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赤壁飛濁浪。
勒馬江岸,阿寶不由想起來自己在京城那些年。
京城那些年里,阿寶的野心,就像如今馬蹄下面鋪陳滋長的連天野草。
那時,他做得個太子洗馬的小官。
太子洗馬,洗的卻是黑馬白馬?
黑的洗不白,白的本是黑;洗馬官,不是給馬兒洗浴按摩的,可官稱里偏偏又帶個“洗”字。
洗馬這官職,由來是個好活兒——這官職,秦漢時便有了,老日子里,本來叫做個“太子先馬”:
先馬,意即太子爺乘馬出行時,這官要走在馬頭前面,做個牽馬的向導。先馬官,先馬官,漢晉的洛語官話,嘴有些瓢,叫著叫著,叫成了個洗馬官——
太子屬官,掌管東宮御馬,兼傳皇帝諭令;俸祿六百石,品級從六品。
晉室冗官遍地,建康京城的城樓子上,扔塊板磚都能砸死個二三品的大員,這“太子洗馬”,就是個芝麻小的小官。
但是這個活兒,人人搶著也干不到。何也?這是個在太子身邊多親多近的好活兒。太子是什么人?太子是明日之皇帝。
大晉朝一代代的皇帝和太子們,除了那位渡江鼠竄的中興天子,個個都是屬王八的,都喜歡窩著,不喜歡出宮動彈——
因此,這太子洗馬的小官愈加閑了。
皇帝只能自己閑,看不得別人閑;故而在大晉,洗馬官除了掌管東宮馬匹、上情下達,還負責了太子宮中的典籍管理,每日要陪儲君讀書。
問題是我大晉的一代代太子們,聲色犬馬什么都愛,偏生就不愛讀書。
所以洗馬官還是很閑,又閑又散。
如今當朝天子,是個癡呆。
這位小天子當年做太子時,既不會讀書,也發不得什么儲君政令。
那時,太子的洗馬官,叫做阿寶。
阿寶歲數很小,十五六歲的年紀,提前好幾年,自己給自己加了冠。
這孩子在宮墻之中沒有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是那位不哼不哈、連冷熱都覺不明白的太子。
傻太子之所以被立為太子,是因為老皇帝的暗弱。
皇帝老邁無能,大權盡被皇叔司馬道子竊奪;權臣也為了在老皇帝身死之后繼續掌控朝政,逼著他把這位癡呆小兒立為儲君。
那些宦者、宮女,紛紛不把這蠢笨小兒當一回事。
阿寶記得,每年冬至,帝家要在圜丘祭天;祭天之前,所有皇室成員,必須按禮法洗夠三個時辰的大澡。東宮里這些壞種們,大冬天的,故意把太子泡進漂著冰碴子的凍水里,那太子篩糠般地抖,臉上還傻笑著。去圜丘的路上,阿寶牽著馬慢慢走著,走不三里,殿下卻從鞍背上摔了個大馬趴;阿寶探探太子的額頭,火一樣滾燙。
那天,太子爺像爛泥般癱倒在地,抹開自己的兩袖,雙臂露出一片一片的淤青——這是讓人掐的。太子還向阿寶傻笑著,指著痛處呵呵地樂,口中胡言亂語道:“阿寶!阿寶看,紅的花,紫的花。”
阿寶將太子背回了宮中。
大禮將行,皇叔司馬道子派謁者前來責問,催著儲君速速出宮祭天。那天,阿寶很憤怒,但是沒有辦法,只能生生看著那燒迷糊的小太子又被衛士們一左一右架出皇宮,像只提線木偶般任人耍弄。
他找到東宮的女官,當面去質問。女官大笑道,我輩都是皇叔的親信,皇帝老子猶且不敢聞問這癡兒,你阿寶狗拿耗子,干卿底事?女官拍了拍手,十來個閹人一擁而上,打狗般,把阿寶打的媽也認不出了。
阿寶卻沒有媽,爹也死得很早。皇帝老子連帶太子殿下被人欺辱,阿寶一十六年生人又何曾過得體面?可是阿寶希望體面,能體體面面的做個人,這便是阿寶的野心。
當這洗馬小官,阿寶一直珍惜著能從蘭臺借閱圖書的機會;這幾年他本來讀書讀得刻苦,手不釋卷,博覽百家。可是自從挨了這頓打之后,阿寶對一切詩書翰墨再無半點好感,他慢慢變了。
他開始領著傻乎乎的小太子,日日到東宮門前踢球、斗雞,在蕭墻內院里放飛比太陽還高的風箏。他還帶著太子偷偷翻進東宮的御廄,悄悄解開千里大馬的轡頭和韁繩,放任成群神駿在宮禁中肆意奔騰,給太仆卿惹了天大的麻煩。
年少的阿寶對太子說,這些駿馬屬于沙場,不該在皇宮里一步一趨——
它們的蹄子,被南國栓住了。
阿寶說,聽他死了的父親講,如果你去過北國的話,你會發現,北方的天,極藍,極低,夜里在馬鞍上看星星,星星像是綴在了頭冠上。
阿寶說,等以后,一定要帶太子回北國看看,騎著駿馬回去。太子怔怔看那駿馬飛馳,阿寶又說,雖飾以金鑣,饗以谷糧,愈思長林,而志在千里豐草。
太子似乎聽不懂。
太子拖著大鼻涕,依舊傻笑著。
那天,傻太子笑的很開心。那也是阿寶少年時光里,最開懷的一天。
可是皇叔司馬道子很生氣。
道子重責太仆,讓太仆當著太子的面,把這些逃逸出廄的駿馬變成了一塊塊馬肉。
太子還在傻笑,阿寶卻再也笑不出來。
阿寶不再勤謹著天天去宮里點卯了,一年中,他有半年多的時間游蕩在宮外。
建康城的繁華鬧市中,阿寶學會了喝酒和博戲。
酒可真是個好東西啊。
少年六百石的年俸,在建康城三百多家花樓酒壚之間很快花個底掉。
阿寶后來連下酒菜也用不著許多,幾粒黃豆,夠伴一夜的酒。
幾粒豆子,足以讓他醉了。
他一醉,揮揮手,座下的蒲團就變成了飛馬,隨手也能薅過來一只船槳;槳也飛,馬也飛,天上星,阿寶伸手就能捉到。
酒可以讓阿寶覺得,自己牛逼的很。
至于賭,那是消遣。阿寶年歲尚幼,看了許多大人物的書,阿寶代入進去,以為自己也是個大人物的模子——可他上不了大人物的牌桌,只能在市井的牌桌上瘋狂喊叫、一擲千金。
阿寶渴望大賭,不在意小賭。生如無華枯草,宦海非樂,小賭為娛——阿寶本不愛博戲。
阿寶愛的仿佛只有個酒,可這酒,也是個惹事的東西。
酒,讓阿寶誤生了幾分英雄好漢的勁頭。
阿寶酒德卑下,他飲得多時,必要潑天般去吶喊,鄰座往往多有側目,至有出言嘲笑折辱他的權貴子侄。
阿寶愛在名樓大壚里尋歡,建康這地界,高門公子不少,又多是愛惹事和不怕事的。
富貴人家的公子爺打架,多是恃強凌弱,仗著人多的聲勢——一般小民不敢去齟齬,同輩們盤盤道,也打不起大架。
阿寶卻不同,他喝多了往往惹事,干仗時一言不合,又往往以死相拼。
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阿寶雖年幼,戾氣卻異了常,他好勇斗狠,打起架來命都不要:
他不是酒后腦子一熱的事情。誰惹了他,他酒醒后也不饒過;誰教阿寶盯上了,只有個不死不休,除非跪下來喊他一聲爺。
阿寶心中極其陰暗,他喜歡讓別人跪下,喜歡讓別人稱他作爺。
阿寶的二叔是實權武將,在隔壁大州里擁兵二十萬,因此他雖無怙恃,京中礙著他二叔的臉,也沒人敢跟他當真計較。更兼他才十六歲,小小的年紀,便在一幫高門惡少之中耍起來混不吝的名頭,阿寶真是個天生的惡棍。
他就是閑的,他沒事也要搞些事情出來。到后來,和酒就沒什么關系了,他開始專門去踅摸那些名望大族的子侄去干架,就為了一個混不吝的名頭。
阿寶常懷念自己的父親。他父親的名字,在大晉,卻提也提不得。他記得父親也曾是個將軍,去北邊和胡虜打過許多次的大仗,他如今羨慕且敬佩父親那樣的糾糾武將。
他的父親,是建康京城中,是天子六軍里,是東軍、西軍乃至歷陽軍、北府兵,是大晉朝每一個武夫提起來都會感到興奮與恐怖的人物;京中許多人都曾親眼見過他的父親,阿寶雖幼年喪父,卻從別人口中,知道了關于父親許多真真假假的各樣故事。
阿寶聽說,父親用的兵器,是一把雪亮雪亮的爛銀長戈。
戈,干戈的戈,這是多古老、多新穎,多讓少年人憧憬的家伙式——刀槍劍戟,百兵尋常,先秦已過千年,當世又有幾人用這長戈來做殺伐之器!
親眼見過阿寶父親的人,都說阿寶和父親長的很像。有些子侄被阿寶揍過的世族家長們說,阿寶的父親,生的長上短下——上半身長些,下半身短些,這是不為人下之貌,與腦后反骨一樣的量級。他們說,阿寶這莽撞小子,只是皮囊空似他父親,卻全無一點他爹的本事,這很好。
阿寶少年時聽說了這些話,心里總是不痛快。
父親死時,阿寶年方五歲,至今不記得父親的模樣。阿寶渴望變成父親那般的人,也為了京中世族對他的那句物議,他愈加惹是生非。
仗干的越多,他越發下功夫去打磨筋骨,酒都顧不得喝了——那半年里,俸祿早已消磨得干凈,他連豆子也快沒錢去買。
于是阿寶專心習武,他開始自學王八拳,踢樁,踹樹,每天天不亮就繞著建康外城呼哧呼哧地跑圈。
他想證明,他正是父親那樣的人,并且比他父親還要厲害個百倍。
阿寶還發現,自己迫切需要一柄橫掃千軍的神兵利器,一柄幫他看起來更像父親的長戈。
去鐵鋪問時,鐵吏和匠人們不知戈為何物,阿寶也只在天子六軍的儀仗里見過這東西——
熟銅打造,遠遠地瞅那桿子又脆又細,戈刃也不鋒利。
回到宮中,阿寶從灑掃禁院的小黃門手里,搶來一把刈除雜草的鈍鐮。
東宮內殿,把鐮刀綁在短粗的竹竿上,自創了幾個招式;瞎揮亂舞,有模有樣,太子在旁拍手傻笑。
阿寶耍的盡興,手力大了,那鐮刀從竿頭飛了出去,直扎在太子腳邊。
太子還是傻笑。
阿寶很苦惱,他扔了鐮刀,折斷竹竿,扭頭就出了宮。
阿寶忽然想到,父親當年留下二三十個舊部,如今不少都在天子六軍里供職。
當年戰功赫赫的年少驕夫們,如今皆成了六軍中靠邊養老的閑散文職,他們許多人都像自己一樣懷念父親。
阿寶一家家拍響了這些失意老將的大門。
那天薄暮,有位父親當年的舊部和阿寶說,戈這兵刃,已被沙場淘汰許久了:
銅戈,盛行在先秦亂戰時。其一用于車戰,其二是步戰時,軍陣里五到八名士兵執戈在前,以長戈啄擊對面軍陣。戈的器型不同于矛,戈怎么用?戈要當蠅拍用,當加了長柄的榔頭去用——長戈啄擊的速度,要遠遠大于長矛突刺的速度。
先秦時,一根木柄,套個銅刃就是戈;銅矛卻脆,冶煉青銅,也不容易把銅矛做長。后來冶鐵的技藝一出,鐵器兵刃也可以做的長了;加上騎兵慢慢當道,矛的速度缺陷被馬速所彌補,又能裨益騎兵沖擊——更重要的是,矛比戈輕,減輕了士卒負擔;步卒應對騎兵沖擊,用矛比用戈又更加靈活。
那位將軍說,阿寶的父親,膂力絕倫,悍猛過人,獨他卻愛使一柄爛銀長戈。那將軍給阿寶比劃了幾個架勢,他說,阿寶父親的長戈,來來去去,三五路數,無非是個劈、啄、掃、格、掛。欲善使長戈,先得有一身橫練的腱肉;長戈沉重,非得把這三五個路數運轉如龍,否則長戈無用。
那將軍對阿寶說,他少年心性,揮戈還沒個七八萬次,說甚橫行天下?可知他父親在戈刃上琢磨了多少年華!
將軍堅持留飯,阿寶告退不顧,出門心性大改。
離將軍府,福至心靈,他徑來城外野山——
那山名作蔣山,乃是金陵第一形勝;山如龍虎,襟江抱城。
蔣山山陰多竹,竹大者粗如碗口。
日暮天寒,阿寶獨立蒼茫,發狠抱了桿粗竹,鉚力去拗,艱難把那三丈高的桿子拗斷了。
腳踏七星步,一臂夾了桿尾,一臂抬起桿頭,數十斤沉桿在手,阿寶努力記憶著父親舊將演過的幾個長戈路數,一招一式笨拙去擺弄,從天黑舞持到天亮……
此后三數年,蔣山樵子日日在嶺頭見到阿寶,只當他也是個癡兒。
伐木丁丁,年與歲馳,那沉重粗桿換過了好幾根,越換分量越重。
阿寶慢慢砍廢了半個竹林的長桿,舞持桿子的速度卻越來越快,快得樵夫路經時都只能看見桿子那頭舞成一團模糊的錦簇。
長到了一十八歲,壯軀漲成八尺,阿寶生的猿臂蜂腰,虎頭狼眼。蔣山之中,數丈沉桿鉆崩如蟒,劈啄格掛,阿寶揮揮大手,似能開山斷嶺、震蕩天下。
這年,他又敲響了父親舊部的家門。
他對那位失意將軍說,他不知父親當年的長戈究竟什么模樣,他今日,決心也要打一把戈。
那將軍看著少年暴漲的身量,捋須大笑,目中有淚。那將軍對阿寶說,世間戈有五種;他父親用的銀戈,戈號雞鳴。
這傳世五戈,一為啄戈,是尋常的戈型,鐵桿上橫連著單單一截鋒銳的戈刃;
其二稱作雙戈,戈頭一左一右,利于格掃;
其三是三戈,兩把短戈刃在一邊,另邊是截長長的戈刃,用在騎兵鞍上沖擊;
其四乃是戣戈,又叫戳戈。
戣戈戈刃是個寬厚的三角,兩邊雙面刃,頂端帶著小刃;戣戈是步卒專用,用在陣前劈砸敵兵櫓盾。
阿寶父親生前所用,是第五種長戈。
這第五種戈型,名為雄戈、匽戈;此戈的戈刃不是倒垂向下,而是昂揚前舉,形似晨雞。故而這戈,又叫做雞鳴戈。
那將軍說,阿寶父親的戈,是用百煉鋼打成器形,堅鋼硬猛,少了柔性;因此打這雞鳴戈,淬最后一道火時,必要加進去八分細銀,使堅鋼又得繞指之柔——
任爾鋼柔,阿寶父親的長戈,已早早在京中折斷了。
阿寶要打造一柄屬于自己的銀戈。
那年,他散盡三年之俸祿,做成了兩件事情。
一是,他真的打造了一柄自己的戈。
阿寶的戈刃像他父親的,昂揚作雄雞飛鳴;他的戈頭還盤了一條蟒,蟒形猙獰,磨牙吮血。
許多見過他父親的人都在說,阿寶的銀戈,比他父親的還要亮,還要利。
干戈會把短的變成長的,黑的變成白的。阿寶十八歲時,又開始酗酒、博戲,這次京城之中,卻沒有一家高門子弟再敢折辱他,甚至正眼也不敢去看他。
畢竟干戈總有打不到的地方,沒人再當面小瞧阿寶,大家都去背地里嘀咕。
大家悄悄說,這阿寶,太像他的父親了——
里里外外,太像了,像的令人怕。
可是這害怕的眼神里,仍有看不起的成份。
阿寶知道自己是誰的兒子,阿寶也明白自己父親當年做下過多大的禍業。
他知道,他家敗了,他應該被眾人看不起。
可是阿寶不想永世這樣,不想一生都在癡傻太子的身邊做個閑散伴讀。
太子洗馬?阿寶是內廄里被人捆扎住四蹄的神駿。
于是他做了第二件事。
他央求了京外做著封疆大吏的叔父,又砸重金疏通了許多條本是上天無路的門路:
他想在天子六軍里做個軍頭,做個身邊有很多弟兄的軍頭。
他想像父親年輕時那樣,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
然后做成父親未完的大事。
離開東宮那天,傻太子牽了阿寶的手,蹦噠著把他牽來內廄。
太子與阿寶同年,至此亦是十八,可阿寶長成了八尺健兒,太子嘴角卻仍流著誕、鼻子底下也仍拖著兒時的兩道青涕。
太子拿手不停嘟忝著槽櫪,指著一匹胡馬,傻笑著,對阿寶高聲歡叫道:
“騎!騎!”
那胡馬雄獅一般,長有丈二,高則九尺,二尺銀色馬鬃,通體卻燦如橘柚。
這是年初時,大魏遠道敬送的名馬,有個號,號為:
絕影玉狻猊。
傻太子曾拉著阿寶,胡鬧要乘著此馬出宮去耍。
阿寶那時已無童蒙之樂,宮中供職,也謹慎起來,故此并未理會太子。
此時太子一手指阿寶,一手指胡馬。
飛鳥欲翔,故巢情切。
阿寶哽咽道:
“殿下,小臣日后怕不能常伴左右了。望殿下,善保萬金之軀,好生居于深宮:小臣不在,宮中人,人人不可近,禽獸亦不可近——人心如獸,殿下千萬保重。殿下……這馬,今日不騎了,以后也莫騎了……”
那呆傻太子仍大口憨笑著,不覺吞了半口鼻涕。
太子含糊道:
“沙場……星星……”
阿寶深深一揖,不再答言。
太子忽地抓住阿寶的手,強把他一雙大手搭在胡馬馬鞍:
“給你……給你……大馬給你……”
……
建康城外,阿寶橫戈攬轡,馬塵遠走。
后五六年,重遇太子時,仍在這深宮。
再見時,胡馬仍是這胡馬,太子成了天子,仍在拖著鼻涕憨笑。
阿寶呢?
狻猊馳遠建康城,阿寶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阿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