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克萊爾(4)
- 陌生人的日記
- (英)艾莉·格里菲斯
- 5182字
- 2024-01-12 17:34:11
第二天下午四點,西蒙姍姍來遲,比約定的時間晚了整整三個小時。喬吉在路上給我發過信息,我知道他們會晚到,所以沒有花三個小時看著窗外傻等。但這樣不守時還是挺讓人惱火的。我上午見了德布拉,去了商店,但如果沒有西蒙這虛晃一槍的遲到,這個下午我還能做更多的事情,真是搞不懂他到底有多天真,他真的以為從倫敦開車到西薩塞克斯二十分鐘就夠了嗎?
“我從一點就開始等你們。”這是我開口對前夫說的第一句話。
“喬吉給你發過信息了。”他說。
“嗨,寶貝。”我擁抱了女兒。“怎么樣,玩得開心嗎?”
她回抱了我一下,然后馬上轉過身去抱赫伯特了,那樣子可比見到我熱情多了。
“我的小狗狗,你好不好啊?好不好?哎呀,我的小寶寶,看看這小臉蛋。”
喬吉把赫伯特抱起來,不住地親吻他。西蒙和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只有這種時候,我們兩個想的是同樣的問題(她為什么不像喜歡狗那樣喜歡我們呢?),但我并不想承認這一點。
“還是赫伯特招人喜歡。”西蒙最后只是這樣贊嘆了一聲,隨后將喬吉的包從座位上拿下來。
“要不要進來喝杯茶?”我客套了一下。
他猶豫了。我知道他并不想和我同處一室,但他多半是要用一下洗手間的(畢竟他這個年紀,前列腺多多少少開始出現些問題了)。
“那就小坐一會兒,”他說道,“謝謝。”
他以為喝杯茶要多久?難不成我會搞個日式茶道招待他?我側身,跟在他身后進門,發現自己咬緊了牙關,心底升起了不耐煩。
他一進門就直奔廁所,在我慢條斯理地整理茶包,準備泡茶的時候,他又出現在了一旁,我們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起來。喬吉和赫伯特已經上樓,不見蹤跡了。
“這廚房裝得不錯。”西蒙說。搬進這里后,我將廚房全部翻新重做,確實不錯——閃閃發光的門,花崗巖料理臺,明亮的天窗,以及窗外映入的花園的美景。西蒙每次都要特別地挑這里來說,我知道,因為他討厭這一事實——我擁有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嶄新漂亮的廚房。離婚后我們賣掉了倫敦的房子,不過因為西蒙后來娶了一位相對有錢的老婆,所以在市里買得起房子。我就沒那么幸運了,被流放到郊區,所以在我看來,一個花崗巖料理臺是我應得的補償。
“弗勒爾怎么樣,還好嗎?”我開口道。我并不討厭西蒙的新婚妻子,甚至還有些同情她,因為她嫁給了一個按顏色順序收納襪子的男人。弗勒爾和西蒙一樣,也是一位律師,只是最近她并未工作,在家帶兩個孩子,一個三歲,一個剛滿一周歲。可想而知,她過得應該不怎么輕松,尤其是碰上西蒙這樣的丈夫,總自詡自己是新好男人,卻絕對不會休陪產假照顧妻小。
“她還好,”西蒙回答,“就是有點累。海洋晚上還是不睡。”這也不能怪孩子。她很可能是被自己的名字蠢到了,心理創傷嚴重,睡不著。
“那挺糟心的呀。”我敢打賭,孩子不睡肯定影響不到西蒙,他一定躲到別的房間了。他看上去精神很好,一點也沒有睡眠不足的樣子。
西蒙擺弄著手中的鑰匙,這是一個明顯的跡象,說明他此刻有些緊張。“你朋友的事情,我很遺憾,”他終于說到這事上來了,“喬吉給我看了一些網上的東西。”
埃拉的死訊傳得很快。報紙上,電視上,網絡上,沸沸揚揚。顯然,你可以將臉書申請為紀念賬號(德布拉說我們應該跟埃拉的父母提議,將埃拉的臉書賬號申請為紀念賬號),這樣一來,那些死去的人就可以在虛擬世界里永生。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說。
“喬吉說,這位埃拉老師曾教過他們。”
“埃拉,是的,她教過喬吉英語,十年級的時候。”
“這件事對喬吉來說打擊也很大。她一直在說這件事。”
“這是她第一次經歷死亡,我想可能是這個原因吧。”西蒙看起來有些受傷。“如果不算你父親的去世的話,確實是。”我立刻補充道,“我把那次忘了。但德里克去世的時候,喬吉才三歲。現在,她已經是個情感充沛的青少年了。”
“說到情感充沛,”西蒙接話道,“她還在和那個泰聯系。”
“我知道。”我說。
這是我們之間為數不多的另外的共識,西蒙又說道:“這么說,我們阻止不了他們接觸了?”
“真要阻止的話,只會適得其反。”我說道。
“已經好長時間了,不是嗎?”
“從夏天到現在,對他們這些青春期的孩子來說,算得上是一萬年了。”
“而且你見過那小子,是吧?”
我之前就已經跟他交代過了,但我依舊耐心地回答道:“見過,那孩子看起來不錯,很有禮貌。只是年紀大了些,已經二十一歲了。”
“她為什么不和學校里的同齡人約出去玩呢?那才更合理吧。”
“可能因為泰很酷吧,”我說,“他現在搬出來自己住,還有自己的車。在十五歲左右的孩子眼里,這些條件很重要。”而且他還很帥,身形健美,透過襯衫能看到他完美的肌肉線條,那種陽光健碩的好看。但這些話我是不會對西蒙說的。
“行吧,盡你所能,讓他們兩個保持點距離吧。”
我很討厭西蒙對我說這些,就好像我能做到一樣,現代社會,人們通過社交軟件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這是我說阻止就能阻止的嗎?不過我想到了一個完美的回應。
“我周五要帶她去劍橋,”我說,“劍橋那邊有個人要和我碰面,聊聊我正在寫的那本書,正好帶她去,可以放松一下,過一個完美的假期。”
西蒙和我就是在讀大學期間認識的,那時,布里斯托大學有很大一個學生群體,叫作“牛劍棄兒”,顧名思義,就是申請牛津、劍橋結果被拒的學生們。在確認關系幾個月前,我們兩個羞愧地承認,自己也是“牛劍棄兒”。我走到了面試那一步,雖然分數合格,還是慘遭淘汰了,最終沒被錄取。西蒙倒是收到了錄取消息,但是分數卻沒達標。很難說,我們兩個誰更慘一些。對于這次失敗我最開始并不在意。我喜歡布里斯托,尤其鐘情于校園里的某些地方,比如威爾斯紀念樓,在特定的燈光映射下,會生出牛劍校園的氛圍。只是從最近開始,從我寫書開始,我漸漸意識到,許多人——作家、演員、學者,都如此巧合地提到他們是牛津或是劍橋出身。R.M.霍蘭德在《陌生人》中的第一頁就提到了。這幾乎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如果你上的是牛津或劍橋,你一定得說明,否則就只是“在我讀大學的時候”。
當時西蒙讀的是法律系,所以大一那一年我都沒怎么關注過他。和醫學生們一樣,律師們總喜歡和自己人混在一起。我讀的是英文專業,所以總是混跡在戲劇社和辯論隊,并且交了一個哲學系的男友,名叫塞巴斯蒂安,雖然那段關系讓人心潮澎湃,卻不怎么健康。大二圣誕節那個學期,我認識了西蒙。那一年,我和簡,還有凱西住在同一間公寓。她們兩個特別可愛,我們最終變成了很好的朋友。不過那時候,她們就是世人眼中的“闊小姐”,那種穿衣服要把領子立起來,床頭擺著自己寵物狗照片的“白富美”。我的室友們對于“有趣”的定義就是舉辦晚宴派對。迪莉婭做的西班牙式燉豬肉,配上橄欖擺盤,吉第安酒瓶上插著的蠟燭,人群中從左到右傳遞的大麻煙卷。她們還喜歡成對出現的賓客,所以我參加這樣的派對時會帶上塞巴斯蒂安,那個時候我們的關系已經漸漸冷淡。西蒙是和一個現代語言專業的女生一起來的,他看了一眼我們的廚房,我們在膠木桌子上擺放了精美的餐具,忽然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后他看到了我,就那么一眼而已。后來,在抽煙、喝酒、玩游戲的狂歡間隙,我們兩個溜了出來,跑著、叫著,穿過清晨的布里斯托,在波爾多碼頭接吻,幾只船在港口的水浪間顛簸起伏。我們回到西蒙在克里夫頓的公寓,在他的床上做愛,我記得他床上的黑色床單,還有床頭掛著的切·格瓦拉的海報。自那之后的大學生活中,我們形影不離。二十三歲的時候,我們結婚,那時西蒙剛剛考完司法考試,我完成了教師培訓。在周圍所有的朋友中,我們是最早結婚的一對,如果那時候你告訴我,在將來的某一天,我會無法控制地厭惡這個男人,甚至無法忍受看著他安靜地喝完一杯茶,我一定會笑你信口雌黃。
果真如我所料,我要去劍橋的事情刺激到了他。
“哦,你還在寫那本書啊?”他也只剩這句話可以酸我。
“是啊,”我答道,“進展得還挺不錯。”
“就是關于那個寫鬼故事的人的,是吧?”
“R.M.霍蘭德。是的。”
“他殺了自己的老婆?”西蒙又問道,他明知道這是胡扯的,但還是說出來了。
“誰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殺的,”我說,“也許我的書能解開這個謎團。還有關于他女兒的部分,我也要研究個明白。”
“我都不知道,他還有個女兒。”
“這件事誰都說不準。但是他的日記里提到了一個‘M’,我覺得這個‘M’有可能是他的私生女。沒錯,她也死了,根據一首詩能推測出來,‘獻給安息的瑪麗安娜’。”
西蒙做作地打了個冷戰,這讓我十分不快。“真他媽的是個招人喜歡的大作家。不敢相信,他的東西都還留在學校里呢,是吧,在閣樓里?怪不得那學校陰森森的。”
我剛搬到薩塞克斯時,就應聘了塔爾加斯中學的教師一職,西蒙堅持要喬吉到附近的一所私立高中讀書。在我的教育觀念中,我對于私立學校并無偏好(西蒙之前的想法也是一樣的)。但我還是同意了他的意見。那之后我開始在塔爾加斯工作,也明白學校的發展正面臨危機。喬吉的生活在那一年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包括我們離婚,搬離倫敦。所以我們當時以為,圣信仰作為一所精巧的私立女子學校也許更適合她。喬吉很討厭那里。她討厭學校的女生——大部分學生都是預科直升上來的——還有校服,無處不在的校規校紀,幾乎所有的一切,她都討厭。短短一個學期下來,喬吉變得抑郁,沉默寡言,并飽受身材焦慮困擾,擔心變胖(相互攀比的節食活動是圣信仰學校里盛行的風氣)。八年級的時候,我將她轉到了塔爾加斯,漸漸地,她恢復了生氣,交到很多朋友,在學習上表現得也非常好。西蒙此時還暗暗地希望,喬吉能夠穿著夾克,背著一個長笛盒子。當然了,他完全可以在老虎和海洋身上實現這樣的愿景(近年來,他對非主流的名字有了更強的包容性,我猜是受到了弗勒爾的影響)。但西蒙無法否認,喬吉在這里過得更開心了,所以他把塔爾加斯描述成一鍋大亂燉,并喜歡對校園明顯不統一的割裂氛圍評價那么兩句。
“學校規定,學生不許去頂樓,”我說道,“而且今年的會考成績很不錯,在全國也能排上名。”
“喬吉得努力備考,”西蒙說,“不能再整天出去和什么二十一歲的街溜子鬼混。”
我理解他這么想也是為了喬吉好,只是很反感他一定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而且,街溜子?他以為自己是什么,七十年代情景喜劇里的人嗎?我一把拿過他的茶杯,開始清洗。
“時間不早了吧?你不趕緊上路,還來得及嗎?”
晚些時候,喬吉和我坐在一起看《實習醫生格蕾》的DVD(我們這段時間以來最親密的時刻伴隨著血腥的顱骨手術和心臟搭橋手術),我開口問她:“這周五,你想不想去劍橋校園看看?”
喬吉沒有任何反應,眼睛依舊盯著屏幕,畫面中梅瑞狄斯和德里克正為一個患有白血病的少年悲憫不已。
“去干嗎?”
“我要去見一個人,和他聊聊我的書,我們可以在那邊吃午飯。那里真的很漂亮。”
“你要見誰?”
“一個手里有R.M.霍蘭德親筆信的人。”喬吉知道霍蘭德,所有的學生都知道,但她對霍蘭德沒有絲毫興趣。
她又盯著屏幕看了一分鐘,隨后才說道:“如果我去的話,你不會一路上嘮叨,讓我申請牛津劍橋什么的吧?”
“我嘮叨過嗎?”
“非常隱晦地嘮叨過,”喬吉說著,手指在手機上敲打著,眼睛卻沒看手機。“說誰和誰的女兒讀的都是牛津和劍橋,然后他們過得有多開心,還有五月舞會什么的。”
我從沒意識到自己這樣說過,但確實,我有些在倫敦的同學,他們的孩子讀的不是牛津就是劍橋。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搬到薩塞克斯不光黯淡了我的未來,也黯淡了喬吉的。
“我不會再提了。”我說道。
“好啊,泰可以一起去嗎?”
“不行,”我拒絕道,“這是母女時間。”
“咦。”喬吉有些嫌惡地說著,但并沒有因此拒絕我。
克萊爾的日記
二〇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
今天上午,我終于鼓起勇氣撥通了埃拉父母的電話。我以為可能打不通,或是無人接聽,甚至想好了之后如何對別人解釋:“是啊,我打過了,但是他們可能現在不想接電話,這么打電話過去確實有點冒犯。我還是寄張慰問卡吧。”但是鈴響第二聲的時候,那頭便有人接起了電話。是埃拉的母親,薩拉。我剛介紹自己是“學校的老師,克萊爾”,她便開始哭了。“哦,克萊爾。怎么會這樣呢?”太令人難過了。我試著說些什么安慰她的話,但這種情況下又能說些什么呢?沒有任何話可以安慰到她。埃拉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她的父母變成了失獨老人。沒有任何希望——沒有外孫或是外孫女,沒有可以期盼長大成人,再次陪在他們身邊的家人。他們的世界全是黑暗。我只能說自己很遺憾,隨后又問了葬禮的安排。薩拉說,她想在塔爾加斯的小教堂舉辦埃拉的葬禮,這讓我有些別扭,但還是保證自己到時候一定會到場,我又問她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做的。但事實上,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上午還和德布拉見了一面,一起喝了咖啡。埃拉的事情讓她傷心,也讓她著迷,她問我知不知道尸檢和現場調查的情況,聽她話頭話尾中透露出的興味,埃拉的案件似乎變成了一部連續劇。我一直在想之前來找過我的那兩位警長,考爾和溫斯頓。他們并沒有什么敵意,但也不怎么友好。“多數兇殺案都是熟人犯罪,”考爾說過,“而且我們有理由相信,埃拉的案子也是如此。”
他們在懷疑誰?
“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真相總會大白于天。”——威爾金·柯林斯在《無名氏》中寫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