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怪當初的分手太過激烈,我聲聲控訴向東不留在北京是忘記夢想,是丟盔棄甲。如今,當我也被現實打得落花流水,我不想讓向東看到我現在一敗涂地的樣子。
我跑回房間坐在床沿上,心臟突突跳。沒等心情平復,我又踮著腳跑到墻邊,扒在上面偷聽向東的動靜。誰能想到,他的聲音從我家樓下傳來:“阿姨,你的內衣掉在我家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我嚇得跳起來,只聽老媽的大嗓門飛檐走壁般傳來:“這不是我的哩,這么大一定是我們天真的!閨女??!向東來找你了!”
我心驚肉跳地沖下樓去,一把奪過向東手里的內衣,尷尬地藏在身后。
向東明知故問:“你回來了?”
老媽一馬當先地,脫口而出:“是啊,空了來家里一起吃飯!”
“媽!”我大喊。
“怎么了?”老媽被嚇了一跳,橫了我一眼。
向東臉上又爬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像在看一只倒翻了的烏龜出糗的模樣。氣氛微妙又尷尬,我無地自容不知如何收場,這時家門口傳來一聲:“美味小仙妹!”
這聲吆喝猶如救世主降臨,我“哇”的一聲,將內衣塞到老媽手中,隨后如同脫韁的野馬,滿心歡喜地朝外面飛奔出去。
“馬蹄蓮!”
一見夢露,我便撲了上去,開始和她手牽手轉圈圈。歡喜之余,我問她:“你幫我?guī)ЭХ攘藛幔俊?
2
夢露是我的好姐妹,我們高一下學期才親密起來的。她家境富裕,在學校里一整天都有“小蜜蜂”圍著她,她也特高調,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像一朵美艷的馬蹄蓮似的。
“馬蹄蓮,馬蹄蓮,馬蹄蓮夢露。”這小名我起的,真妙。
以前讀高中的時候,我常常在心里狠狠地嘲笑她,馬蹄蓮夢露,真適合你這個花枝招展的人呀。
可不是,夢露集嬌媚、典雅于一身,長發(fā)、小臉、白皮膚,罩著寬大的校服也能被標示為“可愛”,真是妖精一樣明艷動人。呵呵,我就喜歡與這種人為敵。
我討厭班里幾乎所有男生都喜歡她,都圍著她團團轉。每個人都是一副獻殷勤的德行,只要夢露朝他們微微一笑,他們就心滿意足,好像夢露的笑容能當飯吃一樣。
可能是從小家庭教養(yǎng)的關系,夢露對待任何人都甜美和禮貌,在我們女生心里就是“假”。太假了,我稱之為“不假惺惺會死星人”。最高明的是,夢露從不拒絕男生的團團轉,還把他們的殷勤拿捏在手里,是個天生的獵艷高手。
總之,我妒忌她、防備她,怕自己喜歡的男生被她認識,被她搶走——如果她想要,她真的能做到。
“我怕。”
夢露最喜歡掐著嗓子說這兩個字。其實也不算是掐吧,她的音色本來就是讓人感覺嬌滴滴的。
高一上學期的一次班級旅游,我們爬上了山頂,正要走過一段兩百米長的鐵索橋,好生刺激??墒菈袈赌懬拥卣径ㄔ阼F索橋邊,隊伍就停止了前進。不知道夢露怎么輕易地就讓自己的臉迅速憋紅起來,她委屈地轉過身跟女生心目中的“雄壯鐵狼”體育委員說:“我怕。”
我沒有看錯,四個男同學同時哄上去搶著要背她。
“背著才容易摔下去粉身碎骨好嗎?”我鄙夷地瞪著她,回過頭可憐兮兮地注視著跟我相處得比較好的兄弟,朝他擰著鼻音說,“我怕……”
那個兄弟舉起拳頭擺在我的臉前,口吻冷淡地說:“你再裝試試看?!?
哼,就是這么不一樣。
當我一臉哀怨地回過神時,夢露已經趴在體育委員結實的背上,身后還有另外一個男的護駕,幾個人像駕坦克一樣鬧哄哄地過橋了。
當那兩個男生被老師稱贊很懂得助人為樂時,他們的幾顆大牙都要樂出來了。
男生的女神,女生的災難。身邊總會存在這樣的矛盾體,但是你不得不佩服她,她活得如魚得水,就是比我們強。
那些我們想要舉起槍支猛烈掃射的人,多半擁有一技之長,趕不上吧我們干著急,趕上吧我們又心存不甘——誰要跟你一樣呢。
強者總是教會我們妒忌。
在我印象里,夢露想要得到的東西,她勢必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天地良心,就看她要不要了。
高中的體育課上夢露傷到了腿,她爸媽都在外地工作,沒人可以開車送她去上學。為了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坐著來上課,夢露硬生生穿了兩個星期的孕婦裙……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你腿受傷了可以綁著繃帶,多半人都會給你讓座。可她就是嫌棄纏著滿是黃色液體的繃帶不雅觀,也不嫌到學校了還得換回校服麻煩。
“起來!”想象一下,瘦小的夢露故意挺著瘦癟的肚子,叫囂其他不識趣的陌生同學的模樣。我在公交車上看到那一幕樂壞了,我知道無所不能的馬蹄蓮夢露要飛起裙擺放箭了。
“為什么起來?”有人不讓座。
“睜大你的眼睛,我是孕婦!”重音放在最后兩個字上面,全場寂靜,只聽到公交車的驅動聲。所有人都將熱辣辣的眼光投向那名男生,隨即他就唯唯諾諾地讓了座。
就這么贏了。
夢露拎著書包坐下去,臉不紅心不跳。那一刻,我發(fā)現我喜歡她卻又害怕她。
這就是以前我所知道的,最表面的“馬蹄蓮夢露”。
這名字我起的,她只準我這樣叫她。
3
許久不見的夢露穿著一襲露腿短裙,仍然妖艷似馬蹄蓮,嬌滴滴的肌膚白得發(fā)亮,在舊街巷里明媚得像一道風景線。
我使勁打量她,捏起她的下巴:“真可惜,穿成這樣在這里就是暴殄天物?!?
“村花的事你少管?!?
夢露故作嬌媚地往后甩了一下長發(fā),一見向東,突然兩眼直勾勾地盯向我,朝我暗示著什么,接著嘴角上揚,飄出一聲:“喲!”
我回以夢露一道銳利的眼神,夢露見狀立馬跟我媽說:“阿姨,我?guī)煺嫒ズ_吷⒉剑徒枰粫?!?
我還穿著拖鞋,便被夢露拖著往海邊跑。
天色暗了下來,我跟夢露手挽手于海邊漫步??諝庥悬c咸。夢露問我過得怎么樣,為什么突然回來了。
我停下腳步,欲言又止地望著夢露的臉。隔了一會兒,我不知怎么地,猛地哭出聲:“我想死你了!”
我終于哭了,終于可以什么都不管地號啕大哭:“我搞砸了……”
我把我的人生搞砸了。
我哇哇大哭,眼睛像徹底壞掉的水龍頭,滿臉淚水。只聽了只言片語,夢露卻仿佛擁有讀心術,安慰道:“親愛的,來得及。”
“來不及,都來不及了!我三十歲了,被打回了原形,我回到了起點,回到了老家!”我悲傷地趴在夢露的肩上,哭得死去活來。
夢露狂拍我的背,突然用力揪住我的肩膀。我察覺異樣,回頭才發(fā)現向東站在我身后……
“那個……阿姨要我給你帶件外套,說海邊晚上冷,我就拿來了?!彼荒樤尞惖負P了揚手里的外套。
我接過外套,鼻涕橫飛地說了聲:“哦,謝謝。”
見向東還想說什么,我當機立斷道:“不要說話,拜托你現在轉身快走!”
向東抿著嘴,點了點頭,往后退了兩步,隨即轉身離開了。
我狼狽地望著夢露,夢露幫我抹了抹鼻涕淚水,又嫌棄地往我身上揩。我忍俊不禁,和她同時笑了出來。
“終于哭出來了,我在北京就沒這么舒服地哭過!”
想來,我在北京也不是沒有試著去交朋友,只是成年人的友誼很奇怪,要么一旦發(fā)現你沒有想象中那么完美,就遠離你了;要么縱然一開始關系很好,但不知道怎么地,慢慢地慢慢地,當你一回頭就發(fā)現別人已經有了新朋友。
快餐式友誼,表面是熱乎的,嘗了一口才發(fā)現內里是生冷的。
我將我在北京遭遇的所有煩惱跟夢露全盤托出。
隨后,我淚眼婆娑地望著暗下來的海面,開始了一段感人演講:“看來我將在這里度過我的余生,與海為伴,接受命運的審判?!?
夢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捧起沙子撒了我一臉。我憤然尖叫:“馬蹄蓮夢露!”
“你個傻子,熬不下去了怎么不早點滾回來,休息一下也好,我養(yǎng)你呀?!眽袈断仁菓z惜了我三秒,當我想認真追問是不是真的可以養(yǎng)我時,她又開始施展她的毒舌技能,“親愛的,我覺得你們都有病。”
“此話怎講?”我來了興致,“說來聽聽?!?
“你們這些從大城市里回來的,一個個的都很奇怪。大家都會先否定自己的長相,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再否定自己的能力,覺得自己技不如人;然后否定自己的家庭;最后否定自己的人生,覺得自己一切都完了。這是不是城市人特有的心理???”
我托起下巴,認真地聽著她給我下的診斷。
“走過世界,知曉我們的渺小,是為了更好地找到自己和繼續(xù)前進。一旦放大我們的渺小,卑微到了塵土里,就再也沒法自處,任走遍多少千山萬水,也都沒有了意義。不是嗎?”
“有點道理,又沒道理?!蔽已鹧b不屑,卻又像被打了一針強心劑,“我好像活過來了?!?
“攀比,讓人忘記自己?!?
“好姐妹!”我捧起夢露的臉頰,用力地嘬了一口。
“想不想開心一下?還記不記得我們讀書那會兒,不開心的時候都去干什么?”夢露一臉壞笑地望著我。
我挑了挑眉,翹起嘴角。
十分鐘后,我跟夢露來到了海邊商場的門口,兩人眼饞地望著門口的那個兒童搖搖車。夢露朝我點點頭,我恬不知恥地大腿一跨,一屁股坐了上去。
“快投幣!”我一聲吆喝。
夢露換來硬幣,投了一個到搖搖車里。頓時,搖搖車快樂地運轉起來,并伴隨著愉悅的童謠。
“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真呀真多呀,數不清到底多少鴨,數不清到底多少鴨……”
我坐在搖搖車上來回搖擺,在歌聲中問她:“你說數鴨子的人,能數清楚那些鴨子嗎?鴨子那么多,總會有掉隊的。我覺得我現在就是那只掉隊的鴨子?!?
“掉隊的鴨子最后可能會歸隊,也可能不會,但它總歸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要是掉隊了也沒關系,記得回家的路,記得回來找我們,我們永遠寶貝你?!?
“我要哭了?!?
“愛哭包!”
這時,一個小胖子走到搖搖車旁邊,露出渴望的眼神,怔怔地望著我。我臉不紅心不跳地與他大膽對視。
小男孩說:“姐姐,我想坐。”
“等一下!”夢露對小胖子的請求不予理會。
“你快上!”
我匆忙下來,幼稚地招呼夢露上去,夢露忙不迭地坐上搖搖車,利索地投幣,隨即也沉浸在這一元一次的快樂里。
“好快樂,好快樂?!蔽腋鷫袈秶N瑟地笑起來。眼見小男孩馬上就要哭鼻子,夢露這才罷休:“好好好,你上!”
我們給他投了幣,小胖子開始搖得不亦樂乎。我挽過夢露的手看向遠處,沙灘上卷起海浪,但我的內心卻似無風的湖面,無比沉靜。
直到此時,我才欣然接受了自己回到老家的處境。我當然記得回家的路,那些路沒有城市寬敞,沒有城市明亮,沒有城市四通八達,卻有著最大的包容度。
掉隊時能去的地方,是家。
我望著那片海,仿佛被大海指引著,坦然地大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4
我打算用睡眠來拯救我的城市病,以更好地開啟我人生的下半場。
可是每一個舒服的老家都有一只天還沒亮就大聲鳴叫的雞,還有一個兢兢業(yè)業(yè)操持家務卻看不慣你的老媽。我煩那只雞,每天起床便問老媽:“能不能把那只雞殺了給我補補身子?我是病人。”
但我卻忘了老媽更煩我,她每天對我的生活習慣進行審判,從“一天到晚只知道睡覺”延伸到了“一天到晚只知道玩手機”。今天一早,她已經開始對我進行精神審判:“一天到晚只知道躺著,一點青春活力都沒有!”
我如同冷宮里的娘娘一樣萎靡地側躺在貴妃椅上,聽到她的話猛地皺起眉頭:“青春活力?你是不是詞窮了?我這是在養(yǎng)精蓄銳好嗎!再說了,我已經是三十的女人里最青春活力的了,我不是剛吃完了十五個餃子?”
“你也知道你是三十歲的人了?”只聽她冷哼一聲,嘴里繼續(xù)叨叨念著,“我是管不住你咯,但早晚有人治得了你!”
我后悔那時沒聽出她話里的玄機,直到家里開始時不時出現一些媒婆,我才察覺事態(tài)嚴重。
我終究沒逃過每一個在老家的女人的必經之劫——老媽開始催婚了!
起初,她只是施展一些雕蟲小技,比如只要我在家,她跟那些心靈之友便一通含沙射影地胡侃。
“我閨女現在這樣啊……都怪我!”
她開始懺悔,回憶她的生育史。老媽說一定是在生我的時候動了胎氣,我才會成了“剩女”。
當時正值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前期,響應號召的氛圍濃烈,村里的宣傳標語可謂響亮——
“一人超生,全村結扎!”
“一人結扎,全家光榮!”
好一對干脆決絕的漂亮口號。當這些標語被我媽嘶喊出來時,我腦海里立刻浮現一群中年男女放鞭炮、騎大馬、戴紅花,逢人便趾高氣昂地宣布“俺結扎啦!快來俺家喝酒吧!”的場景。
能想象嗎?我媽懷著我在這樣漫天的口號中夾緊了雙腿,倒吸著冷氣。她心想:慘了慘了,以后沒法生了!
我似乎帶著“不許超生”的規(guī)定和信念活到現在。
她跟姐妹胡侃完,朝我臉色一沉:“你就是帶著晦氣出生的,所以現在還沒有結婚!老太太我要抱外孫子玩,我不管,你趕緊給我生一個!”
“你怎么能說一個女人是‘剩女’呢?一點都沒有女權意識!誰是‘剩女’了?我要指正你的觀念,這詞侮辱性極強,現在年輕人都不興了!”
老媽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指著我鼻子喊:“你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啊,我怎么聽不懂!那你說你是什么?”
我猶豫片刻,心虛地回她:“大齡女青年?”
“哼!”
“哼什么哼,再說了,我又不是不想生?!?
按照傳統(tǒng)方法,女人要生孩子,首先得有個男朋友。而我對找男朋友已經喪失信心了。
在跟向東的戀愛長跑告吹,又經歷了一場作天作地的快餐式戀情后,雖然我心里仍然會期待生命中出現一個少年,讓我死而復生,頓覺自己還有愛的能力。是的,我把他叫作永遠的少年。
但三十歲,我已經到了擺爛的年齡。說白了,就是懶,就是迷信緣分,就是希望男朋友不請自來,而不是自己主動去爭取。
“做你的黃粱美夢!只有老姑娘才會一整天就知道‘天真’!”老媽陰陽怪氣道。
喏,“天真”是我的名字,看來我的自嘲天賦是跟老媽學的!
聽她出言不遜,我一臉無所謂,繼續(xù)陷在沙發(fā)里用白眼橫她,結束了第一次漫長的抬杠。她繼續(xù)嘟嘟囔囔,我以為能蹦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話來,結果她咬牙切齒地丟下一句“你給我等著!”。
聽時沒感覺,細想卻很后怕。
5
幾天過后,老媽便突然領了一個公務員到家里蹭飯。
“這是你薛阿姨的兒子,小時候你們玩得可好了,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蔽已鹧b失憶。
“那我就來說說,讓你想起來?!?
老媽不管不顧地在餐桌上說得眉飛色舞,一頓飯吃下來,我跟那名無公害的公務員毫不來電,還壞了我這頓飯的胃口。
最可惡的是,在我跟她控訴她的無聊行徑時,她卻理直氣壯:“哦喲,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老媽子我只是幫人家照顧孩子哩,請他來家里蹭個飯而已,誰說是來相親的?誰操心你呢?”
“行,算你贏。”
于是,老媽開始逐漸加碼,企圖攻破我的心理防線,家里跟飯館似的時不時出現陌生男子。老爸敢怒不敢言,我倒是心安神定,想瞅瞅她能折騰胡鬧到什么時候。
直到一次夜里,我穿著睡衣到門口丟垃圾,與剛好回家的向東碰個正著。我裝作沒看到,拔腿就溜,向東卻冷不丁地跟我打招呼:“嗨,倒垃圾?”
“嗯?!蔽疑駪B(tài)極不自然,看他也不自在,我笑笑,“沒話可以不聊,拜拜。”
誰能想到呢,向東猝不及防地憋出一句:“最近你家里很忙啊,很多人進進出出?!?
我郁悶地停下腳步,賭氣般地回他:“那都是找我媽的!都說了,沒話可以不聊,拜拜啦?!?
我關上門,心里卻不舒服。當我握緊拳頭走到老媽跟前時,她正戴著老花鏡,在玩手機消消樂。
“許美嬌,我們聊聊,你到底要怎樣才能不把男人往家里帶?公務員、老師、廚師、開挖掘機的、賣壽衣的,你還有什么把戲?”
我的話竟把她聽得自我感動,她掰手指數數,動容地感慨:“原來我為你付出了這么多!”
隨后她抬起下巴,跩兮兮地說:“兩條路:一條是去跟向東復合,一條是走出門去相親、走向未來?!?
說完,她敞開雙臂,不忘做出一副展望未來的姿態(tài)。
“我走出門去跳海?!闭f完,我頭也不回地跑回房間。
“喂!”
“知道了,我出去相親!”
就這樣,我投降了。
那段時日,我?guī)е聘林鄣男那樽哌M過幾場相親,意志被消磨,身心俱疲,不知不覺回頭看,才發(fā)現自己從北京回老家,只是從一個坑跳到了另一個坑。
原以為“退一步海闊天空”,沒想到我是“退一步墜入深淵”。而老媽還在興頭上,動不動就安排我去串門,回家就給我布置作業(yè):“這個周末空了吧,去和小伙子喝喝咖啡、看場浪漫電影?!?
“誰介紹的?又是哪個男的?”
“還不清楚?!?
“……你是想推我進火坑嗎?如果他長得像只爛掉的獼猴桃呢?”
“管他是誰、長什么樣,是個男的就去!”她說。
“……”
這就是我的親媽,為了讓我結婚已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梢韵胂?,這些日子的麻將桌上,隸屬于“退休爸媽擔心兒女沒有歸宿協(xié)會”的大媽們并沒有討論養(yǎng)生和保健,而是在研究誰家的子女配對起來是男才女貌或是蛇鼠一窩。眼看這個組織逐漸龐大,我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這天,我正想跟老媽攤牌——我不干了。沒想到她話鋒一轉,語調上揚:“騙你的哩,這次對象是夢露介紹的!”
我一聽險些驚掉下巴,夢露竟然把我給賣了?
6
當夢露的電話接通之際,我朝她劈頭蓋臉叫嚷起來:“馬蹄蓮,我說你自己不想收拾的爛攤子推給我是想作死嗎!姐不缺男人!”
聽說夢露的家人又給她找了相親對象,這次夢露把我給賣了,我能想象她是怎樣跟家人說的:“最近天真有點寂寞,作為好姐妹,我想這個對象要先給天真拿去嘗鮮?!?
于是,夢露的媽媽在跟我老媽的麻將大會上,就給我推薦了一個傳說中才高八斗的新生代好男人。
啊,上次介紹的“英俊郎君”在吃鮮貝的時候,一張嘴哈喇子就流了出來,害我恍若穿越到了恐龍世紀,眼睛都看傻了。這次把夢露的相親對象轉移給我,是玩交換生心得交流呢?
“德行不好會給你?聽說是真的極品,就怕你配不上了!”聽聲音,夢露正躺著做面膜呢,口齒不清晰。
“謝謝你,你知道我相過的飛禽走獸已經可以拿來煮成十頓滿漢全席了嗎?數目眾多,琳瑯滿目!”
“呵呵呵?!眽袈垛忚K般的笑聲壓抑又清脆,“就當免費參觀動物園了?!?
“所以你是跟陸一航還在糾纏呢,還是跟之前那個相親的好了?”我不懷好意地揶揄她。陸一航是夢露的小男友。
“誰,你說哪一個?”夢露傻愣。
“我記得你好幾年前有個相親對象不錯呀。就是我也見過面的那個,感覺特別適合你,后來怎樣了?”
“誰!你說那個開粉紅色轎車的姐妹?你坑我呢親愛的!”夢露激動地提高分貝。
“你不要瞎冤枉人家好嗎?說不定人家只是視覺系男孩?!蔽倚?。
“見鬼!你一定要他穿著粉紅色內褲登場才肯罷休是吧!我跟他結婚干嗎,婚后每天幫他把眼睫毛刷上千層卷嗎!他如果沒問題,我就把這個十五厘米的遙控器給吃下去!”夢露氣急敗壞,“哦,你看不到我的遙控器?!?
“哈哈哈?!蔽彝纯斓匦ζ饋?。
夢露本來就不是省油的燈,跟她相親沒有好下場,除了她的陸一航,仿佛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又大又硬的臭鞋,全部都能踩到她藏在衣兜里的地雷。
嘣——
全體陣亡。
“我說,這次這人聽說真的不錯,地主家的傻兒子!家大業(yè)大,不然也不會給你,我不缺男人,親愛的你缺!你太宅了?!痹捦怖飩鱽硭覟臉返湹穆曇?。
“家里捕魚的啊?漁業(yè)?”我好奇。
“蘋果園,種蘋果樹的,種植業(yè)!”
“管他種什么,種金子、種鉆石的我不也想相了!還有什么比女人的自由金貴?”
“你以為我真把你往火坑里推呢?你隨機應變,感覺對了就談,感覺不對了你就使勁玩,鬧大一點。知道這么好的人你都瞧不上,就不會有人再找你了!”
夢露終于使出了她的壓箱法寶,我聽得精神抖擻,喜出望外地打了個響指:“還有這種好主意,馬蹄蓮你就是個人精!”
7
說起來,我并沒有特別在意此次相親大戰(zhàn),因為在我看來,這勢必又會是一場古怪的對弈,甚至是一場欺詐游戲。
我的親媽怕對方見到我的照片臨場退縮,并沒有交換照片,只告訴了對方我的三圍。
能接受我的三圍,我已經覺得對方厚道了。但是也說不好,誰知道對方今天又要跟我上演哪場《動物記》呢。
當天,趁著約會我想順便帶阿連出去溜達一圈。
我盯著自己十分平坦的身材看了半天,穿上了一條土黃色的碎花裙,素面朝天,蹬著運動鞋感覺腳下就是全世界。鏡子中的自己,一分嬌羞九分土黃,活像一只在淤泥里中暑衰竭的金錢豹。
“就這樣吧?!?
我跟夢露借了車就出門了。
車子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蹦跶,本著給予相親對象以起碼尊重的心態(tài),當車子被三只過路的牛擋住了去路時,我決定收拾下我的臉。隨即我從包里取出一片面膜,把臉給迎上去。
“卡座102,我穿格子襯衫?!本驮谶@個時候,我收到了一條陌生人發(fā)來的短信。為了防止我找不到人,他還特意細心地囑咐。
我盯著信息笑了一下,面膜立即起了褶皺,我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撫平。然后放下手機繼續(xù)往前開,離開小路。我聽著導航準備在拐角處變道,剛轉了車頭,猛然發(fā)現前面就是一個橘子林,而導航差點把車子領到土壑里去,我猛地一剎車,結果背后一輛摩托車便好巧不巧地撞了上來……
砰——
一陣輕微的搖晃,夢露的車被撞了。我的眉頭以最快的速度緊鎖起來,隨后搖下車窗,露出一張貼著面膜的鬼臉往外探,發(fā)現對方沒有下車。
“喂,兄弟,你撞到我的車了?!?
四下無人,我盯著后視鏡,身后的那輛摩托車紋絲不動,我不禁犯嘀咕:“這死德行,讓姐教訓你!”
我拽開了安全帶,車門一開,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太久沒帶阿連出來溜達,打了雞血的它像一條泥鰍從我身上縱身一躍,跑了……我匆忙下車,身旁林木環(huán)繞,讓我有了迷路的慌亂。
當我撕掉面膜四處張望時,發(fā)現阿連不見了。心急如焚之下,我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我用沙啞的嗓子喊著“阿連”。
嗒,那輛摩托車放下支撐架,接著,一只趿著拖鞋的腳邁了出來,隨即阿連可憐地滾了下來,在原地徘徊??上乱幻?,那只腳不小心朝阿連可愛的爪子踩了下去——“嗷嗷嗷”阿連一陣號叫,我的心臟隨之擰了起來。
“阿連,我就知道你沒跑遠!”阿連聞聲朝我飛奔過來,含情脈脈地躥到了我懷里,終歸團圓。
“這只有點蠢的狗是你的嗎?我剛扶車就跳了上來,還賴著不肯走?!睂Ψ降穆曇魬猩ⅲ€要命地補了一句,“看上去一點都不黏主人!”
誰說的!真要命,碰上個來找碴兒的。
正當我檢查完阿連的爪子、抬起頭想要對峙時,我盯著對方的服裝硬是傻愣了兩秒。有沒有搞錯,藍色條紋睡衣,你是在夢鄉(xiāng)里被媽媽抓著去趕集的嗎?我正要開口,那個不知好歹的圓寸頭盯著我的臉竟然笑了。
竟然笑了!
“咦,你臉上這么多豬油一樣的液體是什么啊,好油膩。”
我忍無可忍,用手指指著他的鼻子,對方有點錯愕地退后了一步。可是那一刻我看著對方嘴邊翹起的弧度突然冷場了,我支支吾吾了老半天:“你你你……很野蠻!”
“誰野蠻?你裝什么城里人?這里經常有動物亂跑,你開什么車?”
見對方理直氣壯我更來氣,我雙手叉腰道:“我本來沒想跟你糾纏,但你態(tài)度不行,那就不好意思了……賠錢賠錢!”
“你這車子也沒刮花嘛?!?
“姐沒時間陪你磨嘰,你穿著你的病號服去趕集吧!踩到了我的狗要賠醫(yī)藥費,撞壞了我的車要賠維修費!先交押金一千,多退少補!”
“你不也穿得像只土撥鼠,干嗎去,去采萵苣嗎?”對方不服輸,“還一千?你怎么不去搶?”
“你!”我咬牙切齒地盯著睡衣男的嘴臉,讓自己的呼吸平復下來后,我冷笑起來,“你最好給姐聽話,不然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交警舉報你違章以及開摩托車沒戴頭盔。”
“這里誰管你???”
他竟然說出跟老爸一模一樣的話。
“……”
見對方一動不動,我閑適地以慢動作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隨即被睡衣男扯住了:“別別,姐,別?!?
算你識相。對方投降了,自認倒霉地遞來一張紙,還交了押金:“這是五百,這上面有我的電話,你就繼續(xù)敲詐吧!”
“五百?”
“你買東西不用討價還價?。俊?
哦,忘了這里是老家。我抱著阿連有點哀怨地看著他,眨巴著眼睛:“你站過去,站到車子旁邊去。”
“干嗎?”
“拍照,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跑了?!?
“嘖,你欺負人呢!”
“快點,姐趕著去相親呢?!?
我對他翻了個白眼,對方就耷拉著腦袋,乖乖地站了過去,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干瞪著我,嘴里還嘀咕:“今天真是什么煩心事都給碰上了!”
8
我把阿連送到村里唯一的一家寵物看護中心,說是看護中心,其實也就一個動物棚。之后幾經輾轉,我來到相親地點門口,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十分鐘了。
盯著餐廳的門牌,我突然有點想退縮,腦海里還回響著被老媽轟炸的金玉良言:
“你不要大大咧咧,要淑女一點,先把對方騙住了?!?
“要聊好一點的話題,比如房產新政啊,聽上去有文化又能問出有沒有房!”
“對了,一定要想法子問出實際家底?!?
一想起來就頭大,我的身體有點疲軟,也就是在此刻,我恍然大悟自己為什么甘心成為“剩女”——
去重新認識一個人,與一個人相愛,需要重新摸索彼此的脾氣秉性,了解禁忌底線,跟對方交換自己的所有過往,對彼此的三觀刨根問底,磨合到最后,還要考慮各類現實問題。太累人了。
撥開層層迷霧和誤解,走向那個人,擁抱那個人,都是需要鼓起勇氣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充當愛的戰(zhàn)士,假裝愛得深沉,充其量只有三分熱情。
很多時候,都是硬著頭皮上陣吧。
又一次嘗試。
我調整好呼吸和心態(tài),邁開腳步走進餐廳。在服務員的指引下,遠遠地,我就看見對方已經坐在卡座區(qū)的沙發(fā)里,正微微抬起頭往外看。越走近,我的內心越忐忑不安,對方好像已經發(fā)現了我就是他今晚的相親對象,舉起手示意我過去。
我慢慢走過去,然后便一臉錯愕地杵在卡座旁。
對方是個圓寸頭,身著整潔的格子襯衫,臉好像有點眼熟。他也正在盯著我仔細打量。
一秒,兩秒,三秒。
見鬼了!
呆若木雞過后,我醒悟過來立馬折返準備走人??墒巧砗髤s響起了一聲吆喝:“欸,欸?先別走。”
我一臉無奈,徐徐地挪過身板面向他。只見圓寸頭盯著我,臉由僵硬變成戲謔,竟然還有心情笑。
“土……土撥鼠?”
“欸,土撥鼠真是你?”
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心里的獨白——這親事,鐵定又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