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下起一陣薄薄的小雨,雨后月亮出來了,之前是不停地吹風。就是這樣一個天氣不太正經的晚上,阿依陌扛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火把帶我們到莊稼地里見識一下。
見識什么呢?我們問。
燒蟲子唄。她說。
啊,好無聊!我們說。
阿依陌才不管我們怎么感覺呢。她扛著火把就像扛著一桿槍。
到了地里,阿依陌就像瘋了,點燃火把舉著它在玉米稈間竄來竄去。
我們說:阿依陌,停下來吧!
她說:為什么?
我們就不知道該怎么勸她了。她也確實好幾天沒有這樣出來透氣。白天她縮在屋里像只病貓,夜里她縮在屋里像個幽魂。好不容易在這樣一個壞天氣的晚上,她打算出來竄一竄。
隨她的便。我們說。
如果她的父母活著就好了。我們說。
如果她的兄長活著就好了。我們說。
如果她不住在親戚家里就好了。我們說。
如果她……我們終于找不到話說。我們不能體會寄人籬下的感覺,也不能體會失去父母和兄長孤零零的感覺。
我們覺得這樣一個晚上,即使有月光也是糟糕的月光,不值得浪費睡眠。如果她不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早把她扔這兒不管了。
阿依陌的火把燒到一半了,就要燒到她自己了。我們站在玉米地上方,打著哈欠,搓著冷手,所處的位置能完全看到這個今夜突然和天氣一樣失常的人。
玉米稈被她踩歪了,也有踩斷的,咔咔響,斷骨的聲音——她第一次像個惡棍似的一點也不心疼糧食。頭發也亂了,還摔倒了,又爬起來繼續瘋狗似的亂竄。
她會不會瘋掉?我們想。
如果她瘋了……啊,天哪!她會瘋嗎?我們說。
阿依陌的火把燒到她自己了。
——丟掉!丟掉!我們大喊。
阿依陌抖了一下手,火把掉在地上,大概她終于被火苗燙疼了。
我們走上去,看到她被火燒傷的手指,上面還留著火煙熏出的痕跡。我們說,你傻不傻呢?冷水沖一下吧,洗一洗,晾一晾就好了!
她沒洗。但是她帶我們到水溝旁邊坐了好一會兒。
她始終低著頭,看著夜里已經變色的流水。流水會帶來一些樹葉,她會伸手將樹葉撈出來丟在一旁。
我們都不敢提起她很小的時候就死去的父母,以及不久之前她死去的哥哥——那個從懸崖上一躍而下,摔到深溝里的少年。聽說那天晚上她哥哥喝了很多酒,一個人坐在月亮底下,也是夜雨之后,月亮發了瘋似的鉆出云層,他在那樣一片清冷的月光下摔破了酒瓶就像摔破他再也不想繼續承擔的生活,丟下他唯一的親人我們的阿依陌,卸下他年少肩上的重任,卸下他孤苦無助內心的巨石,自己一個人去死了。
阿依陌望著流水,什么話也不說。
我們望著阿依陌,也無話可說。原來不幸降臨在要好的同類身上,我們自己也會感到窘迫和窒息。
今晚的月光太糟了——我們想——仿佛天上遭遇一場水災,月光落到地面還夾雜著泥沙的味道,風一吹,那味道就鉆進我們的喉嚨。
她很久沒有哭了。現在也沒哭。
夜雨過后,月亮冷清清照在玉米稈上,玉米葉間還吊著小雨洗刷后留下的水珠,水珠含著小小的光芒。這樣冷的晚上連蟲子也不愛的。哪里有什么蟲子。
回家吧。我們想說。又都沒說出口。
她沒有家。
回去吧。我們想換一個詞。也沒說出口。
她不再有歸途。
阿依陌坐夠了,也可能終于感到冷了,反復摸著先前被燙傷的手指,手掌蓋在上面握在手心里,似乎那燒傷的手指從皮層下面冒出來的那一點點熱量能溫暖她。
我們都穿得單薄,在這樣突然跑出來的晚上,誰也來不及加一件衣服。我們在發抖。阿依陌也在發抖。我們沒有多余的衣服給對方保暖,我們都在風中受著涼。
走吧。阿依陌說。
她沒有說“回家”也沒有說“回去”,她只說“走吧”。
我們就抱著發抖的自己跟在發抖的阿依陌身后。松樹林一陣陣傳來潮水一樣的聲響,剩下的風都吹在我們的額頭上,吹得頭頂都要掀開了。我們朝著山路一直往下走,路在夜里看起來非常遙遠,也很模糊,沒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