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妖與先知:張競生傳
- 張培忠
- 2502字
- 2024-01-05 10:15:35
孤獨的尋夢人
陳平原
這是一個倔強而又孤獨的叛逆者,一個出師未捷便轟然倒下的尋夢人,一道歡快奔騰越過九曲十八澗的溪流,一顆劃過天際瞬間照亮漫漫夜空的彗星。曾在上個世紀20年代“名滿天下”的北大哲學教授張競生,竟然憑借薄薄一冊《性史》,贏得生前無數罵名,也收獲了半個多世紀后的風光。
不過,單就“性學”“計劃生育”“愛情大討論”等立論,尚不足以窮盡張競生五彩斑斕的一生;更何況,所謂“性博士”的命名,本身就有很濃厚的嘲諷意味。實際上,這是一個趣味極其廣泛、講究“體悟”與“會通”、刻意追求“讀活書”,并以“鑒賞的態度”看待人生的哲學家(張競生:《兩度旅歐回想錄》及《愛的漩渦》)。有趣的是,此奇才之所以長期被埋沒,政府迫害以及民眾愚昧固然是重要因素,但此外,還必須直面一個殘酷的事實:真正讓張競生“無地自容”的,正是占據20世紀中國思想學術主流地位的五四新文化人及其后學。在一個專業化潮流已經形成的時代,蔑視“專家”,斷然拒絕國人普遍信仰的“科學”與“哲學”,轉而主張直覺、頓悟、情趣的“美的思想法”,就很難得到學界以及大眾的認可。所謂“以‘美治主義’為社會一切事業組織上的根本政策”,雖妙不可言,可在我看來,卻純屬烏托邦(張競生《美的社會組織法》一書“導言”對此有自省)。批判真假道學,主張“愛情四定則”,提倡“情人制”,或者編一套玄秘的“審美叢書”,這都沒有問題,偶爾還能得到“何等痛快”的贊許(周作人:《溝沿通信之二》);可出版“赤裸裸”的《性史》以及主編“專注性學”的《新文化》,卻不可避免地會與主流學界反目成仇。
我并不否認,張競生因缺乏必要的專業訓練,談論“性教育”時,多想象與夸飾之詞。也正是這一點,導致其在論戰中不斷敗北。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好像敏感的盧梭與學識淵博的以狄德羅為代表的百科全書派,之所以由合作走向沖突,原因既有政治立場的分歧,更包括性格與才情的差異。如此天性叛逆,自信而又孤僻,多情且又放誕,注定了張競生一路走來,不可能步步蓮花,反而是處處荊棘。好在張博士屢敗屢戰,勇氣實在可嘉;而這背后的因素是:留學法國,學的是唯心論哲學,喜歡的是浪漫派文學,一生行事,師法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
照羅曼·羅蘭的說法,盧梭的《懺悔錄》“為小說的藝術打開探索內心生活的堂奧”,是“第一批浪漫主義者的母親”(羅曼·羅蘭:《盧梭的生平和著作》);張競生描述浪漫派之“幻想”“反抗”“直感”以及“極端的情感”,同樣以盧梭為先導。這些“立身行事都要有特別處”“愛恨都要到極點”的浪漫派文人,與國人之普遍推崇“中庸”,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他們不能受人諒解的,就因太偉大與不肯依阿取容。他們受詛咒處,正是他們不可及處”——當張競生寫下這些熱情洋溢的贊詞時,當不無“夫子自道”且“自嘆自憐”的意味(張競生:《爛漫派概論》)。從早年的博士論文《關于盧梭古代教育起源理論之探討》,到北大教書時的專著《美的人生觀》《美的社會組織法》,到離開學界后的譯述《盧騷懺悔錄》《夢與放逐》《歌德自傳》《爛漫派概論》《偉大怪惡的藝術》,一直到晚年撰寫“‘半自傳式’的小品文”《浮生漫談》《十年情場》《愛的漩渦》等,幾乎張競生所有的著譯,都隱隱約約可見盧梭的影子。
從晚清開始,國人不斷推崇法國思想家盧梭,從政治的《民約論》(今譯《社會契約論》),到教育的《愛彌兒》,再到文學的《懺悔錄》,表彰的重點隨時代氛圍而轉移。在我看來,不僅學問與立場,甚至包括性情與行為方式,最合適作為盧梭信徒或私淑弟子的,莫過于張競生。其主張“痛快地生活”的《浮生漫談》,以“山野”開篇,以“兒童”作結,某種程度說明了其為何與20世紀中國主流學界分道揚鑣。特立獨行、敏感而偏執、思維跳躍、推崇常識而蔑視專家、想象力豐富而執行力薄弱、逆境中抗爭、終其一生不斷進行哲學思考且將這種思考落實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人物,不免讓人產生無限遐想——這是一個生錯了時代、選錯了職業因而注定命運多舛的浪漫派文人。
這種性格以及生活趣味,放在蘇曼殊、郁達夫等浪漫派作家行列,也許更合適。在《十年情場》中,張競生多次引用蘇曼殊的詩句。其實,無論浪漫性情、異域風味,還是那些半真半假的小說或自傳,二人頗有相似處。記得浪漫得近乎頹廢的現代小說家郁達夫,曾這樣評論蘇曼殊:“他的譯詩,比他自作的詩好,他的詩比他的畫好,他的畫比他的小說好,而他的浪漫氣質,由這一種浪漫氣質而來的行動風度,比他的一切都好。”(郁達夫:《雜評曼殊的作品》)日后,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大概也會發現,這個被嚴重扭曲的哲學博士,也是“人”比“書”還可愛。
作為最早譯介盧梭《懺悔錄》的哲學家,張競生曾談及此書的意義:“這部《懺悔錄》供給我們許多人情世故,可以由此知道古今中西之人心原是一樣,這已值得一讀了。況且有許多奇事逸致,非在18世紀的法蘭西不能得到,更使讀者得了無窮的寶藏。”(張競生:《〈盧騷懺悔錄〉第三版序》)不妨借用此視角,來談論張競生驚濤駭浪、起伏不定的一生——你會驚嘆,此人怎么經常與政治史、思想史、學術史的“大人物”或“關鍵時刻”擦身而過?這不是一個聲名顯赫的“成功人士”,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個“失敗者”,可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觀察角度,幫助我們串起了一部“不一樣”的中國現代史。
假如此說成立,那么,為張競生寫傳,就不該局限于傳主生平,而必須有更為宏闊的視野。更何況,張競生本人已撰有《浮生漫談》《十年情場》等,若跳不出此窠臼,很容易被傳主的自述所覆蓋。好在本書作者張培忠君深知其中奧秘,為撰寫此書投入了大量精力(所謂“念茲在茲近三十年,積累考證近二十年,研究寫作近十年”,參見本書后記),廣收博采,兼及作家的揣摩、學者的考證,以及盡可能詳盡的田野調查,故此書多有可觀之處。
如此評傳,我能先睹為快,實為幸事。我與作者一樣,都是潮州人,對于張競生這位先賢早有耳聞,只是囿于成見,不曾給予必要的關注。直到應邀寫序,閱讀了大量張競生著譯,對這位前北大教授的印象方才大為改觀。可惜的是,深入的專題探究,既無法倉促完成,即便完成,也不適合作為評傳的序言,只能留待日后單獨發表。
2008年7月20日于香港中文大學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