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色的天幕純凈得染不上一縷煙云,撲棱棱掠過的鳥影灑下一串愉悅的鳴叫。我將視線從如洗的碧空收回,把饅頭使勁往嘴里塞了塞,飛似的躥下樓去。
一如既往地,樓下顯現兩個熟悉的身影。“久等了!”我從齒隙間擠出幾個含糊的字眼,嫻熟地跨上姐姐早早幫我扶好的自行車。鉆入耳朵里的是爸爸慈愛的話語:“慢慢吃,別噎著了!”
“誰讓這饅頭這么粗糙呢,”我麻利瀟灑地蹬開車蹬,“要是細膩軟滑的起司蛋糕,再怎么狼吞虎咽也噎不著!”
“瞧瞧,口水都流出來了!”
“出發嘍!”
風肆意地掠過臉頰,空中飄蕩著姐姐銀鈴般的笑聲,連早晨清新馥郁的空氣仿佛也浸透了恬淡與美好。
驀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我“吱”地停了車,定睛朝寬闊馬路的盡頭——一幢高樓大廈望去:整座坍塌得變了形的大廈被熊熊烈焰籠罩,偶爾有猛獸巨碩的鱗甲隱沒其中。爆裂聲、野獸狂吼聲和人類的慘叫聲,伴隨著滾燙的泥漿朝這邊排山倒海地涌來……
一個面目扭曲的人倉皇奔逃。爸爸一把拖住了他問:“這是怎么回事?”那人奮力地掙脫,飛似的溜走了,丟下一句聲嘶力竭的號叫:“救命啊!”
這是怎么回事?我怔住了,還來不及思考該怎么做,一只噴發著怒火的翅膀攜一股熱浪掀過我頭頂。為了躲避它,我只得拋下自行車不顧一切地朝另一邊撲去。
“不好!”爸爸的吶喊聲淹沒在奔騰的巖漿中。
我癱坐在地上,回頭只見身后涌起一團混沌。我不知哪來的力氣追上前面慌忙逃竄的人群。奔跑中,我親眼看見一個人陷入熱融融的泥漿,一聲哀號悶在地底。一條不知從何處躥出的巨蟒,朝我張開鑲嵌著利牙的血盆大口……最糟糕的是,我腳下的地面裂開了巨大的縫隙,而我根本來不及逃開!
完了。我絕望地閉上雙眸,卻只覺身子一沉,緊接著仿佛輕飄飄地浮起來了。周圍的嘈雜沒了,變得萬籟俱寂。那種火燒火燎的灼熱感也消失了,我就像置身甘泉般清涼。我困惑地撐開眼簾。
天哪,在我眼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我環顧四周,發現這是一個偌大的空心球,球壁由密密匝匝的多邊形水晶薄片組成,每塊琉璃般的薄片都洋溢著璀璨的光影。幾縷微光從尚未閉合的縫隙間瀉下,水晶球格外通透明亮。我頭頂上方那片薄片正在緩緩閉合。
我飄浮在空中,正在緩緩下降。可以看見也有一些人在徐徐飄落,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有些人在我眼中只是微渺的小點兒。目光越過飄飛的裙袂,我看見水晶球的底部是被藍色綢緞環繞著的一塊綠油油的翡翠。
更近些,我看清了那條緞帶,是條環島河。它是那么寧靜湛藍,沒有粼粼波光也沒有嬉戲的魚兒。茵茵草地上聳立起一些用棍支撐的碧綠色圓球,它們像是三維動畫描繪出來的,精美巧妙,栩栩如生,讓人下意識地認為,它們是從畫里面走出來的。錯落排列的英倫式別墅,給這幅幾乎失真的畫面褪減幾分虛幻。
我最終在一棟別墅前降落下來。踩在一片毛茸茸的微微泛黃的青草芽尖上,依稀可數沾在上面的晨露。我開始打量起前面這棟別墅:纖塵不染的墻壁,油光水滑的屋瓦,雪白的柵欄里冒出嬌嫩欲滴的紅薔薇。這無疑是富裕人家的住宅。說實話,這真是我見過最棒的別墅,也是我曾幻想過居住的地方。
被薰衣草染過似的淡紫色大門緩緩開啟,一個輕盈曼妙的身影姍姍移步。我心頭一震,這不是姐姐嗎?雖然身著一襲被蕾絲點綴著的歐式公主裙,微微泛棕的秀發波浪般傾瀉在雙肩,但那嬌小玲瓏的面龐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她清純的目光流轉到我臉上,便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即往屋內呼喚了一聲,依然是銀鈴般的嗓音,可惜從她朱唇吐出的都是我無法聽懂的字眼。
“姐姐,你怎么在這里?”我不禁問。姐姐沒有搭理我,把兩手優雅地放在背后,安靜地等待著。
房間里走出兩個熟悉的身影,是爸爸和媽媽!那身華麗的衣服給媽媽增添了幾分高貴的氣質,穿著西服的爸爸儼然成了紳士。他們表情淡然,絲毫沒有劫后重逢的喜悅。這陌生的一切,令我疑惑又恐懼。
媽媽上前將一顆軟綿綿的小球塞進我的耳朵,接著便吐出一番流利的中文,那不相稱的口型顯得如此別扭:“這里是琥珀嶼。在地球的這場浩劫中,只有少數的幸運者有機會來到這里避難,我們將暫時承擔保護你的責任。恭喜你,親愛的。”
“你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那他們在哪里?”我心里像被塞了塊冰塊,拔涼拔涼的。
“媽媽”頓了頓,繼續平靜地道:“我們可以做你的爸爸媽媽。瞧你這一身臟。露絲,把她帶到屋里洗個澡吧。”
露絲是我“姐姐”的名字。她輕盈地朝屋內走去,我只得頂著亂哄哄的腦袋緊跟著她。移步換景,我發現這房子真不是一句富麗堂皇就能形容的。點綴著金黃色流蘇的紅地毯蜿蜒向拐角,一旁羅列著碩大的清新典雅的大理石花瓶,里面臥著素凈的百合花;墻壁上錯落有致地掛著刻畫精美的油畫,每個檀香木框都鐫雕著細膩的紋理;冒出墻壁的燭臺微光隱現,給這棟古典的別墅增添幾分神秘。
姐姐輕輕推開一扇粉紅色的木門。她指了指一張寬敞的床,說:“你先在那兒坐一會兒吧!”
我癱軟在上面。嘿,我從沒見過這么溫暖松軟的床呢!我打量起這個房間:翠綠色的窗簾散發著溫馨的色澤,玲瓏剔透的風鈴悠悠地旋轉著,書桌鞋架樣樣俱全,衛生間似乎也挺大,絲絲氤氳的霧氣伴隨汩汩水聲從中飄出。這幾乎是公主的房間啊!
不一會兒,姐姐抱著疊好的鑲嵌著蕾絲花邊的粉紅色睡袍進來了。她將衣服放在床頭,說:“洗完澡把這個換上。你今天也受了驚嚇,早點睡吧!”
我扯住她的裙袂:“等等!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地球怎么了?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我的家人?”
“這些我真的不知道,”姐姐用那羊脂玉般的手握住我冰涼的手,“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像對待親妹妹一樣對待你的。”
傳遞過來的溫度告訴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卻更希望這是一場夢。
姐姐輕輕關上門,偌大的房間只剩下汩汩流水聲和八音盒輕靈的樂音。我匆匆享受一番優厚待遇后,便爬上了松軟的床。我沒多想,也不敢多想,便沉沉地睡去了。
我叫弗萊爾,是一名普通的中學生。之所以擁有這么一個特別的名字,是因為我們一家都很向往西方生活,只是家境一般,歐式皇家般的日子只是心底遙不可及的一個夢罷了。而現在,這樣的生活真真切切地擺在面前了,我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我用手半掩爬上臉龐的幾縷光線,費力地撐開了眼簾。典雅的吊燈,精致的鐘表,還有緩緩流逝的沙漏擺件。還是在這里。一剎那,我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悲哀。我一骨碌爬下了床。
房子里靜悄悄的。我輕輕推開門,一張紙片飄飄忽忽地落下,上面印著的是端正的楷體字。
親愛的小萊:
今天我們有事出去一趟,預計中午會趕回來。衣服到大衣櫥里挑,早餐在桌子上。可以打開電視看一會兒,無聊的話也可以去后花園坐坐。
愛你的 媽媽
我深吸一口氣,在臉上努力擠出幾絲笑意。夢寐以求的生活明明就在眼前啊!
數分鐘后,我端坐在鋪著雪白桌布的玻璃桌旁,用锃亮的刀叉輕而易舉地切開牛排細膩的肌理。這真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牛排。然而我的腦子卻是滿滿的困惑:那場巨大的災難究竟是怎么回事?爸爸媽媽怎么樣了?他們也和我一樣來到這里了嗎?我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呢?那時的地球將會是什么樣子?
唉,誰來告訴我呀!
我想起媽媽的留言,起身來到那片被白柵欄圈著的茵茵草地,坐在了鑲嵌著鵝卵石的臺階上。嬌艷欲滴的花瓣上凝著昨夜的露,簇擁在一起。優游其中的蝴蝶,翅膀邊緣鍍著一圈燦爛。溫馨祥和的暖陽灑在欣欣向榮的一草一木上,使人舒心。
“早上好,您的牛奶到了。”車輪的“嘎吱”聲戛然而止,我朝這爽朗的聲音抬起頭。一個高挑的身影騎坐在自行車上,任熹微晨光灑滿肩頭。一頭淺金色短發波浪般涌下,半遮那雙深潭般清靈澄澈的翡翠色眼眸,密密的睫毛輕顫,攝人心魄。白皙的瓜子臉上是西方人典型的高鼻深目,兩瓣薄唇微微揚起,勾勒出一個溫柔的弧度。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俊俏的外國美少年。真是飽了眼福,哈哈。我在心里傻笑著。
他轉身搬車子后座的一箱牛奶,暖陽氤氳開他完美的側臉輪廓。他徑直走進被柵欄半掩著的后花園,那熱情的目光流轉到我臉上時,腳步便頓了頓,隨即用他那稚氣未消的嗓音隨口一句:“哦,是地球來的客人嗎?”
地球來的客人?他也知道這事?這次一定要問清楚!我伸手想接過他扛在肩上的那箱牛奶,他卻用纖細的手臂朝我擺擺,伴隨一句:“不用,我來就行。”
他徑直走進屋內,嫻熟地打開冰箱門,將牛奶塞了進去。
我趕緊扯住他的衣角,鼓起勇氣問:“等……等一下!那個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他們沒告訴你嗎?”少年碧綠色的眼眸掠過一絲困惑,“其實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啦!大概就是你們這些幸運的人來到這里暫避災難,一定時間后就能返回地球……”
“什么?還可以回去!”我頓時欣喜若狂,在原地又蹦又跳。
“正好我有時間,咱們先聊一會兒吧。”少年指了指一旁的玻璃桌。
“那么,我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少年無奈地笑笑說:“這個我可說不準,少則一天,多則一年。”
“那等我回去以后,地球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嗎?”
少年略帶歉意地吐了吐舌頭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連以前的地球是什么樣都沒有見過呢。”
“這個嘛……”我陷入了沉思,“地球擁有與這里一樣的美,但存在著許多糟糕的東西,比如危害人健康的霧霾,四處彌漫的工業廢氣,混濁的牛奶河……”
少年瀟灑的眉心輕皺,說:“嗯,聽說地球人是因為做錯事才受到巨大懲罰的。聽你這么一說果然……”
“相比之下,這里簡直是人間仙境了啊!”
“其實琥珀嶼是地球人內心的完美世界,并且每個人眼中的都不一樣。這……便是你的。”
我還想問些什么,門鈴驟然響起。少年搶先一步開了門,是媽媽她們回來了。少年很自然地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一點兒也不顯得生疏。
之后,我在琥珀嶼度過了一段平靜的、公主般的生活。我觀察清楚了,爸媽和姐姐每周末上午都要出去,大概是做禮拜之類,把我留在家里。那個送牛奶的少年恰巧這個時間來,我們都會聊一會兒。
他告訴我,他叫桑旋。我們交談時,大都是我描述地球上的日常生活,講我度過的快樂而充實的每一天,傾訴我的趣事和煩惱。無論我說什么,他總是用琉璃珠般的眼眸坦然地注視著我,嘴角洋溢著陽光般的溫柔微光,有時還伴隨著好聽的笑聲。
很快,我們成了好朋友。他作為一個聽眾十分合格,總是靜靜等我把話講完,再發出幾句感慨。我在他面前話也變得多了,要知道,我之前從未與異性交談如此之多。或許在這個世界,除了“家人”,他是我最親密的伙伴。
我漸漸開始接納這里的生活,但我曾不止一次表現出自己對回去的渴望。
“怎么了?這里的生活不好嗎?”桑旋漫不經心地問,低頭用湯匙攪拌杯里的咖啡,“弗先生一家對你很好,不是嗎?”
“他們對我很好,只是……”他們終究不是我的家人啊,那份感情畢竟是有所差異的。我把這句話悶在肚里,桑旋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對我的看法或許無法理解。
時光在美好恬淡中悄悄流淌,曾想象過無數次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那是個平凡的上午,我一如既往地講述著惱人的補課經歷,桑旋的視線頻頻移到我臉上。我有些不自在,起身去拿牛奶,卻被一聲“等等”喝住了。桑旋用疑云密布的雙眸緊盯著我說:“你變透明了!”
什么?我伸出手擺在餐桌與地板的交接處,竟發現手掌映射出兩種不同的顏色。桑旋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驀地仰起臉,秀氣的雙眸熠熠生輝,說:“我知道了!這表示,你很快就能回去了!”
我很快就能……回去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現在突然擺在眼前了,卻有些令人感到意外。我已經習慣這里的生活,或許對這片美麗的土地也產生了依戀,但我被告知將離開這里,真不知道該是喜還是憂。
“小萊,不管即將面臨的是什么,我都衷心地祝福你。”桑旋俊俏的臉上寫滿鄭重。我微微點頭。那是我們彼此間最后一句話。
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的身體漸漸透明。我摩挲著房間里的每一件物品,希望將滿滿的留戀駐留在這里。雖然不舍,但我渴望回地球的心是很明確的。像桑旋說的,不管地球變成什么模樣,我即將面臨的是什么,我都會勇敢地去迎接。
那一天終于來了。姐姐將頭探進我的房間:“小萊,你在嗎?”
“姐姐,我就在這里。”
姐姐費了點兒勁才注意到她跟前的我。我倆沉默著走出房門,來到那片鵝黃的草地上——那一天我就是在這里降落的。我轉過身,注視著圍在身后的家人。他們也默默地注視著我。我真希望,這一刻會永遠定格。但沒等沉默多久,我的身體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并且緩緩上升。
我有些吃力地大聲道:“爸爸,媽媽,姐姐,我會想你們的。告訴桑旋,我會想他的。我會一直想念琥珀嶼!”
我升得很高了。頭頂相隔不遠的一塊琉璃磚緩緩開啟。我聽到爸爸的喊聲:“孩子,祝你好運!”
我微微一笑,最后俯瞰了一眼這個美麗的地方,仰起頭,閉上雙眼,等待迎接屬于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