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建龍“亞洲三部曲”(全3冊)
- 郭建龍
- 3145字
- 2023-12-25 15:21:33
第二章 穿越歷史的巖畫
印度河流域的人來自哪里?答案可能是出自非洲。然而,沒有人說得清,這些人是怎樣到達印度的。
甚至在很長時間內,人們都沒有發現這些人到達印度的其他證據。按照傳統的“走出非洲”理論,古人類有兩次走出非洲,第一次走出非洲后遍布于世界,形成了包括北京人在內的古人類遺跡。但這個時期的人還保留著很多猿的特征,智力相對較低,可以說是一個過渡種。第二次走出非洲的人群已經很類似于現代人,他們再次到達了曾經被近親祖先占領的地方,并將第一次出走的人們擠出了歷史舞臺。
在歐洲存在著兩次出走的人們相遇的證據,在那兒,叫作克羅馬農的新人種取代了尼安德特的舊人種,并最終成為現代歐洲人的祖先。
在印度,新人種到來后發生了什么?是什么導致了印度河文明的崛起?歷史的痕跡都已經淹沒在了塵埃之中。直到有一天,一位印度的考古學者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巖畫群,我們才仿佛更加了解一點古代印度人祖先的蹤跡。
我之所以聽說本貝特卡(Bhimbetka),也是因為一次巧遇。我在南印度的海得拉巴游覽高爾康達城堡遺跡時,碰到了一位年過七十的德國女士,她一個人來這兒躲避德國的冬天。在印度,我遇到最多的外國人是德國人,這或許是因為德國的冬天寒冷,退休后的德國人總想到國外去貓冬,與價格不菲的地中海比起來,帶有異域風情的印度無疑是一個既省錢又溫暖的更優選擇。
當這位德國女士聽說我接下來要去中央邦的桑齊看佛塔,并且要經過中央邦首府博帕爾的時候,立即說道,你一定要去本貝特卡。她笑著告訴我:“博帕爾是印度最臟的城市,不過,它周圍有不少好玩的地方。”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布滿了巖畫的小山。
博帕爾果真是一個骯臟的城市,這里曾經發生過僅次于切爾諾貝利的人類災難。1984年12月3日凌晨,位于博帕爾的一家美國企業設在一個貧民區附近的農藥廠發生了氰化物泄漏事件,造成2.5萬人直接致死,55萬人間接致死,另外有20多萬人永久殘廢的人間慘劇。關于這次事件的爭論至今仍在繼續,但是只要到過那兒,就能理解這樣的事件并非偶然。破舊的市政、骯臟的環境、貧乏的管理,災難的風暴遲早會出現,只是何時出現的問題。
本貝特卡在博帕爾南面將近50公里的地方,直到登上汽車,我還在好奇,是什么樣的地方讓德國女士談到它時顯得那么激動。
小山在距離公路3公里的地方,汽車停在了岔路口,我背著巨大的行囊進了山。漸漸地,我明白了女士喜歡它的原因。與骯臟的博帕爾不同,這里呈現出一片田園景象,氣溫涼爽、空氣清新,在這片已經被人們過度利用的土地上,如同一塊飛地一般令人向往。厭煩了充滿塵埃的印度城市的人們,會把這塊飛地當作不錯的休閑地。
打開印度的地圖就會發現,南北印度被一條叫作溫迪亞的山脈分開,如同中國的秦嶺一樣,這條山脈就成了印度地理上的南北分界線。在溫迪亞山脈北部還有一塊突出的高地,稱為溫迪亞高原,博帕爾恰好就坐落在高原之上,而本貝特卡所在的山脈就是古老的溫迪亞山脈,它有著與其他地方迥然不同的地表:一片黑紅色砂巖的小山群,山上有著大大小小的洞穴和縫隙,于是從史前時期一直到印度的中世紀,古人都選擇穴居在山洞里,形成了特殊的穴居文化。山洞的生活一定是愜意卻又顯得有些枯燥的,于是,古人放開了想象的翅膀,開始在自己居住的巖壁上作畫。這些畫有的是隨手涂鴉,有的卻又抽象得恰到好處。
隨著穴居生活的結束,本貝特卡逐漸不為人所知,唯一的記載是19世紀時,有人發現這里曾經有人居住的痕跡,并把它當作一個佛教的遺址。但由于地表發現物并不多,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
1957—1958年,一位印度的博士毗濕奴·施里達·沃侃卡發現了這里的巖畫,由于古人使用了天然的紅色和白色顏料,在一些雨水淋不到的地方,這些不褪色的顏料保存至今。沃侃卡發現巖畫后,人們對附近的地區進行了清理,發現在周圍的五座小山上,分布著大約400處巖穴,而整個山區則有700處。本貝特卡就是其中一處小山,也是巖穴最豐富的一座,在這里共有243處巖穴,其中133處帶有巖畫。
最古老的巖畫有12000年的歷史,比所有的古印度河文明遺址都要早。更難得的是,這里遠離印度河,深入到了印度大陸的中央,表明在印度河文明之前,印度的古人就已經居住在印度大陸最核心區域。
除了我是走上山的之外,其余的人大都乘車到達。這里與洛塔爾一樣,仍然以印度人為主,他們熱情地打開車窗向我揮手,但沒有一個人邀請我乘車。當我到達后,他們卻紛紛與我合影。
巖畫在一座小山的頂部,入口有一條人工鋪就的小徑,通往一組巨大的巖石,巖石間的縫隙,就是古人用來居住的地方。我去過北京的周口店,那兒的原始人群居在一個山洞里,如今那座山洞雖然頂部已經坍塌,但仍然可以想見當年的規模。本貝特卡卻迥然不同,它的山洞和縫隙都很小,有的能容納幾個人,有的只能住一兩個人,但是山洞和縫隙的數量足夠多,可以形成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聚落。
在一片紅色砂巖上,我看到了第一幅巖畫。顏料是用比石頭更紅的礦物質做的,在石頭上畫著栩栩如生的牛、羊、鹿、老虎等動物,還有一些意義不明的符號。最吸引人的是一個手印,據說,這是一個孩子的手印,也許某一天早上,一個頑皮的孩子把自己的手放在巖石上,圍著手的輪廓用顏料畫出了這個印跡。他沒有想到這個手印會穿越時光留到了現在。在我前面的印度人把手掌放在告示牌上復制的手印上,對比著手掌的大小,似乎印證出,古人的手比現代人的更加粗壯。
接下去,就輪到了那塊著名的叫作動物園的石頭。在石頭上密密麻麻地分布著453個圖像,其中有252個動物,90個人,及一些戰爭的場面。這些圖像大都是用一種當地的白色顏料畫出來的,動物們層層疊疊,向著同一個方向,仿佛非洲大草原上動物遷徙的現場。
在所有的動物中,畫得最生動的是大象,在一幅幅巖畫中,大象也是最常出現的形象之一,翹起的象鼻、鋒利的象牙、粗壯的身軀,說明當地在古代曾經遍布著這種體型龐大的動物。大象也成了印度戰爭中必備的元素,甚至在冷兵器時代,大象的出場有時足以決定軍事的成敗,在列陣時,陣前的大象是沖散敵人陣型的最有效武器。
大象還成為宗教的一部分,在南印度的許多寺廟中,除了養牛之外,也會養一兩頭大象,在祭祀中以大象的鼻子觸碰人們的頭部,會帶來吉祥如意。
在動物園附近,三位印度小伙子看見了我,禮貌地要求和我合影。于是,巖畫上的形象仿佛從石頭上走下,來到了現實之中,他們也許就是穴居者的后代。當年的穴居人離開洞穴,進入西北的河谷和平原,并散布到南方的海岸線上,遍布全印度,成為印度的主人。接著,雅利安人來了,雖然新的人種占據了印度的主要舞臺,穴居人的后代卻一直在南方和中部生存著。
整個景區以一塊巨大的蘑菇狀巖石作為終點,在這塊巖石上,畫著一個巨型巖畫:一個方頭方腦、頭上長角的怪獸在追逐著一個無助的人。這幅圖畫想表現的也許就是世界的不確定性,以及人生的苦難。對于古代的印度人來講,世界顯然不是美好的,他們必須與動物、疾病、食品匱乏做斗爭,他們沒有搭建的居所,只能住在巖穴之中。正是為了躲避這種不確定性,人們發明了房屋和城市,所以有了印度河文明,以及后來的印度世界。
從山上走下來時,我又遇到了那三位印度小伙子,他們三人共乘一輛小巧的摩托車,從我的身邊緩緩經過,后面的兩個人熱情地和我打著招呼,不停地回頭招手。
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摩托車前進了幾十米,又在我的前方停下了,坐在最后的一位小伙子再次回頭招手讓我跟上,他們想讓我搭車。不過,我實在看不出這輛小小的摩托車能夠坐四個大男人,況且我還背著一個碩大無比的旅行包。
“這就是印度,”最后的小伙子說,“印度的摩托車最多可以載6個人。”他的屁股朝前挪了挪,給我騰出了地方,我坐了上去。摩托車歪歪扭扭上路了。
好在一路下坡,司機幾乎不用發動機就下到了山腳的公路上,在那兒,我可以搭車回到博帕爾,再乘晚上的車去往卡朱拉霍。我揮手和他們告別的時候,仍然在想著他們是巖畫中跳下來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