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介意的話，”陌生人說道，“我想給你講個故事。畢竟此行路途遙遠，看這天色，還得好一陣才能下車。所以，聽個故事解解悶，何樂而不為？而且十月末的晚上，聽故事再好不過了?！?

你待得還舒服嗎？不用在意赫伯特。它不會對你怎樣的。它是因為這天氣，所以有點緊張。嗯，我剛剛說到哪兒了？你要不要來點兒白蘭地，暖暖身子？不嫌棄隨身小酒壺吧？

其實吧，這是個真實發生過的故事。這種故事才是最好的，你不覺得嗎？更妙的是，這事就發生在我身上，那時候我還年輕，和你現在差不多大。

那時我在劍橋讀書。讀什么專業？當然是神學了。在我看來，除了神學沒別的選擇，文學勉強可以吧。人生如夢啊，我在劍橋待了差不多一個學期。去劍橋讀書，對我來說就是窮小子進城，我當時很內向，現在想來，應該也很孤獨。我跟那群趾高氣揚的家伙不一樣，他們在校園里四處招搖，衣冠楚楚，神色傲慢，似乎個個都是“天之驕子”。和他們比，我向來是本本分分，該聽課聽課，該寫作業寫作業，和同年級另一個領獎學金的男同學成了朋友，他叫格杰恩，性格怯懦。每周我都會給家里寫信，還會去教堂。對，那時候我還是個信徒，甚至可以說是非常虔誠的那種。所以當時的我很詫異，居然能受邀加入“地獄俱樂部”，對于這種待遇，我著實是有些受寵若驚的。我當然聽說過這個組織的大名。聽說過他們半夜狂歡的故事，還聽說有清潔工去打掃宿舍衛生，被宿舍里面的東西嚇得當場暈死過去。聽說他們詠唱《亡靈書》里面晦澀的圣歌。聽說他們還會挖墳掘尸。但“地獄俱樂部”可不光有聳人聽聞的傳說。這個俱樂部里出過很多成功人士，像是政治家——甚至還出過一兩個內閣成員——作家、律師、科學家、商業巨頭。這些人并不難認，因為他們總是佩戴著俱樂部的標識，就在他們的左側翻領上，別著一個低調的骷髏頭徽章。

所以我當時很高興，能受邀參加俱樂部的入會儀式。儀式是在十月三十一日舉辦的。選在萬圣節前夜，毫無意外。萬圣節前夜。對，沒錯。今天也是萬圣節。要是喜歡怪力亂神之說的人，恐怕會覺得這是什么詭異的因緣，多半還會覺得晦氣。

繼續說我的故事。入會儀式很簡單，就在半夜舉行。這也很正常。儀式要求三個新成員要通過一場測試，去學校外邊的一個廢棄房子里逛一圈。其間，我們得蒙上眼睛，帶上一支蠟燭。我們必須要走進房子，爬上樓梯，來到二樓，然后在二樓的窗邊點燃蠟燭。還要大喊：“地獄空蕩蕩！”只有三人都完成測試之后，我們才能取下眼罩，回到同伴身邊，接著便是好酒好肉的狂歡盛宴。格杰恩……我有說過格杰恩也是三人中的一個嗎？格杰恩有些擔心，說自己不戴眼鏡的話跟瞎了沒兩樣。不過，我也告訴他了，這都不重要了，反正我們都是要蒙上眼睛的?！皼]有雙眼，一個人還能看到這世界的樣子?！盵1]

“那么，”我說道，“故事在講什么？”

“發生了不好的事情。”皮特接話道。

“你說得很對，”我贊同道，隨后在心中倒數了十個數，又開口道，“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嗯，”尤娜開口道，“比如故事的背景設定，時間是在萬圣節前夜的午夜時分?！?

“多少有點俗套了?！碧┑抡f道。

“俗套是因為它有效，”尤娜反駁，“這個設定確實很恐怖，還有當時的天氣，試想一下，那樣的雪天，他們是不是很有可能被困在火車上？”

“那應該是從《東方快車謀殺案》上照搬的套路。”皮特說。

“《陌生人》是《東方快車謀殺案》之前的作品，”我說，“除了設定，還有哪些東西可以說明，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故事中的講述者很詭異，”莎倫接話道，“說著什么‘從我的隨身酒壺里喝一口吧，還有別介意赫伯特’。再說這個赫伯特到底是誰？”

“問得好，”我說，“大家都有什么想法？”

“一個聾啞人。”

“他的仆人?！?

“是他兒子。他得寸步不離他兒子，時刻看管，因為他兒子是個危險的瘋子?！?

“是他的狗?！?

眾人笑出聲。

“其實，”我接著說道，“泰德說得沒錯，赫伯特就是一條狗?？植李}材的小說中，寵物的存在有很重要的意義，因為動物可以感知到人類無法理解的東西。想象一下，一條狗莫名其妙地盯著虛空，好像在看著什么，但你卻什么都沒看到，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恐怖的？毫無疑問，所有動物中，最為靈異的是貓，比如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除了這一點，女巫的身邊也常有動物出現，是常見的標配設定，動物會協助他們施展魔法。但是動物角色的介入還有其他的作用。有人來猜一猜嗎，還有什么作用？”

沒人說話。天色漸晚，午后時間已經過半，快下課了，他們也有些疲累，腦子里正惦記著咖啡和餅干，對于文學作品的虛構原型興味索然。我看了一眼窗外，才剛剛過四點，墓園旁的樹木就已經變得幽深黑暗。我本該把這個短篇故事留到暮色更深的課上來講，但是短短一小節課的時間，根本講不完所有細節。是時候收尾了。

“動物是可以被舍棄的消耗品，”我說，“作者經常在故事中設計動物的死亡，用這一情節制造故事的緊張氛圍。雖然不如人類的死亡來得恐怖，但同樣會產生讓人憂懼的效果。”

創意寫作小組的學員開始三三兩兩地走下樓，尋找咖啡因“續命”，我沒有走，而是在教室里逗留了片刻。學校這邊的教室總是給我很奇異的感覺。這邊的課堂只供成人學生使用。但這里的房間過于狹小，構造奇特，不適合上課。就拿我現在所在的這間教室來說，房間里還裝著一個壁爐，墻上掛著一幅令人倍感不安的油畫，畫上是一個小孩子，懷里抱著一只死去的小動物，看上去像是雪貂之類的。我想象得到，七年級調皮的學生，順著煙囪溜走，身手矯捷，猶如二十一世紀的煙囪清潔工。塔爾加斯中學的校園生活大都發生在新建的那部分校區，那是一棟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龐然大物，用彩磚和平板玻璃交錯搭建。而這棟樓，這棟曾被稱為霍蘭德邸的老樓，并非學校的主建筑，而是整個校園的附屬部分。老樓裝配了食堂、廚房、小教堂，校長辦公室也在這邊。樓里一樓的部分房間用于合唱或是戲劇排練。老圖書館也在這邊，只是來這里的人沒有那么多，來的人也大都是老師。學生們更喜歡去新樓那邊的圖書館，那里的設施更加現代化，配有電腦、扶手椅，還有傳送帶，便利地傳送各類平裝書。老樓的頂層并未對外開放，那里是R.M.霍蘭德先生的書房，縱然霍蘭德先生已經離世，但書房依舊保留著原樣。每次得知《陌生人》的作者曾居住在這棟房子里時，創意寫作班的學生都會很興奮。事實上，霍蘭德先生鮮少離開這里。他是個隱士，那種老派的人，全靠一個管家和一群仆從打理他的起居，自己隱于斗室。換作是我，若是有人每天給我做好飯菜，洗好衣服，熨好《紐約時報》，然后放在盛了早餐的托盤上，端到我眼前，我大概也不想出門吧。但我還有女兒要照顧，所以最終還是會從床上爬起來。要是沒有我站在樓梯上喊喬吉，告訴她時間，她永遠也不會起床?；籼m德顯然沒有這個煩惱，不過有傳言說，他可能真的有過一個女兒。但這種說法也沒有被廣泛認同，眾口不一。

現在是十月份，正值期中假期，校園里沒有什么學生，加上我整天在老樓這邊活動，便很容易想象自己是在大學里教書，每天行走在古老又空曠的校園里。若是不去看校園里的新樓，或是忽略掉體育館的氣味，霍蘭德邸的好些地方和牛津大學看起來差不多。我喜歡這樣的獨處時間。喬吉現在正和西蒙在一起，赫伯特正好好地待在狗窩，我可以心無旁騖地寫作一整晚。我正在構思一部R.M.霍蘭德的人物傳記。我曾在少年時期讀過一本恐怖故事選集，那里面收錄了霍蘭德的短篇著作《陌生人》，從那之后，我便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最初應聘塔爾加斯的工作時，我并不知道這所學校與他的淵源。當時的招聘信息并沒有提及這一點，面試又是在新樓進行的。當我發現這里就是霍蘭德的住所時，我感覺像是收到了某種啟示。白日里，我教授學生英文，夜里，我便吸取附著在周遭環境中的靈感，寫一寫霍蘭德。寫一寫他奇異且隱秘的生活，他妻子神秘莫測的死亡，還有他無故失蹤的女兒。我已經寫了一個相當不錯的開頭。甚至還有當地的媒體采訪我，我因此上了一檔新聞節目，一邊尷尬地漫步校園，一邊聊聊這里的前主人霍蘭德先生。但最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不知道該寫些什么了。我會教導學生，要他們筆耕不輟，每天都要動筆。不要守株待兔地等著靈感自己找上門，因為有可能永遠也等不到?？娝古裰粫祛櫺袆拥穆萌?。要沉下心，去創作。但和大多數老師一樣，我自己卻往往無法踐行。我幾乎每天都會寫日記，但這個應該不算，因為這不是寫給外人看的。

趁現在還來得及，我覺得應該下樓去喝上一杯咖啡。我站起身，看向窗外。天色越發灰暗，一陣驟起的狂風搖晃著樹木。地上的枯葉被蕭瑟的冷風席卷，漫過停車場，順著落葉的方向，我看到了早就該注意到的：一輛陌生的車停在那邊，車里面坐著兩個人。如果只是這樣，這還不算反常。就算是正值假期，這里畢竟是學校，有來訪者也不意外。也許他們兩個就是學校的職工，來學校收拾教室，為下周的課程做準備。但那輛車有點不對勁，還有車里的人，他們讓我有些不舒服。車身是灰色的，毫不起眼，我不懂車，西蒙或許會知道這車子的設計，做工精良且結實耐用，像是出租車會選用的車型。但是這兩個人為什么就干坐在那兒？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是隱約可以看見他們的穿著，都是一身黑衣，看上去和那輛車一樣，不起眼，卻又有些讓人忌憚。

冥冥之中，我感受到了不祥的氣氛，似乎有事發生，所以電話鈴響起時，我并沒有感到意外。屏幕上顯示，來電的是里克·劉易斯，我們部門的主管。

“克萊爾，”他說道，“我有個壞消息?！?

克萊爾的日記

二〇一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埃拉死了。里克告訴我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相信。后來，我慢慢消化了這個消息，想著或許是因為車禍，或是別的意外事故，就算是吸毒過量之類的也沒什么意外。但里克隨后又說，埃拉是被人殺害的，他口中的“謀殺”二字像是外語一樣陌生。

“謀殺？”我有些傻氣地重復了一遍。

“警察說，昨天夜里有人闖進了她家，”里克繼續說道，“今天早上警察就找上了門。黛西還以為他們是來抓我的?！?

我依舊無法將整件事聯系在一起。埃拉，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在英語教學部的伙伴，被殺害了。里克說托尼已經知道此事了。他今晚會給所有的學生家長寫信。

“這件事肯定會登報的，”里克又說，“還好現在是期中假?！?

他說的正是我在想的，謝天謝地現在是期中假期。喬吉和西蒙待在一起。但這慶幸的感覺令我愧疚。里克肯定也意識到了，他剛剛說錯了話，“我不應該這么說，抱歉，克萊爾?！闭f得好像他真的感到愧疚一樣。

他說他很抱歉，天哪。

那我呢？我還要裝作無事發生，回到教室，給他們講鬼故事。這并不是我最好的教學課程。但《陌生人》的課堂效果一直相當不錯，尤其是講到故事結尾時，那時天色剛好完全黑下來，氣氛與故事完美契合，尤娜還被嚇得叫出了聲。最后一點時間，我給他們布置了寫作作業：“寫一寫接到壞消息后的故事。”我看著他們低下頭，匆匆寫著他們的大作（“凌晨兩點半，一份電報傳了過來……”），心里想著：他們對壞消息根本一無所知。

一回到家，我就拿起電話，打給了德布拉。她和家人一起出了門，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她哭了，說根本無法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就在上周五，我們三個還在一起。據里克說，埃拉是在周末遇害的。我還記得我給她發了短信，吐槽《舞動奇跡》節目的結果，但她一直沒回我。是不是那個時候，她已經死了？

給學生們上課或是和德布拉打電話時，我并沒有覺得多么難受，但此刻只有我一個人了，無法言說的恐懼便襲上心頭……這種恐懼令我渾身僵硬。我坐在床上，手邊攤放著日記，一點兒也不想關燈。埃拉現在在哪兒？他們已經給她收尸了嗎？她的父母已經確認過尸體了嗎？這些事情里克沒有跟我提，此時此刻，這些細節開始顯得尤為重要。

我只是無法相信，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注釋

[1]出自莎士比亞《李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