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妗去靜月樓的途中,遇上冬絮正趕來準備侍候她梳洗,看到她慘白如雪的臉色,頓時大驚,連忙過去攙扶。
“殿下,這是怎么了?您別嚇奴婢啊!”
“冬絮,沒了,什么都沒了,往后不要這般喚我了!”皇兄已去,東霖覆滅,這世上再無朝陽公主了,只剩下孑然一身的玉子妗。
“殿下,您還有冬絮啊,奴婢一直在身邊陪著您,您永遠是奴婢的公主殿下?!毙⊙绢^已經知道玉子軒薨逝之事,沒辦法排解主子心中的愁苦,只有盡己所能地陪著她,公主殿下是世間最純良的女子,為何上天一而再的折磨她?
原是年宴見了好友陳鵠臨,心里很是高興,沒見到皇兄的失落也消減了許多,卻不知是兄妹再無相見之日。
艱難維系的感情,一夕之間全然崩塌,隔著宋家幾百人的鮮血,隔著玉家幾百年的江山,如今搭上皇兄皇嫂的性命,她和他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天意如此,算了吧。
三月初,皇帝宋嶺泉攜百官城郊春獵,時人稱奇,往年春獵皆是四月上旬至五月初,猜測大約是要避開前朝那場四月血案,畢竟是新帝的宗族忌日啊。
事實上,是當今天子郁氣難消,想出宮找個地發泄,臨行前,陳鵠臨請旨去云州,并向朝陽辭別,宋嶺泉應了,卻拒絕他去見她。
他知道陳家世代忠于玉氏,雖按兵不動瞧著他坐了江山,卻絕不會入朝為官,所以將軍府在,但并無將軍。
曾經無話不談的摯友,如今連說話都生分起來,他也并不愿聽。
他想帶著妻兒南下,便隨他去了,看著比自己僅僅年長一歲的陳鵠臨兒女雙全,夫妻美滿,宋嶺泉真的羨慕不已,若是他和朝陽能有個孩子,或許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
每每一想到她,就忍不住的心軟,算了,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與個小女子計較,回去了就同她解釋清楚,置氣什么的真是難受。
這般想著,便隨手招了近身內侍,吩咐去陳府傳口諭,準他去辭行,既是鄭重地請了旨意,怕是不會再回欒樂城了,成了皇帝真真是孤家寡人一個,身邊親近之人寥寥無幾,連當初一路護著他躲過暗殺出謀劃策的護衛賀驍,如今亦是守著君臣之禮。
扭頭看一眼金碧輝煌的巍峨宮城,誰能知悉他拼命回到欒樂的初衷,不過是再見她一面,他從十六歲愛到二十五歲的姑娘,娶她為妻,愛寵一生,是他全部的心愿與夢想,并未預料能夠順利的當了皇帝。
為了她,他未曾斬殺玉氏一人,將宋家的血仇拋諸腦后。
為了她,他駁斥滿朝文武,準備遣散宮妃,立她為后。
為了她,他用盡了心力,想與她重歸于好。
這漫長又空寂的一生,他只想與她共度。
若解釋后,她聽了,自然皆大歡喜。
若不信,他守著她就好了,總歸有一日她會懂得。
可惜,終是他太天真,十四日后他正在林中尋找獵物,賀驍前來秘報宮中出了事,宋嶺泉當即變了臉色,使了輕功回了皇城。
他要親自去看看,他不信,她真的會背叛他。
她那樣高傲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一路沖進靜月樓,平時空蕩蕩的小院圍滿了人,那群他連名字都叫不出的胭脂水粉,一個個扭捏作態的行禮問安,他卻只看向背對著他的人。
“朝陽,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陛下,汪院判是太醫署最好的保胎圣手,絕不會錯的?!庇褡渔∩形撮_口,已經有人搶了話:“公主殿下當真有孕月余了?!?
“放肆,誰準你插嘴了,拖出去。”
“玉子妗,你說。”
“我要你說,你聽到沒?”
宋嶺泉怒不可遏,用力將她扳過身來,卻見她竟是以素紗遮面,當即更是火冒三丈,伸手欲拽下那塊布:“你就這么不想見到我嗎?”
“陛下忘了,是您的旨意?!庇褡渔∶佳鄄惶?,淡漠的一字一句說,“從此以后,永不相見?!?
“好,你好...”他氣得面目猙獰,嘴唇顫動,握緊的拳頭猛地砸在她身旁的樹上,鮮血直流,聞到腥味,她柳眉微皺,忽的扶著石桌干嘔了起來。
“宣劉院正速來靜月樓?!?
“陛下,微臣在?!彼螏X泉飛奔來靜月樓途中,已交代賀驍將劉院正帶過來,老太醫被提溜著剛到門口,還沒喘口氣,便聽到帝王大喝一聲,差點沒嚇掉小命了。
“給她診脈。”
“是?!?
“不必了?!庇褡渔【忂^勁來,當即一口回絕太醫:“我有無身孕,陛下一清二楚?!?
“那查驗一二,又有何妨?”該死的,她又喊他陛下,非要劃清界限嗎?
“公主殿下,您身子確實有恙,氣息沉浮不定。”劉院正是前朝舊人,服侍了玉家三代帝王,對朝陽也是感念的,“容老臣為您瞧一瞧吧?!?
玉子妗自是知道他不會害她,但她不想,她想看看宋嶺泉真的會信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嗎?
畢竟他們兩個多月沒見過面了,她憑空有了月余身孕,這些人為了構陷她,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不貞是世間所有男子最難以容忍的奇恥大辱,何況他如今是帝王。
她賭一次他信她。
她那般篤定,所以當他困住她,將細白的手腕放在脈枕上的時候,她忘記了反應,只盯著他的眼睛,仿佛要看進人心里去,看一看這個人是不是她熟悉的呵護疼寵他五年的夫君,可他深邃黝黑的瞳仁,望不見底,她曾癡念的俊朗容顏,面上覆了一層寒霜,下頜緊繃僵硬。
忽然,肩胛劇痛,她回過神來,見他滿目赤紅,似要瘋魔一般,像待仇人一樣死死扣住她,忍不住痛呼出聲:“宋嶺泉,你要干什么?”
“玉子妗,我倒要問問,你要干什么?”他有些嫌惡的推開懷中的女子,她搖晃著扶了樹干才站穩,卻感覺摸到一手黏膩,是他的血流了下來,她茫然的看著,胃里又是一陣翻涌。
宋嶺泉眼睜睜看著她嘔吐不止,愈加怒火中燒,“我哪一點對不住你,你要這般作弄我的感情?踐踏我的尊嚴?我到底欠了你們玉家什么?合族盡滅還不夠嗎??。俊?
玉子妗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說,難道?
視線落在劉太醫的身上,他為難的回話:“公主殿下,您確實是滑脈。”
僅僅兩個字,就足以將她打入谷底,世事真是荒謬,她多想,多想自己真的能有一個孩子,靠著樹干溜坐在地上。
“你信了,對嗎?”她輸得一敗涂地,仍是不肯死心加一句疑問。
“事實如此,由不得我不信。”這一次是宋嶺泉背過身去,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眼淚,自然也沒看到她面紗落下后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一絲血色也無,連他身后的賀驍都是一臉驚異。
“那便任憑陛下責罰吧?!庇褡渔〈瓜履榿恚斔螏X泉轉過身時,看著她的頭頂,卻認為她是心虛。
“去備藥?!彼m然沒有明說,但內侍自是知道備什么藥。
“是誰的?”
“大約是陳將軍的吧,前些日子他入了兩次宮,都直奔靜月樓,先是帶了些藥,后來好像那個冬絮就不見了,難道是被滅口了嗎?”圍觀的人群里竊竊私語,宋嶺泉越聽臉色越難看,陳鵠臨,你真是好樣的,當年撮合我們,如今......
“去把陳鵠臨給朕捆進宮來?!?
“陛下,陳將軍已辭官南下多日,這......”
“給朕追回來。”
泛著濃郁苦味的藥汁,滾燙的滑過喉嚨腸道,卻暖不了死掉的一顆心,瓷碗隨著手落下,叮當一聲碎響,她悄無聲息的靠在樹上。
他望著她仰頭喝藥的時候,死死的攥住手心,強忍住不去打落那個瓷碗。
沒了這個孩子,他就還能騙自己當她是他深愛的冰清玉潔的姑娘。
“陛下,陛下,不對呀,公主她......”一旁候著的劉院正忽的驚呼起來,他本是想著落胎極傷身子,怕公主失血過多難以調理,一直盯著她的裙擺,卻是發現小半個時辰也不見紅,抬頭往上看,淺色的衣襟紅艷艷一片,像是忘川河邊盛開的曼陀羅花,妖冶詭異。
“妗妗,妗妗,妗妗?!彼螏X泉也終于察覺到她的異樣,奔過來抱住她,血從她的口中鼻中緩慢不斷的往外流,氣若游絲,“怎么會這樣?”
“這...這......”劉院正哆嗦著手,重重的跪在地磚上,響聲驚人:“陛下,陛下,公主沒有脈象了。”
“胡說八道,滾?!?
“賀驍,宣太醫,把所有的太醫都傳過來?!辟R驍還未應聲,他又忙道:“張貼皇榜,重金懸賞天下名醫,快去。”
“是?!?
靜月樓亂成一遭,宋嶺泉將奄奄一息的玉子妗抱進內室,拭血的布巾又浸紅了,好像永無止境停不下來,要流盡身體里全部的熱血。
太醫們小心翼翼的開了方子,才終于止了血,她仍是無知無覺的沉睡著,抱著嬌小的身子,雙手不敢用力,他生怕弄疼了碰壞了她。
“妗妗,我錯了。對不起,你醒過來好不好?”
宋嶺泉,這是你發誓要呵護疼寵一生的妻,你怎么把她照顧成像個脆弱的瓷娃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