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花被子和藍被子

憋了一陣氣以后，就開始去游泳了。

我們去英雄山游泳池游。那個游泳池近。我們都去游中午那一場。我通常和張建國、朱曉琪等幾個人一起去。徐前進不去，這段時間他爸爸住院，他要到醫院去送飯，有時候晚上還要去陪，不過他去了也主要是坐在池沿上泡腳，他怕水，但又想和我們玩。我們走著去游泳池，要走半個多小時，為了省錢不坐公共汽車。手里提著個塑料網兜，里面裝上游泳褲和一條毛巾。

先要排隊買票。人很多，隊伍長長的，大都是小孩，大人不游這一場，他們要上班或者睡午覺。大家擠得緊緊的，有的干脆一個摟著一個的腰。不是因為他們特別親密，是怕叫別人插了隊。有一種家伙，不早早來排隊，很晚才來。隊伍已經排老長了，他就吹著口哨走過來，前后看看，朝你面前一站，一瞪眼，就插進去了。后面的喊，別加楔子！這種家伙是不聽的。我們也一個摟著一個的腰。天太熱了，太陽曬得身上流油。汗水從額頭流下來，流到眼睛里，殺得眼睛疼。真想趕緊跳進游泳池里啊。

終于排到了，把健康證和錢遞過去。買好票，再跑到檢票口排隊。等到上一場散場。檢了票進到更衣室，換好游泳褲，就沖進游泳池。跳進水里。

那個舒服勁兒，就別提了。

英雄山游泳池有兩個池子。一個是標準的游泳池，從一米二深漸次進到三米五深。一米二這邊有一溜出發臺。三米五那邊有一個三米跳臺，但不讓跳水，怕砸到下面游泳的，護池員抓住跳的就攆出去。

另一個是兒童游泳池，水深從六十厘米慢慢延伸到一米二。你可以一路走下去，水從膝蓋那里一點點加深，到大腿根，到肚臍眼，到胸脯，到脖子。最后幾步只要稍微蹦幾蹦，也沒事，淹不著。在兒童池游的人非常多，除了兒童，還有不會游的，還有女的，她們都穿著花花綠綠的泳衣。這里像有鳥的林子，全是吱吱喳喳的叫聲。我們幾個不會游，就在這里游。

我練憋氣時，還買了一本教游泳的書看。是張建國告訴我的，張建國學打乒乓球就看書，書上畫了許多黑腳印白腳印，張建國按照那些腳印蹦過來蹦過去。張建國說也有教游泳的書，我就買了。

書上說，初學者憋住氣，蹲在水里，雙手抱住小腿，身子往前自然倒下，張開手腳，人就漂起來了，然后再劃水蹬腿。我一試，還真是這樣。我樂得不行，憋著氣這么游。但要小心，要是沒看好，一伸手就拍別人腦袋上了，一蹬又蹬了別人腿，或者一頭撞到誰肚子上。也可能別人給你來上這么幾下子。即使睜著眼也不行。給你說吧，見過下餃子吧，兒童池的景象很像往鍋里下餃子。

張建國和朱曉琪在人堆里時隱時現。朱曉琪又白又胖，比我們高半頭，脫了衣服像個大白蘿卜。朱曉琪腰里掛著個塑料救生圈，和張建國追著打水仗。兒童池里好多都掛著紅紅綠綠的救生圈，有的站在膝蓋那么深的水里打水仗，腰里也掛著救生圈。我問朱曉琪借救生圈，我想到那邊深水池里去，不在這里當餃子?？墒侵鞎早魉阑畈唤?，他說：“我爸說了，只要是下到游泳池里，救生圈就不許離身，要不然就不要來了?！蔽艺f：“那你干嗎不去深水池里游呢？人又少……”朱曉琪說：“我爸說了，不許我到深水池去游，要是去游，以后就不要來了?！庇植辉S離開救生圈，又不許去深水池游，朱曉琪就是來涼快的。也難怪，朱曉琪爸爸媽媽都是醫生，家里姊妹幾個，就他一個男孩子，寶貝得很，這也不行，那也不許。朱曉琪會畫畫，參加兒童繪畫比賽得過獎。我們班的墻報都是他畫。誰都借不出來朱曉琪的救生圈，我們說，哼，朱曉琪的救生圈早晚被他壓漏了氣。這話被朱曉琪的同位兒侯福寶聽到了，侯福寶呸呸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嚴肅地說，烏鴉嘴，別這么說！

我們說，有什么呀！

侯福寶又黑又瘦，他和朱曉琪互為反義詞。侯福寶也和我們來這里游過一次。

他第一次來，什么也不知道，我們領著他，他鼻子撲哧撲哧地聞，打個大噴嚏，問是什么怪味。我們告訴他，是漂白粉的味道，游泳池做清潔要用漂白粉。侯福寶直搖頭。他換好褲頭走出去，徑直走到游泳池邊，我們在后面大喊，不行……話音未落，他砰地跳進去，把我們嚇壞了，那可是深水池??！我們趕緊往那里跑，卻發現侯福寶在水里朝我們笑，還招手叫我們下去。

侯福寶會游。他游泳的姿勢很古怪，脖子抻得老長，兩只手在水底下拼命刨，撅著屁股，兩條腿撲通一下撲通一下打水，打得水花飛濺。有人在岸上喊，喂，快來看，這里有個狗刨式哎！我才知道這種姿勢叫狗刨式。好多人啪嗒啪嗒跑過來，伸著脖子看水里的侯福寶，還指指點點，像看什么稀罕。

侯福寶不游了，爬到岸上坐著。他說他們那里都這么游，小時候大人給往腰上拴個葫蘆，就到河里游……

“為什么拴葫蘆？”

“不沉底啊，”侯福寶指著朱曉琪說，“一點不比他的救生圈差！”

侯福寶以后再也不和我們一起來游泳了。

那天我在英雄山上往下看。

那里可以看到下面的游泳池。

看上去不像游泳池，像什么？像兩床被子！兩床被子鋪在地上曬。一床藍被子，一床大花被。

藍被子也不全是藍色，上面有星星點點的白花，白花時時綻開，四圈還鑲有一道花邊。

這是深水池。

那條大花被可真是大花被，全是五顏六色的花，比我們家的那條花被子熱鬧多了，我們家的花被子就是淺灰地子上有點小碎花，這床被子上的花那真是開得又鮮艷又閃光。

我就是在那里面拱來拱去啊，像小月孩拱花被。

從山上下來后，我暗暗下定決心，要盡早離開淺池子。

我要么不干，只要下了決心，總會使勁去做。

要說一下，英雄山坐落在我們城市的南邊，山上建有烈士陵園，埋葬著許多先烈，所以叫作英雄山。山頭上矗立著一座巨大的紀念碑，上面有領袖的題字。每到清明節，學校都要組織我們去掃墓。我們抬著自己扎的花圈，排好隊伍走，唱著歌到墓園去，向先烈致敬。我們都唱那么一首歌：

山鳥啼，

紅花開，

陽光照大路，

少先隊員掃墓來……

清明節前后這首歌總是不停地在耳邊縈回。

英雄山也是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我們有時候去爬山玩。山上到處是松樹和側柏，還有黃櫨樹，黃櫨樹一到秋天，葉子就變紅了，山就變得紅紅綠綠的。英雄山的腳下除了游泳池就是麥田和果園，南邊是更遠的山。

想離開淺池子，就要把頭從水里弄出來。

這件事情跟開始學游泳恰恰相反，那會兒要把頭弄進水里，現在要把頭從水里弄出來，頭從水里出來才能呼吸，才是真正會游泳。

光到游泳池里游不行，一個半小時太短，你剛剛下到里面，皮都沒泡過來，喇叭頭子就開始喊，本場時間馬上到，請大家迅速退場！護池員就在游泳池邊上嘟嘟吹哨子，往外攆人。你得趕緊從池子里出來。什么都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就得換好衣服往回走。

我們把游泳褲頂在頭上。朱曉琪把救生圈放了氣，疊起來塞進口袋里。我們奔跑前行，一刻也不耽擱。等我們回到學校的時候，頭上的游泳褲正好曬干了。我們把游泳褲藏好，老師就不知道我們去游泳了。

林老師那天走過去，用教鞭乓地一敲，說：“徐前進！”

徐前進嚇得差點沒蹦到天花板上，他趕緊抹了一把口水。

林老師說：“安靜！游泳去了吧？”

徐前進說：“沒！”

林老師說：“騙不了我，我知道你們游泳去了，要不然上課打瞌睡？都有誰去游泳了？”

我們幾個猶豫了一下，舉起手來。

林老師說：“中午游泳下午就會犯困，影響聽課，以后中午不許去游泳！”

林老師是我們班主任，教我們語文。

徐前進可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