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文學與我們的時代——作家莫言在香港中文大學的講演

莫言

非常高興來到了香港中文大學。21年前,我曾經在中大的文化研究所做過一個月的訪問與學習,從訪問學習的身份來看,我不是來學習的,實際上就是來玩的。那個月,我沒有任何學問可以做,我每天就是在中文大學里轉來轉去。可以說是轉遍了中文大學的每一個角落,連那池子里的魚,我都給它們編上了號。當時我記得里面是有62條魚,我都給編上了號,當時可能魚都認識我。這次來重游故地,看看那些魚,我當年認識的那些魚,一條都沒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它們的后代兒孫了。魚都變了好幾代了,我還活著,我自己都感覺慶幸。

今天的講題也是隨機而出的,《中國作家》的艾克拜爾·米吉提主編問我:“你講什么?”我說我不知道。他說總要有個題目。我說為什么非要有個題目?他說中文大學要求要有個題目,這是他們的慣例。我就知道他們必須要有個題目,我就說:《文學與我們的時代》。

今天主要是圍繞這個問題講45分鐘,我為了更準確,突然想到了狄更斯的一段話。但是我記不起來了,我昨天晚上在網上搜了一下,抄了來。狄更斯,英國作家,在一百多年前,在他的小說《雙城記》的開篇,用一大堆對立的矛盾的話語,描述了他所生活的時代,他是這樣說的:“這是最美好的時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這是睿智的年月,也是蒙昧的年月;這是信心百倍的時期,也是疑慮重重的時期;這是陽光普照的季節,也是黑暗籠罩的季節;這是充滿希望的春天,也是讓人失望的冬天;我們正在直升天堂,也正在直下地獄;我們面前無所不有,我們面前一無所有。”大概又過了幾十年,大概上個世紀60年代的時候,蘇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寫了一本小說《魚王》,在這本小說結尾的時候,他也羅列了一大堆這種風格的話語,來描述他所生活的時代。我只記得他那里面寫“這是建設的年代,也是破壞的年代;這是在土地上播種農作物的年代,也是砍伐農作物的年代;這是撕裂的年代,也是縫紉的年代;這是戰爭的年代,也是和平的年代”等等。那我就感覺到要我來描述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我實在是想不出更妙的更恰當的話語來形容。我感覺到,一百多年前,狄更斯對英國社會現實他所生活的時代的描述,和阿斯塔菲耶夫對他所生活的時代的描述,跟我們今天的十分相似。如果我們要來描寫我們的中國,我覺得我們目前的這個時代,也是處處充滿了矛盾與對立,我們可以說,這個時代是非常進步的時代,我們也可以說這個時代是個非常落后的時代;我們可以看到我們很多的城市都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我們也可以看到許許多多的地方還保留著幾百年前的風貌;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新的大樓、新的建筑拔地而起,我們也可以看到很多農民生存在他們的幾十年前的破敗不堪的舊居;我們看到了中國科技的快速發展,我們衛星上天,我們的宇宙飛船在太空里翱翔,你也可以看到在許多地方,在鄉間的土路上,依然有黃牛拉著破爛的牛車慢慢地行駛;我們看到很多大款揮金如土,一擲千金,甚至萬金,我們也看到很多人溫飽還沒解決;我們看到很多人因為女人太多了而發愁,不得不想辦法用現代化的方式來管理她們,我們也看到很多人因為娶不上老婆而夜夜獨臥空房;有的人撐得要死,胖得要命,花重金減肥,有的人吃不飽飯,餓著肚子在馬路上乞討。總之,我們可以在我們的社會里面,在我們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發現許許多多的這樣的一種強烈的對立,這樣的一種現象。描述這樣一種現象是比較容易的,但是我想作為一個作家,處在這樣的環境里面,生活在這樣的時代里面,如何來寫作?如何用文學作品來表現我們所處的時代?這確實是個很大的難題。

我們每個人都眼花繚亂,我們上網打開網絡就會發現各種各樣的奇聞逸事,聞所未聞的,見所未見的,許許多多的怪事撲面而來,很多事情甚至觸目驚心,很多社會負面的新聞,令人發指。在這種情況下,作家是否要如實地記錄這些現象?我們是不是要變成社會的記錄員?這曾經是我的一種信念,我覺得作家就應該如實地記錄社會上所發生的事情。但最近幾年,我的想法發生了一些變化,我覺得面對這樣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無論什么樣的生花妙語都難以描述。尤其是在當今這個時代,傳媒如此發達,傳媒的手段如此現代,作家的筆比不上網絡快,作家的筆不如我們的攝影機、攝像機讓人感受得更真切。那么在這樣一個時代,作家如何生活?如何能夠用我們的方式、用文學的方式把這個時代表現出來,這是我們每個作家都面臨的考驗。后來我想,盡管奇人逸事很多,很多事情很傳奇,也會讓人聽得津津有味,但是小說或者作家不能把記錄奇聞逸事作為自己的任務,作家應該從這些紛紜復雜的社會現象里邊看到生活的本質,我們要看到這種社會生活、泡沫之下的本質。

那么這種生活本質是什么?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我想一個作家他確實生活在這個社會的一定的環境里面,他無法跟這個社會脫離聯系,社會上發生的一切都會對他的創作產生影響,社會上各個階層的人們的感情流露也都會對他產生影響。你要寫作,你究竟要站在哪一個層面上來寫作,你究竟能夠代表誰,這又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你是代表官方?還是代表民眾呢?而民眾本身又分為很多個層次,身價數十億的人也是民眾,家里貧無立錐之地的人也是民眾;那些在豪華飯店里揮金如土的、紙醉金迷的人也是民眾,那些在建筑工地上搬磚運瓦、揮汗如雨、衣食難繼的人也是民眾。毫無疑問,我們應該站在揮汗如雨的勞動階層上,我們應該站在弱者這一面,我們應該站在窮人的立場上,這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你當然可以寫一部為下層人代言的作品。這也是我十幾年前內心非常強烈的一種要求。最近,我的想法又發生了一些變化,我覺得這種過于強烈的政治情商,過于強烈的階級階層情感是會影響文學的價值,真正的文學實際上是應該有一種相當的超越性,真正的文學應該是具有更加廣泛的涵蓋性。我們過去把文學分為無產階級文學和資產階級文學,我覺得這種分法有它的道理,這種分法也代表了我們文學創作的一個現實。但我現在理想中的偉大的文學作品是不應該有這樣嚴格的分界的,我覺得好的文學應該站在人的立場上,全人類的立場上來寫作。我們不僅僅是同情窮人、歌頌善良的勞動者、批判那些富貴者,也要批判那些貪官污吏。在批判的時候我們還需要有一個準則,這個準則就是在批判的時候不能妖魔化,或者鬼怪化,要把所有人都當人來寫。

我們回顧一下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中國文學歷史,就會發現我們過去的作品之所以缺乏一種普遍性,就是因為過于鮮明的或者強烈的階級觀念影響了或者限制了作家的視野。因此我們的文學出現了公式化、雷同化的現象。大陸的老電影,大家稍微看過的話,過去的樣板戲,大家多少了解過的話,大家就會明白我所說的現象的嚴重。在這些作品里面,好人肯定是徹頭徹尾的好,沒有任何的瑕疵,有的話也頂多只是性格方面的,而不是道德方面的,比如說他愛好抽煙,性情暴躁,或者比較驕傲。如果描述到壞人,這個壞人肯定是徹頭徹尾的壞,他盡管也是人的父母,卻沒有人的感情。而這種絕對化的寫法實際上是違背了生活的真實面貌。我們可以把人分為各個階級和階層,而革命的時候也確實需要這樣分,但作家寫作的時候就必須打破這種階級界限,把你所要寫的所有的人都放在人的主題下,來進行展示,來進行分析。如果我們站在這樣的高度就會發現,即便是壞人,他也是人;即便是好人,他也是人。無論是怎么樣的頂天立地的英雄也有他怯弱的時候,無論多么猥瑣卑下的小人,也有他善良的一面。即使是壞人也會可憐一只掉在地上被踩得半死的小蜜蜂。我想即便是武松這樣的打虎英雄,但他打死一只老虎后,又出現兩只老虎的時候,他也會感覺此生休矣。古人在他們的文學作品里面已經給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那我們這些后來的作家在面對這個繁復時代的時候,在面對我們所要寫的人物的時候,就應該學習他們這種成功的經驗。那么回到剛才這個話題,我們當然可以歌頌那些在建筑工地上揮汗如雨的、為了中國最近三十年來飛速發展做出巨大貢獻的農民工們,我們也可以歌頌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者。正因為他們的付出,才使我們碗中有飯,身上有衣。我們當然也可以歌頌那些為了子女奉獻出一切的父親或者母親們,我們可以歌頌所有善良的人,正直的人,勤勞的人,勇敢的人,但我們的文學作品當然也不能回避我們認為不良的階級和階層;我們當然可以批判那些靠不正當手段積聚巨大財富,然后又漠視天下還有無數窮人,而窮奢極欲地浪費和揮霍的人。但是寫這些人的時候,就必須把他們當人來寫,不能把他們當漫畫式的小丑。

我們現在看到很多最下層生活的人,他們牢騷滿腹,他們生活得確實很不容易,他們對社會各種貪腐現象恨之入骨,講出來都咬牙切齒。我今年在我的故鄉山東高密生活了四個月,跟我的侄子們、堂兄弟們、村子里那些我過去的小學同學們經常在一起聚會。聚集在一起,當然要議論這個社會,他們個個都義憤填膺,他們好像了解所有的人升官是靠什么的,上面哪個人當了縣長書記是走了誰的關系,哪個人發了大財是怎么回事,某個地方開了個巨大的商場,他們會說是誰誰誰的小舅子開的。講起這些現象大家都是義憤填膺、咬牙切齒的樣子,但我又感覺到他們目光中所流露出來的向往和羨慕。而他們和我吃飯的時候,總會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你現在是名人了,是很有名的作家,即使在中國沒有名,在我們當地縣上是蠻有名的,你肯定可以和我們的縣長、書記說上話的,你的話很管用的。那么,好,我一個兒子在鄉下的小學教書,求求你,能不能讓他調到縣城里面去?”所有的人都找過我辦這樣那樣的事情,最后都要加上一句:“不要怕花錢啊!要不我先給你三萬塊錢。”我是不是感覺到一種哭笑不得的境地,我們都在譴責腐敗,說句難聽的話,我們恨不得把所有的貪官都槍斃,處以極刑!但是當每個人都涉及這個問題的時候,都動用腐敗的手段,他們最后一句話就是:“我們不缺錢,你不要怕花錢!你花錢了,把我們要辦的事情辦成就好了,自然我們也會給你報酬。”給我3萬,我花了2萬把他兒子調到縣里去了,剩下的1萬就是歸我的了,不是暗示,而是非常明確地講這事情。我就想,即便是我們這個社會中生活在最下層、最值得同情的這批人,當涉及具體的問題的時候,他們也會想到動用這種手段。我也想,我的這些弟兄們,我的那些可憐的鄉親們,假如他們當了縣長、省長,他們能比他們說的這些人好嗎?他們能做到清正廉潔嗎?他們能像香港的公務員那樣嚴于律己嗎?我畫上很大的問號!所以我想,當我了解各個層面的人的訴求和欲望之后,我發覺人都是差不多的。不管是身處高位的人,還是在社會底層掙扎的人,區別就是他們所處的外部環境不一樣。他們作為人的內心深處的欲望都是差不多的,而一旦把他們換位以后,他們的表現沒有太大的區別。我想作為一個作家,最應該關注的就是這個層面的問題。

我們的作品,如果不從人性入手,僅僅是去追求奇聞逸事,追求社會上發生的光怪陸離的現象,那我覺得這是舍本求末,我們充其量再寫一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而已。大家都知道,魯迅先生曾經對這本書作過評價,認為它狗屎一堆,是不上檔次的文學作品。也有很多人議論,我們現在生活的社會遠比作家描述的要精彩——小說沒有想到的,社會上發生了;小說中描寫的故事,根本不如現實生活中發生的更加吸引讀者。那么小說還有什么用處?沒有什么用處了,我一上網,什么都可以看到了。所以我說這是一個挑戰,但恰好向我們提醒了:作家應該撥開這樣的浮云迷霧,然后用小說最擅長的方式,來描述這個社會,為小說掙回光榮和存在的價值。所以這就要盯著人寫,只可牢牢地貼著人寫。作家汪曾祺先生曾經在很多的場合講過他的老師沈從文教他的一句話,沈從文當年在西南聯大教書,汪曾祺就是他的學生,沈先生的經典之言就是:“小說就是要貼著人寫。”在前不久,我又稍微改了一下,改為“盯著人寫”。貼著人寫就是盡量地要讓情節服從人物,要讓你所有的描寫都服從塑造人物的需要。要把寫人和塑造典型人物作為寫小說的第一個任務,最重要的任務。貼著人寫就是要作家設身處地地推己度人,然后不是用你作家自身的腔調,而是用人物自身的腔調去寫作;不是用作家的思維來決定這小說和故事的發展方向,而是用人物的思維、人物的性格來決定你這小說的故事走向。這毫無疑問是非常正確的,這就是我們中國傳統小說最寶貴的經驗。我們的傳統小說最成功的地方也在于這點,就是每個人物都會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王熙鳳的聲音是林黛玉發不出來的,劉姥姥的聲音也是賈母發不出來的。我們當下的小說里面,是不是出現了這樣的完全貼著人物來寫的小說呢?我們小說里的許多人物是不是都在說著同樣的話語,是不是都在傳達作家的這種思想呢?作家是不是自認為可以經常讓小說里的人物來代替他們的思維?我想這肯定是很多的,包括我自己在過去很多作品里面也犯過這樣的錯誤。我把它改成“盯著人寫”可能更狠一點,牢牢地盯著人的本性寫,深入到人欲望的最深沉處去。這實際上包括兩個含義,一個是盯著外部的人寫,盯著你小說里要寫的人寫;另外作家要盯著自己寫,盯著自己的內心寫。

改革開放這三十年來,我們出現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我們的作品批判社會的黑暗,揭露社會的黑暗,批判社會上種種的不公平的現象,我們的小說里也塑造了很多的惡者、壞人和小人。但是我覺得我們缺少一種自我反省的精神,所有寫小說的人似乎都是受害者,都是受苦的人,都是訴苦的人。很少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人,那樣的作家,把自己當作罪人來寫,敢于把自己的內心深處袒露給讀者,但未必說小說的人物跟作家自我就是等同的。但是我想作家有這種清醒的自我反省的意識,作家有著執行和敢于批判自我的勇氣,那么即便他的小說里寫的不是作家自身,小說里的人物的深處依然閃耀著作家自我敢于解剖的勇氣的光芒。我想,我們面對這樣一個時代,如果我們不去透過現象看出本質,如果我們忘掉了寫人這個最根本的準則,那么我們確實無所適從,確實寫不出有價值的作品。這兩年來,在大陸有一個話題被反復提起:既然說我們現在所處的是一個偉大的時代,那為什么我們沒有出現偉大的文學作品?我自己也多次說過,盡管我得了這樣那樣的獎,但我覺得自己沒有寫出跟時代相匹配的偉大的小說。我沒有寫出來,我覺得我的同行也沒有寫出來,為什么大家寫不出來?昨天我們座談的時候也談到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給作家找一個臺階來下——我們看一個社會的進步,十年可以作為一個階梯,三十年可以作一個歷史時期;而對一個作家的一生來說,也可以這樣分類,可以十年為一時期,或分成青年時期、中年時期和晚期。但對文學來講,三十年還是一個很短暫的瞬間,而每個歷史時期里面,能夠出現一兩部有代表性的作品就很不錯了。我們說了多少年了,中國偉大的小說也不就是那么幾部嗎?我們不就是有一部《紅樓夢》嗎?大家所反復提及的。我們不就是有一部《水滸》嗎?不就是有一部《儒林外史》嗎?所有像《紅樓夢》這樣偉大的作品,幾百年才出現一部,讀者對當下中國這些作家不滿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也請他們原諒,給大家一段時間,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這些作家可能是不行了,也許年輕一代的作家就會寫出像《紅樓夢》那樣偉大的小說來。

我再講講我個人的實踐與感受。我在2000年寫《檀香刑》這部小說的時候,很多人問,為什么寫這么一部小說,為什么在當下的時代里,我們的社會這么豐富,有這么多故事素材不寫,偏要寫一個清朝末年的故事?有這么多民族英雄不去歌頌、不去描寫,為什么要去寫一個劊子手?我說這是有原因的。我鄰居中有一個退休的警察,他曾經在遼寧當過獄警,他退休回來經常說起他認識張志新,他也對我們描述過當年張志新在監獄里的一些情況,他也對張志新這個女人的寧死不屈表示很深的敬意。那么我就想,他這個人明明知道張志新這個人是烈士,為什么他不對自己當年在監獄里當獄警進行反思呢?為什么不進行懺悔呢?而且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我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他也參與過虐待和處罰張志新的活動。我想這樣一個人該不該懺悔?但他毫無懺悔之意,他說:“這跟我是沒有關系的,我是一個獄警,我在崗位上,我要執行我上級領導的命令,他們要我們打她就打她,他們要我們把她的喉管切斷我們就把她的喉管切斷,因為她是反革命,因為她是被上面定的反革命,而我們是獄警,我們是代表國家。所以我們個人沒有任何的責任,有責任應該讓社會、讓國家、讓歷史承擔去。”那這個人實際上也是個很好的人,他跟我的父親也是非常好的朋友,經常在一起喝茶。就是這樣的事情引發了我很大、很久的思索,我感覺非常困惑。面對著這樣的一些問題,兩難的問題,我們究竟該怎么判斷?這個人到底是有罪還是沒有罪?他到底是該懺悔還是不需要懺悔?他是否可以像現在這樣推得一干二凈,他是否能夠主動地替歷史承擔責任?他是不是可以認識到在這樣一場巨大的罪惡當中,他這個參與者也是有罪的,他的手上也是沾滿血的?由此我就想到我應該寫一部小說,而恰好我看到了一些歷史方面的資料,那我就開始構思《檀香刑》這部作品。《檀香刑》寫的是大清朝刑部的第一劊子手,他的殺人技巧是非常高超的,而且我也虛構了很多他們劊子手行當里面的特殊規矩,包括一些特殊的稱謂,比如說他們都叫第一劊子手作“老傲”,初進劊子手行當則叫作“外生”,有一定資歷和經驗的中年的劊子手,他們則叫“舅舅”,這些是我虛構的。而且他們所供奉的神像高堯母也是我想象的,他們在所處斬犯人之前所進行的儀式也是我所想象的。我覺得我的想象是貼近真實的,我從我們鄰居老警察身上就發現獄卒的普遍的心態,他們都知道殺人是一種罪孽,他們剛開始也都能感受到用自己的雙手來結束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那種靈魂深處的震顫。他們也感受到作為特殊行當的人,在世人眼里的形象是什么,人們對他們既蔑視,又敬畏。這樣的人,每天夜里能夠睡著嗎?如果他們能夠睡著,他們用什么理由和借口來安慰自己?所以我筆下這個劊子手安慰自己的話語和我鄰居獄警安慰自己的話語是完全一樣的。到了最后,他們甚至產生了一種職業的榮譽感。這就是我們中國所信奉的一個準則:我干什么都要干得最好。行行出狀元,我既然干了殺人這個行當,我就要殺得精美絕倫,殺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讓同行敬佩我,讓皇帝欣賞我。所以包括最后慈禧太后賞賜給他一把皇帝坐的龍椅,賞賜給他七品頂戴,這都是我的虛構。我想更重要的是衍生到受刑者,也衍生到他的看客。魯迅先生在他的作品對看客進行了批判,對看客的痛恨,也是魯迅先生走上文學道路的重大推動力。這種看客現在是依然存在的,看客依然是我們每個人心里面都藏了的一種欲望,我們現在即便不出門,我們在網上也在圍觀嘛!我們每個人并不比魯迅所描寫的那些看客們高明多少。而我想演戲,過去我們老百姓把刑法當作一場大戲來看的,除了受刑的人之外,執行的人也必須配合。魯迅只寫了處死的罪犯和老百姓看客,而我就添加了一個執行者,換了一題,構成了一部完整的戲劇。所以這部小說看起來是寫歷史的,實際上還是寫現實的,還是從現實生活當中受到的啟發,不過是借清朝的舊瓶裝了時代的新酒。

因為時間關系,我確實沒法把《檀香刑》其他方面展開來說。后來緊接著到了2004年我寫了一部《四十一炮》,這也可以看作是一部社會問題小說,因為小說里面描寫的是一個屠宰村,這個村里面所有的人家都是靠屠宰為生的,而他們殺豬殺牛的時候是公開的往里注水,而注水肉是中國大陸食品當中存在的一個非常丑陋的嚴重現象,屢禁不止。到現在還是這樣,我也在網上看過,我也實地考察過屠宰的實況,確實非常殘酷。要殺一頭牛,就要在這頭牛沒有被屠殺之前,打開它的血管往里強行注水,一頭牛可以注進四桶水,一頭豬可以注進兩桶水。有時候就把剛剛宰掉的豬的心臟剖開,在它的主動脈插上膠水管,用高壓水泵往里面注水。過去那種原始的注水方法已經不行了,用高壓水泵就能確保把水注到豬的每個細胞里面去,這在屠宰村里當作一項發明。而且為了保持肉質的新鮮,他們往肉里面也就是往水里面注入福爾馬林液,我們學醫的同學肯定知道福爾馬林的作用,鄉下的屠宰戶們也知道它的作用,這樣即便放一天,放兩天,放三天之后,肉還是非常新鮮的。這樣一種丑陋的社會現象,如果僅僅做展示,我覺得沒有意義。所以我把這個注水肉、屠宰村當作一個外部環境來描寫,重點是寫了小說中“老來樂”這個人物,這個人可以說是高壓水泵注水肉的發明者,但他在村里面有極高的威信,所有的老百姓都說他好。因為他引領了大家共同致富,很多人發明這樣一個致富的技巧都是秘而不傳的,而他發明之后,他公開地向全村的屠宰戶傳授,傳授他的經驗,引領全村人們都富起來了。富起來了干嗎?富起來修橋,修狀元橋;蓋學校,蓋了全縣最漂亮的學校。所以不但村里面的人說他好,鄉鎮里面、縣里面的領導也認為他是個好人,要讓他當政協委員,當人大代表。像這樣一個人,實際上就代表了一個群體,在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歷程當中,確實有新型勞動的英雄人物,也確實出現了一批這樣的奇異怪胎。他們截取巨大的財富,他們鉆政府和法律的空隙,但他們身上又有一種冒險家的精神,他們準確地把握住了社會的脈搏,他們在非法和合法之間游刃有余。因此他們成為時代的弄潮兒,也成為許多人所羨慕的時代的英雄,他們許多人頭上都戴上了桂冠、花環,胸前又掛個勛章。所以我覺得從一件社會上司空見慣的丑陋現象入手,然后引發到對這樣的特殊性格人物的描寫,才構成一部小說。假如我僅僅展示了各種各樣注水肉的方法,屠宰村的黑幕,這樣的小說不是小說。

本來我想在這里再講講《生死疲勞》里面我寫的“藍臉”,中國最后一個單干戶,當全中國都實現了人民公社化的時候,只有我們村里面的藍臉染一塊很大的字,藍色的字,只有他一個人在扛著,推著一輛木輪車,由一頭瘸腿的驢趕著,牽驢的人是他小腳的女兒,她腦后留了條小辮子。只有他一個人跟全中國人民對抗,包括小說里面的人物說:“你是全中國最后一個黑點,最后一個單干戶。”他的地在人民公社的土地里面像一道堤壩,像茫茫大海里面的堤壩。人民公社的土地大量噴灑農藥,他沒有錢買,所有的害蟲都跑到他的莊稼地里面。后來,他白天不出來勞動,晚上出來勞動,他說太陽是你們的,月亮是我的,我夜間出來借著月光的照亮來勞動。他一直堅持到了80年代,土地又包產到戶了,每家農戶都分地的時候,村民們都說他不用分了。當時我就把他當作是逆避著潮流的怪物,是茅坑里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是那么一個令人作嘔的反面人物形象,結果幾十年后,三十年后,我們發現他是一個敢于堅持自我的英雄,是一個敢于以個人的力量跟整個社會對抗的英雄。當然真實的人物是在“文革”時期吊死的,但我的小說里面一直延遲到了80年代。那我想最近的話里面聊聊這個形象,也是因為生活中有這么一個人物,也是因為計劃生育影響了中國人的生活三十年之久的重大社會事件。后來我想,這社會事件只是我寫小說的一個背景,我描寫這事件的目的是為了塑造我的人物,我展示在計劃生育過程中所發生的種種現象,并不是我要否定計劃生育政策,我不否定,我也不贊揚,我的態度在小說里暗藏著。但是我覺得我的最根本目的還是要借這樣一件事來寫人,因為我想我們都有經驗,我們只要進行過觸摸實踐的話都會知道,你怎么樣考驗人物的性格,那只有把人放在風口浪尖來考驗。這是我們過去很流行的一句話,“要讓人在風口浪尖上鍛煉”。我覺得就是應該把人放在風口浪尖上,把人物放在無數的兩難境地里面,就像說你是一個婦科醫生,你本來是負責接生的,你是天使,你要把生命迎接到人間,現在我要你去墮胎,讓你去把別人腹中的活靈靈的生命扼殺掉,作為一個人,你的內心會有怎么樣的反應?

歡迎大家去讀我的《蛙》!謝謝!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阜康市| 顺平县| 新干县| 海南省| 蒙山县| 郁南县| 七台河市| 枣强县| 邢台市| 麻栗坡县| 东莞市| 嫩江县| 府谷县| 民权县| 博客| 阳新县| 黄冈市| 新余市| 冀州市| 舟曲县| 清远市| 民乐县| 武汉市| 青川县| 石家庄市| 遂川县| 玉山县| 云龙县| 肥乡县| 新乐市| 孙吴县| 呈贡县| 惠水县| 江达县| 稷山县| 石狮市| 揭东县| 麻江县| 澄城县| 称多县| 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