臘月二十四日為南方小年,南昌城巡撫衙門的花廳內(nèi),已經(jīng)擺上了一桌熱氣騰騰的火鍋。
滿清江西巡撫朱延慶親自過來查看火鍋,對身旁的司廚說道:“大帥喜吃羊肉,吩咐廚子把羊肉片切得再薄一些,卷成肉卷,方便用筷子夾。”
所謂大帥,正是駐留南昌的閩浙總督張存仁。
朱延慶已經(jīng)收到了最新的邸報,上面說山東爆發(fā)了榆園軍起義,多爾袞改令張存仁兼任直隸山東河南三省總督、保定巡撫、紫金關(guān)提督,兼領海防,前往山東鎮(zhèn)壓榆園軍。
張存仁可是漢軍八旗中的紅人,時人評價他“用事最久且力,故呼應絕靈,在洪內(nèi)院(洪承疇)、馮涿州(馮銓)之上”。
這位張存仁,是遼東廣寧人,原是寧遠附近一個堡壘的守備。袁崇煥鎮(zhèn)守遼東期間,很賞識張存仁,認為張存他文武兼?zhèn)洌阉岚螢樽娲髩鄣母笔帧?
己巳之變中,后金越過長城,逼近京師。張存仁隨袁崇煥入援,與后金激戰(zhàn)于京師廣渠門下,身中八箭。崇禎帝昏聵無能,中了皇太極的離間計,誅殺袁崇煥。
張存仁隨祖大壽退回遼東,與祖大壽一同駐守大凌河。祖大壽兵敗投降,張存仁隨之投降,受到皇太極的重用。
他認定明朝已經(jīng)無可救藥,積極為皇太極、多爾袞出謀劃策,為滿清擊破關(guān)錦防線、入主中原做出了“突出貢獻”。
尤可恨者,張存仁曾隨豫親王多鐸出征江南,算是多鐸的副手,目睹或參與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屠城事件,可謂惡貫滿盈。
這樣一個官場紅人,非朱延慶這種無名之輩可比。他自然要格外巴結(jié),便設宴為張存仁送行。
很快的,戈什哈過來報告,說張存仁要到了。朱延慶正正衣冠,帶領手下布政使、按察使等一眾官員,前往巡撫衙門外迎接。
張存仁為上官,客居南昌,理應住在巡撫衙門。但他為人謙遜,認為自己是武夫出身,堅持住在都司衙門內(nèi)。
朱延慶見到張存仁,趕緊快步前趨,向他作揖行禮,用地道的遼東話說道:“大帥,恭喜恭喜。”
張存仁微微一笑,說道:“本部堂一再上書皇上,請求致仕。沒想到,攝政王還要勉強我,大過年地把我差往魯西。”
朱延慶也是遼東人,和當時大多數(shù)漢人督撫一樣,出身于漢軍八旗。他擅長拍馬屁,說道:
“大帥龍馬精神,圣眷正隆。攝政王既有諭旨,大帥只得不辭辛勞,上為君父分憂,下為移民紓困。”
張存仁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身經(jīng)百戰(zhàn),身上又有舊傷,早就想回家養(yǎng)老。
這幾年,他率軍在南方各省征戰(zhàn),見慣屠城之舉,漢人卻怎么殺也殺不盡。他萌生退志,幾次上書請求致仕。可四海多事,清廷還指望他繼續(xù)賣命呢。
寒暄過后,朱延慶把張存仁請入花廳,分賓主坐下。朱延慶做東,開口說道:
“前面,朝廷給大帥加大司馬、副憲的職銜。我就想,朝廷一定另有重用,年后必能見諸邸報。沒想到,軍情急如星火,朝廷趕在年前下了諭旨。大帥鞠躬盡瘁,今年連春節(jié)都過不好了。”
張存仁嘆了口氣,說道:“賊情不靖,咱們做大臣的,也休想安安穩(wěn)穩(wěn)做個年。”
聽到“賊情不靖”四個字,朱延慶不由得愁眉苦臉,看了臉身旁的總兵官柳同春。
柳同春雖是江西總兵官,手下兵馬并不強壯,曾在金聲桓之亂中立下大功。
金聲桓起事時,上策是順流而下,直撲南京。一旦奪取南京,江南局勢將為之大變,南明甚至有可能與滿清劃江而治。
哪知道,柳同春連夜縋城,一日急行三百里,潛往南京報信。南京方面得到消息,立即加強戒備,派兵急往上游迎戰(zhàn),柳同春為先鋒,終使金聲桓戰(zhàn)敗。
是役中,金聲桓殺了柳同春全家,滿清則以柳同春代替金聲桓,為江西總兵官。
但滿清在江西的軍制尚不健全,柳同春雖是總兵,手下卻沒多少可用的兵馬。耿繼茂、尚可喜兩萬大軍開赴廣東后,江西的清軍更為孱弱,義軍趁機而起。
舉其大者,有贛州府的揭重熙、廣信府的曹大鎬,所部各有萬余人。現(xiàn)在,一股不知名的赤軍也冒了出來,竟然奪下了吉安府。
朱延慶、柳同春頗感手足無措,柳同春趁機向張存仁請教,說道:
“大帥久經(jīng)戎行,崇德八年取廣寧前屯衛(wèi)、中后所;順治元年克太原;二年平浙江;三年蕩太湖,斬馬士英;四年滅福建海盜。
“去年,偽南明宜春王朱議衍作亂,流竄于贛、閩之間。大帥從容調(diào)兵,一戰(zhàn)而破其老巢,二戰(zhàn)而殲其全軍。
“今者,江西賊寇又起,竟有赤軍占據(jù)吉安府城,而揭重熙、曹大鎬又為之響應。江西之勢又亂,請教大帥,該如何平此賊寇?”
朱延慶是文官出身,缺少練兵治民的經(jīng)驗,此時趕緊附和道:
“有大帥坐鎮(zhèn)南昌,江西全省百姓皆能安居樂業(yè),我等官吏也能高枕無憂。如今大帥將走,懇請大帥不吝賜教,本院一定謹遵奉行。”
看朱延慶和柳同春十分巴結(jié),張存仁捋了捋胡須,心里得意得很,說道:
“江西為東南六省之門戶,一有風吹草動,朝廷都很關(guān)注。吉安為江西重鎮(zhèn),人口經(jīng)濟堪比南昌,又是水陸要沖,扼守耿、尚兩軍餉道。
“至于揭重熙、曹大鎬,皆為南明庸臣,手下都是些烏合之眾,不足為道。倒是竄犯吉安的赤匪,來勢洶洶,一戰(zhàn)而全殲湯國柱部,頗有些闖賊、西賊的模樣。
“因此,本部堂以為,江西要平寇,必須從江西吉安著手。你們應該立即調(diào)集重兵,籌糧籌餉,統(tǒng)軍平定赤匪。”
張存仁圣眷正隆,威望高,職權(quán)也高,可以從容地調(diào)兵遣將。朱延慶和柳同春的地位低多了,只能從本省軍隊中七拼八湊,再想辦法募勇。
當著張存仁的面,朱延慶不敢抱怨。他們可領教過張存仁的手段,就連靖南王耿仲明,都被張存仁設計逼死。若張存仁回到北京后,在攝政王面前說兩句壞話,他們的烏紗帽還戴得穩(wěn)嗎?
張存仁的建議,朱延慶和柳同春都有些不以為然。
江西的義軍,一向以揭重熙、曹大鎬兩部為重。揭重熙為南明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曹大鎬地位更尊,加兵部尚書銜,掛平海大將軍印,封為定南侯。
這兩部義軍,自金聲桓失敗后,便一直在江西抵抗清軍。赤軍占領吉安后,兩部義軍再度活躍起來。
揭重熙接連占領寧都、石城、瑞金等縣,曹大鎬則占領了永豐、玉山兩縣,直接威脅廣信府城。
張存仁主張先打赤軍,再打揭重熙、曹大鎬兩部義軍,似乎有些南轅北轍。
可當著他的面,朱延慶和柳同春都不敢有所質(zhì)疑。張存仁見狀,便冷冷地問道:“兩位老兄似乎另有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