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門山顧名思義,地處山省北面,一山之隔的另一面是少數民族區域,歷史上無論哪個朝代,山省這邊興許天翻地覆的變化著,那一面一直都鮮少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因為北門山靠向山省的這一面,尚且可以讓人跡有所至,另一面卻是直愣愣的萬丈深淵,深淵之下才是一片淺灘,再過去能發現些許村莊痕跡。北門山山脈極長,都是這樣的作勢,要想繞進那邊的少數民族區,要繞道很遠的山勢緩和地區才能勉強過去。
北門山很有名也在于此,游客們喜歡從這一側登高之后遠眺,想象一下那邊遙遠的部落世界,充滿神秘的色彩。
海市開過去可也不近,所以,放長假期時這邊才會很多人過來,平日里,大家都沒什么精力這樣來回折騰。
中巴車連人帶狗,被剛好坐滿。
出行的這隊人,最終,方曉明千方百計的邀請沒什么結果,無心插柳的何從卻帶來兩個人。齊哲本來不想去,接到電話他都還沒來得及猶豫,同宿舍的凜冬和王子鑫卻幫他一口答應下來。結果,他這里又多三人。
最后,方曉明腦袋瓜一轉,給何家爺爺奶奶打了電話。他們進城上學這兩年,開始有更多機會往老人家里走動。方曉明粘人親人的性格,給兩位老人帶來不少歡樂。他一打電話,老兩口爽快答應,還特意要求也要帶上家里的狗孫子大寶貝。
這樣一車人,剛好坐滿。連狗孫子都有個位置。
大寶貝像是第一次見這么多人關注它,還有點兒害羞,老老實實的趴在何奶奶腳邊,一會兒又鐏坐到它自己座位上,對于車里時不時過來想擼兩下的哥哥們非??蜌獾纳熳ξ諅€手,再想去親切的舔兩下表示喜歡,人家又都嫌棄它口水。
何從不太愛說話,悶頭靠窗坐著,后排的何奶奶時不時拿自己手機里的一些照片讓她看,想給她買裙子穿。何從無奈,她其實柜子里好幾條裙子了,都是何奶奶給買的,連標簽都沒剪掉。
“這個好看,你看,我瞧見樓下有個遛狗的小姑娘,比你大不了一兩歲,人家穿著這樣式的裙子,很漂亮。”
“奶奶,我真用不上。平時學校穿的都是校服,出了學校也沒幾天能穿自己的衣服。”
“女孩子哪有嫌棄衣服多的。一天換八套都是正常的。”何奶奶不氣餒的糾正,“你這正是愛美的年紀,怎么可能不喜歡漂亮衣服?!?
“奶奶,您就別給她買了。她就是一天換八套,也是在睡衣和外出運動服之間來回換。我爸給買的運動服可不止八套了。”方曉明嘻嘻笑,“要不,您給我買吧。我給您當孫女。”
何爺爺本來瞇著眼醞釀睡意,被逗得不得不插兩句:“你瞅瞅,你個皮猴子,把你姐該有的那點兒女孩子氣兒趕緊還回去!”
“大何不樂意當女孩,我替她嘛?!?
何從拍拍他,表示,你可真善解人意。話都懶得說。方曉明就順勢后背往何從側肩膀一靠,這樣又可以和后排的爺爺奶奶說話,又能瞇著眼睡。
最后排的孫思第二次見何從,第一次見方曉明。他是付鯤鵬家的特殊投資規劃師。所謂特殊,是無法公開的那種特殊。他其實是個看風水的。付鯤鵬老爸早先是個軍人,后來幾經輾轉波折的人生,最后是個有某些背景的商人。可能經歷太多,所有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只能最后求助玄而又玄的風水神學。
看風水的人和看相的都有個相同點,眼毒。就像他前幾天一眼就看出何從跟一般人不一樣,方曉明也不一樣。他們的這種不一樣,不是性格上的,也不是成長環境造成的,跟肉體凡胎沒關系??删唧w哪里不一樣,孫思又看不出個所以然。
即便方大同和何啟發這兩個當爹的都不太一樣。這一家四口,看起來比一般的家庭還更親密更有愛,但每個和每個又都沒有一點兒血緣關系。
付鯤鵬胳膊頂了下他:“別老盯著人家看,沒禮貌。”
孫思收回眼光,頗有深意的評價:“很有意思。”
那邊何爺爺還在逗著方曉明玩兒。
“小明你現在能打過小何了嗎?”
方曉明本來半瞇著眼睛,聽到何爺爺挑釁的問題,他睜開眼,很認真的看著何爺爺:“爺爺,你在教小孩打人。”方曉明肯定打不過何從,先不說身體素質,就說那份氣勢,方曉明沒有打架的狠勁兒。
何爺爺從老花鏡上頭的縫隙看著方曉明:“男子漢嘛,爺爺年輕的時候就......”
何奶奶插話:“你年輕的時候也打不過我。你個老頭子,可別給孩子教這些。”
齊哲帶來的兩個同學凜冬和王子鑫兩人伸著脖子看熱鬧。他們平時見到方曉明的機會很多,方曉明一有空就跑到市一中找齊哲,說是為了讓齊哲給他講題,其實他就是閑得荒。
何從不想再被牽連進話題,她用肩膀顛了下方曉明,示意他閉嘴睡覺。方曉明腦袋本來是卡在何從脖頸和座椅間的,被晃了一下好像失去了舒服的位置,他又不老實的來回轉著找剛才的姿勢。
“你不懂,這是年輕人的新......新主義?!焙螤敔敺瘩g老太太。
“啥新主義,啥主義?”老太太不滿,她從座椅縫隙拍了下何從,“別聽你爺爺瞎說,女孩子還得有個女孩子樣兒。”
“不懂了吧,現在的女孩子,都是硬核女孩。反正你看那電視里電影里,都是能打能摔的女孩子了。小從這叫新人類。”
“新人類不是人啊。那我咋看周圍都是乖乖巧巧的女孩子呢?!焙卫咸粷M意這個對話,轉頭又對何從囑咐,“可別聽你爺爺的?!?
何從心說,我其實也沒法太聽您的。不過,她忍著沒出聲,過了幾秒才生硬的岔開話題。
“來,小明,給大家唱個歌吧,你嗓子好,也練下肺活量?!?
“對對,小明,來,給大家唱一首。你嗓子音正?!饼R哲幫腔,他一向喜歡站隊到何從那邊,看方曉明各種花式獻寶,這是他們三人間最常見的娛樂模式。
“肺活量要在車上練嗎?我這得多高功力啊。等我想想啊?!彼朔謾C,“我要伴奏才行,不然清唱不好聽。”
手機里音樂一出來,雖然還是蓋不住汽車“嗚嗚”的噪音,但歌曲伴奏還挺有氣勢,大家一下子都不說話等著他唱。
“笑你我枉花光心計
愛競逐鏡花那美麗
怕幸運會轉眼遠逝
為貪嗔喜惡怒著迷
責你我太貪功戀勢
怪大地眾生太美麗
悔舊日太執信約誓
為悲歡哀怨妒著迷
啊舍不得璀璨俗世
啊躲不開癡戀的欣慰
啊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參一生參不透這條難題”
方曉明還唱的是粵語,副駕上的方大同都驚的回頭看兒子,喃喃地跟何啟發念叨:“這小子啥時候學的粵語。唱得還挺好?!?
“這歌挺老了吧。我都快不記得有這么首歌了。”何啟發開車,沒法多看后面,只從后視鏡里瞧見方曉明背對著他,唱的很投入。
“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徬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
這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蕩
貪歡一餉偏教那女兒情長埋葬”
“這歌快成爺爺輩的經典了?!狈酱笸袊@。
“這話說得跟咱倆多年輕似的?!焙螁l直視前方,眼角卻有笑意。這曲子他聽過,但確實是曾經長他幾歲的人經常聽的。方曉明個小屁孩兒能翻出來這種老歌,還能唱得這么好,確實比會個時下什么新曲更讓人驚艷。
“小明,可以?。 蓖踝遇稳滩蛔】渌?,“這歌什么名字?”因為粵語,他其實也沒聽清唱了什么,但是真的很好聽。
方曉明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5678上買的?!?
何爺爺何奶奶也很意外。雖然年紀大,想不起來叫什么,在哪兒聽過,但是那個音兒熟悉得不能再熟。兩個老人鼓掌都很用力,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方曉明像在舞臺演出一樣,還站起來給大家鞠躬,揮舞一下手說:“我就是瞎唱,瞎唱?!?
孫思看向方曉明,更加覺得這孩子絕非一般人類。他轉頭跟付鯤鵬感慨:“果然他們不是親姐弟?!?
付鯤鵬“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說,“聽是聽不懂,但確實好聽?!?
又問,“你能聽懂粵語?”
孫思想了想,輕笑一聲說:“我不僅能聽懂粵語,還能聽懂梵音。”
“又來!”
“看,你還不信,不然你家老爺子能請我給你家鎮宅?”
“說得你像個鎮宅仙啊?!?
“那倒不是。”孫思笑笑,這么些年,付鯤鵬總是不相信他說得話。這就是沒有“仙根”之人。他一向不在意和這樣的人開玩笑,反正他們不信,你怎么說,都是玩笑。
車子開進山區的時候,明顯感覺信號不好了。手機上的信號格子都只剩了一個小小的點。而且,逐漸的,耳壓也開始出現,方大同問要不要幫何啟發開一會兒,畢竟山里難開,最好不要疲勞駕駛。
“還沒累,剛才休息站迷糊了十來分鐘,很管事。”他自然的從后視鏡看了眼后面的人,大部分都迷迷糊糊的睡著。中午太陽時不時從車窗照進來,斑駁在那一塊的人身上臉上。何啟發有一眼瞧著孫思的半邊身體格外亮,亮的有些透明感。他也沒過多在意,只想著是太陽足過了頭,估計曬到的人并不舒服。于是提醒身邊的方大同,
“你那邊曬不曬,把遮陽板拉開吧。你看后面誰那里曬著,幫著拉下來?!?
方大同往后面看的時候,山路正好轉進遮陰的一段,方大同也沒起來。
孫思那邊確實有點兒曬得慌,他的體質特殊,別人越曬越黑越曬越紅,他是越曬越白。有時候太陽太足了,幾乎能把他曬成透明的。他越過付鯤鵬拉下遮陽簾,又合上眼瞇著。直到身體又恢復了正常溫度,他才有意無意的睜眼看了看前面,仿佛是在確認到哪了。
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小小的,并沒有驚動大家,
“這是到了半山腰了吧?”
“嗯,要開上半山腰才能爬,這段路全靠自己爬估計不行?!狈酱笸瑥那懊娓钠饋?,“你以前沒來過?”
“沒有。不過,我小時候也在老家過的,那里也是山上,倒是比較熟悉山里的環境?!?
“呦呵,那你這次爬山可不跟玩兒似的。”
“有點兒不夸張的說,我真的爬山跟走平地似的?!彼膊挥X得這有什么大言不慚,他年齡比他們幾個都大,看起來二十五六的樣子,跟付鯤鵬在一起都顯得像個哥哥樣子,所以,與其把他歸在孩子們一堆,他更愿意跟開車和坐副駕的一起。
“你老家哪里?”方大同老家也是農村,不過屬于平原地帶,他上完大學到黎村當村官才知道山里的生活是什么樣。雖然黎村并不完全算是山區。
“鄰省北面,撫遠縣。那邊很多山,雖然不比這個高險,但是山區太多了。”孫思忽然想起我自己老爹,掏出手機準備聯系一下。
“那邊比這里海拔更高。聽說也不少少數民族,去過兩趟省城蘭亭市,再周邊就沒去過了?!焙螁l像是在跟方大同講,后面的人也沒聽太清。
齊哲迷迷糊糊的問:
“那邊的山都是什么樣的?石頭多還是樹多?”
孫思一邊發著信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回:“墳多。”
“什么?”齊哲的座位就跟他隔著一條通道,被驚的睜大眼盯著他。孫思也不抬頭,嘴角微微翹起,
“嚇著了?”
“墳多?荒山野嶺亂墳崗?”
“?。〔畈欢喟伞!睂O思依然笑著,發完信息扭頭看他,“我老家那片地方有個廟,我家離著近。廟后面都是墳。我小時候就是在那里玩兒墳長大的。”
“不可思議!”方曉明都扭頭過來,“那不嚇人么?”
“不會。從小就習慣了?!睂O思琢磨了一下,“不過,倒是有些有意思的事?!?
“快快快,講講,這太帶勁了。”齊哲的兩個同學催促,困意全無。
“我家旁邊那廟,最早先有個和尚,那時候后面沒有墳。聽說是當地的窮人沒錢給家里去世的人置辦棺材,就都草草的找地方隨便埋了,別說立碑,插個木牌的都少。那和尚每次遇到這事,就幫著把墳修的好好的,還就地取材,用山里的樹木削出個墓碑出來。久而久之,那附近山下的人都知道這里的和尚心善,幫著大家料理墳頭這些事。墳就越來越多?!?
“總有些個稍微有點兒經濟基礎的,會留下點兒錢意思一下。那廟就這么也能勉強支撐?!?
“我小時候,就是幫著沒幾天去轉轉墳堆,看看哪些壞了補補,哪些被山里的動物刨了。尤其新墳,我小時候山里人不講究火化,尸體埋進去有味兒就會引來動物。”
“那一片當時一共有六百八十二個墳。我幾乎能記住每個墳頭都是誰。每次去都像見到老朋友似的,跟這個打打招呼,跟那個客套兩句。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本來都是什么樣的人,墓碑上有卒年,我就按照年齡叫這個嬸子,那個叔叔的。”
齊哲聽得入神,難以想象同樣是山區,還能有這樣的生活,不禁插嘴感嘆,
“這也太......你爸媽不管你么?他們允許?”
孫思嘿嘿一笑,“這是積功德的事,你不覺得我不害怕才是最重要的?!彼行┑靡獾臉幼印?
“哎,書歸正傳啊!”
“我每次去,這么沿途數過去,手里還拎著紙筆,那時候紙筆都是墨筆,墨筆呢,是看著誰的墓碑字跡模糊了給補補,紙呢,一半是紙錢,外加一張宣紙。補完墓碑,我都按照廟里的習慣給紙錢上寫上名字,燒幾張。就為了證明這墳頭還是那個人的吧。然后,宣紙就記著這次是給誰燒的。這也是廟里經濟不寬裕,這種燒過的,當年清明節就不再給他燒,能省幾分是幾分?!?
“你別看這些小錢,廟里當年也窮,算的挺清的。”
“等到清明節前,我這一合計,你猜怎么著?”他故弄玄虛似的,話音一頓,等著聽他“說書”的幾個人做些反應。連何爺爺何奶奶都被吸引過來。方大同扭著脖子也等著聽。
“怎么了?”方曉明急的追問,“難不成紙錢被鬼偷了?”他很難不把鬼提出來,畢竟都說到墳了。
“哪有鬼!”孫思笑著說,“那我也該嚇死了?!彼@么一說,眾人都覺得,可能就是有些什么湊巧的事吧,反而放松了精神。
“你合計出什么了?”齊哲又催,“快說吧。急死人了?!?
“我這一合計啊,發現——就這一年里,我給同一個人的墓碑描了二十七次碑名,也燒了二十七次紙。”
“這是有點兒蹊蹺。那別的墳呢?”
“你要知道通常木質的東西,墨跡確實容易模糊,所以,那廟里刻墓碑,都是刻的很深,而且,刷完墨都會再在上面涂一層亮油漆,通常不那么容易爛。字跡也不會那么頻繁的脫墨?!?
“別的墳,有的十多年也不見需要補一下?!?
“那是小動物啃了?”
孫思這次笑得有點兒大聲,“山里那么多果子,小動物才不傻去啃塊味道那么差的木頭?!?
“我呀,就又跑回去看那個墳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蹲那兒問:喂,老兄,你怎么回事,想占便宜別這么搞啊,這能多賺幾個紙錢?”
“我覺得你更像個鬼?!备饿H鵬實在忍不住,他可知道孫思要是耍起嘴皮子來能有多唬人。
“這可不是瞎編的,我這不是活躍下氣氛么。”他又繼續說,“那墳里原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叫華春風。我就說:華老兄,你看你這一年吃夠了。我們廟小,供不起你吃太多,要不咱們打個商量,為了長久著想,你就差不多得了。不然供不起你就要把你遷走了?!?
“你這還是鬧鬼啊。”
“沒鬧沒鬧?!睂O思搖搖頭,“因為自打我說完這話,他就老實了。往后再也沒無緣無故自己呼嚕名字玩兒了。”
眾人聽完,都驚了一會兒,又驚了一會兒,又驚了一會兒,然后......
還說這不是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