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山芙七歲的時候。
還是小女孩的白山芙跟著自己那個老好人師叔去王都外三百里的柳城。
當年大寒，冰封三尺，天地肅殺。
野外的時候還好，當到了柳城，大片大片的災民聚集在城內外，穿著華貴的白山芙跟著自家的師叔走入城內，到處都是賣兒典女，雪堆之下經常能看到凍成冰坨子的尸體。
可能是白山芙與其師叔一副仙風道骨，貴不可言的形象，有幾個在街邊賣兒典女的婦人抱著自家的孩子沖到了白山芙與其師叔面前，一邊磕頭一邊哭喊，求著白山芙和其師叔，把她家的孩子買了，就當個小貓小狗養著。
白山芙當時多看了那位婦人一眼，那是一個瘦骨嶙峋，看起來都快和詭異一個樣子的女人，但就是這樣的女人，抱著自己的孩子磕頭磕的咚咚響，幾個官差都拉不住。
事后師叔帶著白山芙進了當地的衙門，再詢問白山芙：“小白，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一天，你沒有飽肚的飯菜怎么辦？”
白山芙嚇了一跳，從小錦衣玉食的白山芙從來沒考慮過飯菜和衣服是從哪來的，她只知道，只要自己餓了，就會有下人恭敬的把飯送上來，她冷了，就會有最溫暖的衣服蓋在她身上。
這一切來的正常而自然，仿佛天地規律運轉。
偏偏自家的師叔否認了這個想法。
“沒有什么是應該有的，山芙啊，告訴我，為什么外面那些民眾餓死，凍死，典當兒女都沒一口糧，而我們衣食無憂？”
白山芙找不到答案。
師叔給了白山芙答案：“因為責任，因為我們要保護他們。”
白山芙小小的臉上全是疑惑：“責任……保護？”
師叔：“對，以后你吃飯也好，有新衣服也好，每天服食仙丹也好，都好好想想這個問題，你吃到的，你穿的，你用的都是哪來的，但凡不是你自己做的，不是你花錢買的，那都是用天下百姓的人命和血汗換來的。”
師叔：“出來混的，不管得到多少，都是要還的。”
師叔話剛落，數九寒天的蒼穹就多了一顆太陽。
師叔以鬼仙元神化作大日朗照，庇護柳城一冬再無凍死之人。
這一年冬，白山芙遙望王城方向，她不清楚這一年的王城，達官顯貴賞雪煮酒，天子門生授勛野獵（殺詭異），不知道多少王子公主在溫暖的王宮欣賞滿庭雪，吟詩作對。
但她清楚，她的師叔離開了上清宗的宗門，放棄了所有的享受與供奉，來到了個百萬人口的大城，庇護一方。
白山芙以為自家師叔這庇佑百姓的行為是會得到百姓的喜愛的，事實上剛開始也是如此。
感受到溫暖的百姓們朝著天上的大日磕頭，感謝落在身上的溫暖，但隨著時日過去，已經不懼寒冬的百姓開始朝著天上的大日要求這，要求那。
白山芙走過街道的時候，偶爾能聽到有些人在討論天上那位化作大日的鬼仙來這兒是鍍金的，救了一城人多大功德。
還有人聽說天上的鬼仙爺爺能夠實現人愿望，于是下跪磕頭，天天祈求天降橫財，求不到就賭咒罵天。
還有些人遭了詭異，死了，有人傳出這些人說過天上的鬼仙爺爺的壞話，那些殺人的詭異是鬼仙爺爺派過來的。
當然這些流言蜚語都是小事，畢竟柳城百萬人，小范圍的流傳一些莫名其妙的緋聞可太正常了。
真正不正常的，是冬天過去，熬了一個寒冬，庇護救活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白山芙師叔元神從蒼穹下來，準備帶白山芙回去的時候，柳城內外十萬人（組織力只能到這個地步）連同整個城衙門齊齊朝著白山芙，白山芙的師叔下跪。
內外百姓的聲音山呼海嘯。
“請上仙慈悲，留在柳城！”
“請上仙慈悲，留在柳城！”
“請上仙慈悲，留在柳城！”
以當地的城牧為首，幾十位鄉賢，富豪齊齊請求白山芙的師叔留下來鎮守柳城。
大正的行政區域規劃分為村，縣，城，州，道五個級別。
其中縣能擁有的鎮守，起碼有一個食氣的，城里面的鎮守起碼有一個煉氣大成的，州起碼有一位金丹鎮守，道是起碼有一位鬼仙鎮守。
白山芙的師叔身為鬼仙，正常來說是不會去城里面當鎮守的，這次只是不忍寒冬死太多人，于是找了個力所能及的地方庇護。
但庇護的柳城，到底是想的太多了，他們想把白山芙的師叔留下來，以城的人口地區，來坐擁鬼仙的庇護。
這是不可能的，白山芙的師叔早春就要去劍南道擔任當地的鎮守，比起只有百萬人的柳城，劍南道三千萬人更需要白山芙師叔的保護。
白山芙的師叔面無表情的帶著白山芙從下跪磕頭的人群中穿梭離開。
白山芙的師叔原本是可以直接走的，偏偏行走的速度很慢。
慢吞吞的速度勾了周圍百姓的想法，原本跪在地上的百姓相繼起來，有幾個老漢對著白山芙的師叔怒喊：“上仙，有人說你來柳城是鍍金賺功德，而不是真的來救人的，是不是？”
“上仙，送佛送到西都不懂嗎？”
“上仙，明明是舉手之勞的小事，你也不愿意伸手嗎？”
“上仙！你們上清宗口口聲聲說什么慈悲，說什么庇護蒼生，我們不算蒼生，我們就不配受到你的庇護嗎？”
“上仙，你可有心？”
“上仙，有人不救，你修的是個鳥仙道！？”
一句句，一字字的聲音從后方如海浪拍打著白山芙的后背，白山芙忍不住拉了拉抓著她手的師叔的手。
師叔低頭。
白山芙弱弱的問：“師叔你不是救了他們嗎？”
師叔：“嗯。”
白山芙歪著腦袋：“為什么……后面那些人要罵你？”
白山芙分明聽到背后的叫嚷聲已經多了許多的憤怒。
師叔眉飛色舞道：“因為這些家伙好處吃不夠就當虧，我讓他們虧本了，他們能不生氣嗎？”
白山芙更不明白了。
白山芙：“師叔你為什么一臉高興的樣子，恩將仇報，你不生氣嗎？”
師叔搖頭：“山芙，你覺得師叔做好事兒是為了后面那群家伙的唾沫星子？”
師叔揉了揉白山芙的腦袋：“我想做好事兒，只是因為我想做而已，不需要獎勵，也沒有名聲，想做就做了。”
師叔笑得燦爛：“但行好事……”
……
白山芙眼睛發亮。
白山芙朝著身邊的楚歌開口：“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楚歌愣了愣，旋即笑道：“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于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
白山芙：“(?°?°?)”
楚歌解釋：“春秋時期魯國有個規矩，就是魯國人在外國見到同胞遭遇不幸，淪落為奴隸，只要能夠把這些人贖回來，幫助他們恢復自由，就可以從國家獲得補償和獎勵。”
“孔圣人的弟子子貢把魯人贖了回來，卻拒絕了國家的獎勵，孔圣人聽到后說你這樣不對，做好事兒怎么能不接受好處？做好人一定要有好處，不然誰愿意效仿？”
楚歌語氣加重：“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憑什么不問前程？要我說，當好人就該問前程，就該榮華富貴，就該吃香喝辣，白女俠，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白山芙：“……”
無法……反駁……
還有……
白山芙困惑的眨眼，又瞥了眼楚歌。
白山芙：“楚先生，你是什么名門望族之后？”
有人曾經在某乎問過，一個現代的普通人，穿越到中世紀歐洲，能不能把自己包裝成貴族。
有人回答，這都不需要包裝，你只要身高一米七，面上白凈，頭發柔順，沒有一口爛牙，沒有常年干活兒龜裂的手掌，身上穿著色彩艷麗的衣服，走到哪兒別人都會以為你是養尊處優的貴族，甚至一般貴族都沒你面相好。
楚歌現在也差不多，張口就是成語，閉口就是《呂氏春秋》典故，見識還相當的廣博，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是鄉野寒門能夠培養出來的。
楚歌搖頭：“我不知道，就算是，現在我也孑然一身，沒什么好牽掛的，嗯，還有，剛才我講了這么多，意思就是有些事兒白女俠你別想當然，心里有什么問題都給我問出來。”
楚歌看得出來，白山芙其實對于這個世界的認識很淺薄，不過這樣最好，自己糊弄起來也方便。
楚歌：“任何人，包括白女俠你嘴里無商不奸的商人，做事兒的時候都是會有符合人性的底層邏輯的，拆解開來大家都能理解，你不要拿你那套邏輯去套別人的邏輯，你沒站在別人的角度，沒有別人的經驗，胡思亂想的話，會走錯路的。”
白山芙：“……”
少女又想起了自己的師叔，那一年天寒地凍的柳城。
白山芙曾經跟著自家師叔，門內前輩到處游歷，捉詭拿邪的，同時也繼承了自己師叔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門內前輩行俠仗義的思想。
那時候的白山芙，自以為自己是接觸過最多底層百姓的仙門弟子了。
如今才跟著楚歌兩天，白山芙突然驚奇的發現，自己想過要保護的人，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
猶是春閨夢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