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牧羊人1號(譯文科學)
- (德)布蘭登·莫里斯
- 4723字
- 2023-12-15 15:51:20
牧羊人1號
2094年3月14日
“你找到它了嗎?”
亞倫把自己的手指放在按鈕上方。
“稍等。它晃來晃去的,推進器的重心大概有些偏移了,”本杰明解釋道,“我無法鎖定目標。”
“遇到隕石了嗎?”
“是小行星!到了地球大氣層才叫做隕石。還要我給你解釋多少遍?”
“本,你就沒有跟我解釋過啊。”
“叫我本杰明。天哪,怎么需要這么久。”
本杰明用法語發音說著他的名字。為什么他不干脆讓別人叫自己“本”?那樣會簡單許多。
“我找到它了,就在十字線上。”本杰明說,“開火。”
亞倫按下了按鈕。本杰明遠程控制的犬系列探測器探頭射出肉眼不可見的激光束,但愿它能擊中羊23探測器,從而修正后者令人擔心的航向。修正航向通常由犬系列探測器自動完成,可是因為推進器產生了搖晃,探測器明顯無法應付這種情況。
“看起來不壞,”本杰明說,“目標正朝正確的方向調整。”
“但愿我們沒有矯枉過正。”亞倫說。
“這種可能性有23%。”
“你還是那么樂觀。”
本杰明沒有作答。亞倫身體向后靠,將雙臂交叉在腦后,打量著讓他憂心忡忡的羊23探測器。這個探測器由一個約3米長的鋁質框架組成,橫截面是一個邊長不足10厘米的正方形。四個方向都伸展著覆蓋了太陽能電池的太陽帆,這讓亞倫想到了樹葉的樣子。如果距離較遠,又匆匆一瞥,人們可能會把這探測器看做某種奇異樹木被折斷的枝丫。太陽帆能夠利用太陽光的輻射壓,從而使探測器加速飛行。哪怕只有一束明顯的陽光就夠了,然而從他們所處的外太空看去,太陽早就泯然眾星矣,不再是黑暗天幕上最亮的物體。
羊23探測器在緩慢地自轉著,似乎不再搖晃。穩妥起見,亞倫調出了探測器位置傳感器的數據。
“哈哈,我們成功了。”他說。
“你僅僅是按了按鈕而已。”本杰明通過無線電回答。
衛星上面安裝了激光與望遠鏡,出于未知的原因,工程師們將衛星的遠程控制系統與激光發射按鈕彼此分開。會有人按下按鈕并用激光攻擊別人?抱這種想法的人該有多么偏執!一旦加入這場漫長的星際旅途,誰也不會想要危害這次任務。悄悄地透過望遠鏡向外面好奇地一瞥,就會讓人更相信自我及同伴。沒有什么可以取巧的地方,因為往往要連續工作幾個小時,才可以對原始圖像進行計算。
亞倫獨自待在自己的艙室里,他在這里最感愜意。幾乎20年以來,他們一起在路上。大家不必每天見面,也許這也是很少發生爭執的原因。地球上的心理學家們確實干得不錯。有時候,雖然本杰明的悲觀主義——他自稱為現實主義——會讓亞倫頭痛,但是這也無傷大雅。畢竟,亞倫本質上是個樂觀的人。
亞倫忍住了一個哈欠,然后鎖上褲扣。也許他該和誰約著見一面了,否則會成為一個離群索居的人。
“我們要不要一起進餐?”亞倫問本杰明。
“給我20分鐘。我必須讓羊23轉個身,這樣就能把它納入陣型。”

亞倫要向上進入控制中心,爬得流出汗來。轉動好像使牧羊人1號產生了引力,將人朝外拉扯著。所以,對于亞倫而言,位于中央位置的控制中心就在不足百米的斜坡盡頭處。4個艙室與航天實驗室均位于一個圓環上面,這個圓環的直徑恰好就是100米。
亞倫抬頭望去。窄窄的通道今天似乎漫無盡頭。他一個梯級一個梯級向上扯動自己的身體。隨著他一步步向上,向外拉扯他身體的力盡管逐漸減小,可空氣似乎也開始變得越來越稀薄。這只是他自己的幻想,還是工程師們確實在這里做了一個錯誤的設計?為什么他現在才注意到?
一道綠色的光環閃過整個通道,顯示亞倫已經到了終點。他頭頂是一道活門,必須要推到一邊。活門很容易移動。亞倫爬完最后幾個向上的梯級,終于感到身上一輕。因為失重,亞倫飄浮了起來。他置身于一個低矮的空間,光源不知來自何處。空間的形狀奇怪地扭曲著,也許是因為頂部與地板呈現明顯的彎折狀。亞倫正位于一個球形內部,它囊括了飛船的核心部分。在亞倫所處的這一層有3個公共空間、廚房及工作室。有食物的味道。也許大衛和克里斯蒂娜準備了什么吃的?亞倫口水橫流。突然,真的有饑餓感襲來。他已經想不起饑餓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了。
亞倫打量著他剛剛穿過的洞口。洞口看上去漆黑一團,小得似乎他根本無法穿越。在這樣一種氛圍中,人很快會亂了方寸。亞倫想象著一只蠕蟲爬過那個洞口,不由惡心得頸上寒毛倒豎起來。他趕快推上那道活門。活門嚴絲合縫地消失于地表,仿佛那里從來沒有過一個什么洞口。如果腳下沒有那條通向入口的光帶,亞倫甚至不不知道如何找到回自己艙室的路。
“我要去廚房。”他說。
腳下亮起一道藍色的箭頭。亞倫幾乎可以肯定,他必須朝右,可系統卻指引他向左。也許正是因為他看不到先前的洞口,所以才失去了方向感。亞倫轉向左邊,開始大幅度地向前飄移。箭頭一直在他身前幾步出現,好像它能預知亞倫的行動。這條路亞倫已經走過多次,今天卻感覺如此異樣!他向下飄移著,同時卻又在向上飄移。這就是相對論導致的假象。亞倫想象著從外部打量這個球形的控制中心,感覺適應些了。
廚房到了,它被一道薄薄的墻壁隔開。箭頭消失了,一道門隨即打開。
“亞倫,歡迎你。”系統的聲音響起。
廚房里空無一人。沒有烹煮食物的痕跡。要么是亞倫自己想象了食物的味道,要么是系統的杰作。
突然,亞倫聽到了腳步聲,他轉過身。原來是本杰明。后者以相對于墻壁90度的姿勢飄浮著,感覺正在沿著墻壁行走。本杰明是位工程師,身高比不過亞倫,卻同樣屬于運動類型。本杰明平順的頭發呈深色,有著明顯的側分,眼珠是淺淺的棕色。同事們都一致認為,本杰明長著一雙牛眼。
本杰明吸了一口氣,聲音清晰可聞。
“真好聞,”本杰明說,“你在這煮東西了嗎?”
好吧,先前的味道并非亞倫憑空想象出來的。
“我沒有。這能看得出,是吧?”亞倫反問。
“那這氣味想必就是系統的杰作了。”
“也許吧,也許是為了挑起大家的胃口。據說,按時進餐對健康有好處。”
“嗨,小伙子們!你們在這里煮東西了嗎?”
是克里斯蒂娜,他們的女宇航員。她總是在大家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
“抱歉,并沒有。我們也是被氣味吸引過來的。”亞倫說。
“那我們現在就自己做點什么吧。”克里斯蒂娜的聲音很輕,卻很堅決。
她走向旁邊齊腰高的柜子,一個一個地打開抽屜。
“這里有大米,”她說,“這里有面條。”
然后,她又走向冰箱。她一打開冰箱門,就有一團團的霧氣涌出來,好像冰箱里充滿了液態的氮。
“哎,冰箱里是空的。”克里斯蒂娜說。
“你說什么?”亞倫問。
就在前天,冰箱里還裝滿了新鮮蔬菜。亞倫記得很清楚,當時有8個胡蘿卜、4個西葫蘆、幾個牛油果和1個蘿卜。他親自數過的。
“系統,這些蔬菜跑到哪里去了?”克里斯蒂娜問。
“很抱歉。之前冷卻系統發生了一次事故,也影響到了采用水培的暖房。”系統的聲音從一個藏在天花板的揚聲器傳來。
“什么時候排除故障?”
“故障已經排除了。可是安全起見,所有新鮮食材都做了回收再利用處理。”
“什么時候有補給呢?”
“因為暖房必須重新啟動,所以我預計需要8個星期。在這之前,你們有脫水食品包可以使用。”
這可太好了。也就是說,幾個人在8周里不得不吃速成食品。
“盡管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還可以煮面吃。”克里斯蒂娜說。
“謝謝,我已經沒有胃口了。”本杰明回答。

亞倫小心翼翼地觸摸著薄薄的箔片,卻又馬上縮回自己的手,太燙了。他保護性地用袖子蓋住手指,然后抓住盤子。他右手拿著餐刀,把餐刀戳到箔片里面,然后將箔片向上挑開,快速地對著它吹了口氣,繼而將它扯開。
這份速成食品據說名叫卡君雞,配菜是黑豆,看著有點奇怪,聞起來卻還真不錯。亞倫用叉子挑起來一小塊,上面覆蓋著一層奶油,全無肉類纖維的樣子。無論把它叫做什么,看上去都和雞肉扯不上半點關系。可是,吃起來味道真的好極了。這里面一定是加了什么料,才會讓亞倫的味覺神經大動特動。
“非常好吃,”克里斯蒂娜說,“本杰明錯過了。”
“我之前倒也忘記了,這東西味道這么好,”亞倫跟著說,“我們在軍營的時候也要吃速成食品,不過和這個沒有可比性。”
卡君雞很快讓人產生了飽腹感。在亞倫將塑料盤推到桌子中間的時候,他連一半都沒有吃完。一陣低沉的隆隆聲響起,桌子從中間打開了,塑料盤就此消失不見。
“系統,味道不錯。”亞倫評價說。
“謝謝你這么說,亞倫。”
“你能告訴我們菜譜嗎?”
“對不起,系統里沒有任何菜譜。”
“你難道想以后自己燒?”克里斯蒂娜問道,“倉庫里肯定還有5000包卡君雞。”
“不是在這里燒,等我們回家再說吧,也許會。”
“回家!”
亞倫很驚訝,克里斯蒂娜是以怎樣鄙夷的口氣說出這兩個字。她以前某個時候曾講過自己逃跑的經歷。可是,過去的傷害似乎依舊一直使她感到隱隱作痛,即使時隔20年之后。
“你的研究進行得怎么樣了?”
說起自己的工作,她總是津津樂道。克里斯蒂娜把長長的發辮拉到肩后,扶正了眼鏡。她已經47歲了,比亞倫大兩歲。可看上去,她在漫長的宇航途中絲毫沒有衰老的痕跡,面部平整光潔,頭發中沒有半點灰白。也許這也是因為人們經常彼此見面。人們一起年輕,又一起老去。奇怪的是,這幾個人從來沒有聚齊過。是克里斯蒂娜的個人魅力不夠嗎?或者是三男一女長期密閉在一個空間,因此而產生的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方式?也許,這就是生物進化遺留下來的一種表現,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在所有男性因為克里斯蒂娜而自相殘殺之前,每個人都寧可獨處。
“我這里沒有進展,沒有任何進展。”克里斯蒂娜說道。
說這句話的同時,她的聲音異樣地顫抖著。研究沒有進展,這夠她受的了。亞倫之前根本沒想到,克里斯蒂娜會如此不耐煩。
“各個探測器都沒有到達最理想的位置。”亞倫說。
“問題不在這里。”克里斯蒂娜說,“盡管探測器的位置不理想,我們也理應能看到些什么。不需要看得很仔細,但是起碼要看到什么。”
“光探測器出問題了嗎?”
“你是說所有光探測器突然都出問題了?如果是那樣,我們現在至少應該能在屏幕上看到黑子,而且是很明顯的黑子。就算一無所獲,圖像也可以顯示得很清晰。”
“哦,你看到什么了,對吧?”
“云團,”克里斯蒂娜說,“或者是霧氣。可是這些東西難以捉摸,所有的一切都奇奇怪怪。”
“聽起來……有點復雜。”
“想象一下,你一心想看到什么,卻被人隱藏了起來,而且用了一塊幾乎不可見卻不透明的簾布,而且還不時抖動這簾布,結果你連簾布的褶皺也看不出。”
“卑鄙。”
“很卑鄙,對吧?”
克里斯蒂娜朝亞倫露出微笑,這笑容使她化身為一位美麗絕倫的女性。這里暗藏了某種危險,亞倫馬上垂下了目光。
“如果你無法證實簾布的存在,也就無法將它扯到一邊。”亞倫說。
“也就是說,我必須澄清這簾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聽起來很有必要。如果需要幫忙,就告訴我。”
“謝謝你,亞倫。我會找你幫忙的。你們讓所有的探測器就位吧。如果這簾布被風吹動起來,我需要輸入盡可能多的數據。”
“克里斯蒂娜,你到底想要什么?”
克里斯蒂娜猶豫起來。也許,她正在盤算,自己能信任亞倫幾分。隨便她說什么,亞倫都不會認為她夠愚蠢或夠瘋狂。每名成員參與此次航行都有各自不同的動機,而他自己的是……亞倫收回了自己的思緒。
“我……我們將能夠觀測到紅矮星Trappist–1的表面。”
真可惜!說得沒錯,雖然這是本次宇航的公開使命之一。尋找地外生命,也許我們在宇宙中并不孤獨,等等。可是,即便他們最終找到了地外生命,也并不具有實際意義。這些地外生命與地球相距甚遠,難以有效交流。而且,太陽引力透鏡(SGL)的作用遠遠不止于此。
“好吧,”克里斯蒂娜說,“這只是一部分目的。我其實想……我想看到源頭。我想看到宇宙萬物的起源。我想看到產生我們所有人的那個奇點。我們可以前所未有地接近它。”
“哪個它?”
“奇點。產生宇宙大爆炸的那個奇點。”
這個想法很自然。克里斯蒂娜是一位科學家,而亞倫自己不是,他是軍隊背景的飛行員。雖然他的父母是信仰東正教的猶太人,可他自己從未信仰過什么,也從未從事過宗教行為。雖然如此,他也想尋找化虛無為有形的那個奇點,他忍不住想向它發問:為什么你要我陷于戰事,同時奪去我妻子的生命?為什么失去生命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