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書癡多情癡
似乎中國的作家尤其是女作家,都是從小時候開始讀《紅樓夢》的,張愛玲8歲,三毛11歲。那時候三毛念小學五年級,在課堂上,她把《紅樓夢》藏在裙子下面偷偷地看——
讀到了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地坐著,癡癡地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默默地搖頭,看著她,恍惚地對她一笑。那一剎那間,我頓然領悟,什么叫做“境界”,我終于懂了。
真正喜歡讀書的人都是感受能力特別強的人,他們能夠透過字面感受到更深層次的東西,像莫言《紅蘿卜》中的小男孩,見別人所不能見。對于美的東西,他們的享受更充分,隨之而來的是需求更迫切,所以才到達癡的境界。
無疑,三毛也是個書癡。
在學習緊張的六年級,她還偷看完了一整部的《射雕英雄傳》。她說,“這種書看了人要發呆個好多天醒不過來。”深有同感。記得以前我不喜歡看到結局,因為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結局了,就什么都完了。這個世界結束了,再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仿佛游走在夢里,悵惘、失落。
三毛一家搬到臺灣,她傾盡零用錢,在租書店租了所有俄國小說家的書,《復活》《罪與罰》《死魂靈》《戰爭與和平》《卡拉瑪卓夫兄弟》《獵人日記》《安娜卡列妮娜》等。有一次,父親陳嗣慶曬大樟木箱,一套套塵封已久的中國通俗小說重見天日,《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而租書店的書都是要限時歸還的,她就在老箱子的中國古典小說與租書店的俄國小說之間,交相掙扎,兩邊都想看,忙得不得了。
她租來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又在大伯父的書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草堂筆記》《人間詞話》……
以至于初二第一次月考,四門功課不及格,被父母管制,她勉強收了心,開始用功學習,每門功課都認真地背。數學月考好幾次都是滿分,引起了數學老師的懷疑。又出了一次她完全不懂的方程式,她考了零分,然后老師就處罰她,用毛筆在她的眼睛周圍畫了兩個大圈,墨水太多,流到唇邊,讓她以這副模樣到操場繞場一周。其實那時候體罰是普遍現象,但是對于三毛,這次處罰卻是她一生從沒有受過的屈辱。
第二天我一進教室,看到桌椅就昏倒,從此我就得了自閉癥。
每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里,除了爸爸媽媽誰也不見。
自己的世界里最安全!
三毛是敏感且脆弱的。受辱后的一段時間內,她還勉強去上學。然而一看到學校那米黃色的平頂,就想走掉。她去六張梨公墓、陽明山公墓、北投陳濟棠先生墓園,以及市立殯儀館附近一帶的無名墳場游蕩,“世上再沒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這個“人”的世界讓她感到恐懼,所以她就只有逃避。三毛是個任性的孩子,她像弱小動物一樣發揮趨利避害的本能。然而,人畢竟是生活在社會之中的,她不能游離,又被拉回來了。
最終三毛不得不休學。
所幸,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不會任打任罵地逼著她再回到學校,也不會放任她郁郁寡歡。他們送她進美國學校,送去學插花,學鋼琴,學國畫,跟名家黃君璧習山水,跟邵幼軒習花鳥。父親教她背唐詩宋詞,看《古文觀止》,讀英文小說。
對美的感受能力,除了三毛本身的天賦以外,還有這些以愛為名的引導、熏陶。然而這并不能打開她的心結,她仍舊把自己關在家里,不主動跟人接觸,大門外的世界對她而言沒有意義。
因此,父母免不了偶爾為她的前途長吁短嘆,在三毛看來,這是無聲的譴責,更增加了她的自卑,她在家里像個異教徒一樣,休學第二年,她第一次想到自殺。
如果沒有我多好,爸爸媽媽不會再緊皺著眉頭,不會再時不時發出一連串的嘆息,姐姐和弟弟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地談論學校的趣事,那么我還活著干什么呢?
割腕自殺,我一直以為是最殘忍的死法。《絳色沉哀》里之落的母親選擇這種方式,讓血慢慢流盡——三毛沒有死成。
直到年輕的畫家顧福生出現。
許多年過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講出:初見恩師的第一次,那份“驚心”,是手里提著的一大堆東西都會嘩啦啦掉下地的“動魄”。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見鐘情,那一霎間,的確經歷過。
顧福生是顧祝同將軍的次子,“五月畫會”的成員,在當時已小有名氣。他這年25歲,三毛16歲。他這個時期的作品,有一點像莫迪里阿尼拉長變形的人體造型、巴菲特筆直利落的人物線條,以及他所采用的寒冷色調,被他的好友作家白先勇稱之為“青澀時期。”
這樣的一個優秀的人,怎么能說是有唯一可取之處的呢?三毛的眼光是銳利的,她覺得他溫柔而能了解她。
事實也確實如此。
“你的感覺很特別,雖然畫得不算好……”
“可以,再畫。”
顧福生很快就看出來三毛的才華不在于繪畫。他給她一本《毛匯》合訂本,幾本《現代文學》雜志。因為他,她接觸到波德萊爾、加繆、里爾克、橫光利一、卡夫卡這些現代主義作家,才懂得自然主義、意識流。他介紹她認識陳若曦,還向白先勇推薦她的文章。白先勇主辦的《現代文學》雜志刊登了三毛第一篇小說《惑》,署名是陳平。她從畫室拿到雜志,跑回家去告訴父母……他讓她找回了自信,還有一次,一向素淡的三毛堅持要做一雙紅鞋子,她滿懷喜悅地穿進畫室,顧福生見了,說,“很好看。”在他的身邊,她開始成為一個關心自己是否美麗的少女,潛伏多年的活潑本性也慢慢流露出來。
這是一種不能說出口的愛戀。她在模仿老師的畫的右下角,簽下:Echo。
Echo,是希臘神話中戀著那喀索斯又無法告訴他的森林女神。
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妻子赫拉嫉妒Echo的美貌,讓她失去了正常的說話能力,只能重復別人的話的最后三個字。所以這個詞成了回聲的意思。
美麗的Echo瘋狂地愛上了河神之子那喀索斯,這個極致美貌的男子人見人愛,他卻生性驕傲,對那些愛慕他的女子全都不屑一顧。久而久之,只剩下癡情的Echo,她帶著無法遏止的愛,緊緊地跟在那喀索斯身后,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那喀索斯感覺有人跟著自己,便問:“誰在這里?”
Echo欣喜萬分,卻根本無法表達自己。那喀索斯沒有等待別人的耐性,見Echo不回答,便欲抽身而去。Echo不愿放棄這次機會,她的回答沖口而出,只有三個字:“在這里。”
“不要這樣。”那喀索斯說,“我寧死也不愿讓你來占有我!”
“占有我!”
那喀索斯聽了撇撇嘴,認定跟著自己的這個姑娘是個輕浮的人,便滿臉不屑地走了。Echo羞愧難當,懷著悲痛的心情躲到了山林深處,最后憔悴而死。
如此追溯,三毛的簽名是詩意的,唯美中浸著凄婉。她的感情也是詩意的,恰同豆蔻少女初生的朦朧感傷,似水凝煙,極富含蓄之美。她形容這位老師:淡漠而精致。
顧福生放下華麗的家世遠走他鄉,一心追求藝術創作,安靜而不喧嘩,他的身上定有那個因自戀而死的那喀索斯的神韻,卻沒有那種傲慢和冷淡,對三毛來說,顧福生更親切,他是溫柔且善良的。
三毛因此人走出了自閉。
她后來說,“以后的我,對于藝術結下那么深刻的摯愛,不能不歸于顧福生當年那種形式的愛所給予我的啟發和感動。”
你有多真就有多美
顧福生離開臺灣去巴黎定居,三毛很失落,就常去找顧先前介紹給她的朋友陳若曦聊天。陳若曦鼓勵她走出自己封閉的生活空間,建議她去學校讀書。經斟酌,三毛寫信給臺北的中國文化學院創辦人張其昀先生,請求做一名選讀生。張先生看了她的作品后,笑著跟她說:“我覺得你有兩個方向可以走,一個是文學方面的路,另外是走美術方面的路。好在你沒有學籍,要讀哪個系可以自由選擇。”他給她一張申請單,三毛填了哲學系。張先生看了以后十分意外——
我覺得這是可以理解的,藝術給人以美,哲學給人以真,在美和真面前,三毛選擇了真。《第七封印》中布洛克說,我需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諾。而通常所說的真善美,也是把真排在最前面的。人,一旦來到這個世界上,就開始追問從哪來里來到哪里去的問題,在追問的過程中,有些人覺得活著就是目的,有些人卻非要弄明白不可,我們為什么而活?善思的人最關心的始終是生命的終極問題。無疑,三毛是善思的。她自己后來說:“哲學并沒有使我找到生命的答案,我唯一學到的是分析。研究哲學,對我是一種浪漫的選擇,當初以為它能解釋很多疑惑,事實上,學者的經驗并不能成為我的經驗。我只能說,生活把我教育出來了。哲學是基礎,人生根本不能問。”
有多少人把研究哲學當成浪漫的選擇?在我的印象里哲學系的女生應該是戴著厚厚的黑邊眼鏡,齊耳短發,每天抱著一摞書進進出出,腦子充滿了名詞術語,對外界的人和物視而不見,感受讓位于思考。但是三毛仍舊感受多于思考,體驗多于理論,三毛是藝術家的氣質,不可改變。
對于人生的結論,三毛是“人生根本不能問。”這句話充滿禪的意味,還有她曾經說過的“愛情有若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這是三毛自己的哲學,玄妙不可追。
天才在常規的條條框框中總是被打敗,在那條長長的儼然有序的別人規定好的獨木橋上被遺漏。已經發表若干文章的三毛竟然在大一時的國文考試中考了個不及格——三毛雖然自認讀書廣泛,但對那些死記硬背的知識點卻從未用心記過。老師說,這些都是文學常識,你應該知道啊!三毛為自己辯護,“老師,我是失學少年,不知道《春秋》是什么年代修的,這應該是文學史上的問題。”老師讓她參加補考,聰明的三毛知道補考還是考一樣的東西,很可能再一個不及格,靈機一動,想出了個好主意,她要求以一篇文章代替國文考試。這老師真是有水平,竟然答應了。三毛編了一個關于自己家庭的故事,講祖父、父母及自己的童年生活,還穿插了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老師看了說,“你是我所有學生中最有才華的一個,老師看了你的作文非常感動,幾乎一夜沒有睡好,老師都流淚了。”
這樣的老師實在太少,三毛很幸運。事實上,別說是學校,從一加一等于二開始背誦,就算是公司,對于邊邊角角無謂知識的不放過和對于真正思想上的才華視而不見者比比皆是,記得去一個圖書公司面試,書面考試題就有三個小時的題量,他們要的不是有才能的人而是一臺可以碼字的機器。我并不否認知識,但是只有知識不會思考的人不過是兩腳書櫥罷了。一代又一代,我們的教育馬不停蹄地打造這類書櫥。
三毛是幸運的,她生活在自由的空氣中。就算不上學,也不必像《平凡世界》里的孫少平一樣去煤窯里尋找人生真諦。并不是要把人分三六九等,只是人對于自己生活的選擇,有主動和被動。在我們的社會,不讀書又沒背景的人只能被動地選擇生活方式。書中自有黃金屋和顏如玉的古訓并沒有失去它一直以來的魅力。尼克拉耶娃說,“書籍是生活的加速器。”赫爾岑說,“書是這一代對下一代精神上的遺訓。”讀書目的不一樣,難怪我們書櫥比較多。書櫥都是沒有真性情的人,他們所追求的都是實在的實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精神世界一片空虛,所以也就無所謂真理,真實。記得我在《在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中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是沒有希望的,掏空了心的軀殼,一具又一具,并排行走,說著同樣的謊言。”這個世界上真人少,假人多,像屋頂子上吊下來的假花,沒有生命,沒有力。
三毛是最具生命力的真人。
愛也愛得徹底,痛也痛得徹底。
三毛所讀的這個文化學院是一所私立大學,剛開辦不久,學生加起來也不過兩百多人,所以來來去去幾乎全是熟面孔。在學校、圖書館、咖啡廳這樣的地方,總是喜歡出現一個卓爾不群的人。他便是這樣一個男生,英俊、儒雅、氣質高貴,把自己打扮的很平凡,冀希隱匿在角落里不起眼,卻不經意中吸引了眾多的目光。他仍舊我行我素,不對任何人側目。他叫梁光明,是文化學院戲劇系的高材生,已經出版過兩本文集,在校園里也成了大名鼎鼎的才子,有一個響亮而充滿詩意的筆名“舒凡”。
三毛讀了他的作品就愛上了他,看見他第一眼后更是整個人被徹底俘虜。大多數女孩子追求他受到挫折后就放棄了,三毛卻是鍥而不舍。舒凡去哪里,三毛就去哪里,她像影子一樣跟著他。她為了去他所在的教室去旁聽而逃課;她去他經常去的那家面館吃飯,其實對面前的飯菜并不感興趣;她去他要坐的那班車站牌下等車……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引起高傲的舒凡的注意。三毛很絕望。
有一次,三毛發表了幾篇文章,在學校里請客。當同學們吃合菜、喝米酒的時候,舒凡一個人晃晃蕩蕩地走了進來。三毛給他倒了一杯酒,想著,“這次他總得和我照個面吧!”誰知,他舉杯喝個精光,卻和別的同學干杯去了。三毛失望之余,想:“他越躲著我,表示他看重我,不然他可以大方地和我說話呀!”
不管此時的舒凡喜不喜歡三毛,可以確定,他已經注意到她了,他感覺到她的追隨。在熱情面前,他選擇躲避,因為他不知道怎么迎接,怎么處理自己一直平靜的生活中的波瀾。他應該是一個內向的沉默寡言的人,在心里除了不屑與人交往外,還有畏懼。電影《怦然心動》里朱莉剛見面就去拉新搬來鄰居家的男孩布萊斯的手。他飛快地甩開了她,而且后來總躲著她。大概就是這種懵懂的畏懼心理,含有對熱情的反感。而三毛,和朱莉一樣,有冒險精神,浪漫精神,敢于與眾不同,有愛,也希望被愛。她的生命生機勃勃,健康且有力。“不像我們通俗文化里的女主角,大多還是傻而天真,迷糊,樂觀,感情豐富這一型,等男主角來憐愛。”
聚會中舒凡的冷漠幾乎讓三毛淚水婆娑,然而走出人群,一個人來到操場草坪上時,卻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這一次,他沒有躲開她,沒有躲開她熾熱的目光。她加快了腳步,奔向這個使她魂牽夢縈的人。
他們互相望著,千言萬語都在眼神中傳遞了,她伸手從他口袋里掏出鋼筆,在他的右手上寫下一串電話號碼,然后跑掉了。
一放學三毛就飛快地跑回家,進家門第一句話就是:“姆媽,有我的電話嗎?”她在等他的電話,坐立不安,在接聽了無數不是所等之人打來的電話之后,三毛都快崩潰了,為了愛你,我放下所有的尊嚴,幾乎變成了你的臣民,匍匐在你這位尊貴的帝王腳下,你真的對我這份熾烈的愛毫不在意嗎?是飛蛾撲火,還是就此放棄?輾轉反側,沒有一個最后的答案。
終于在一個黃昏,他打電話來了……
走過操場的青草地 走到你的面前
不能說一句話 拿起鋼筆
在你的掌心寫下七個數字
點一個頭 然后狂奔而去
守住電話 就守住度日如年的狂盼
鈴聲響的時候 自已的聲音那么急迫
是我 是我 是我 是我 是我 是我
從此,校園里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眾人矚目的才子和性情獨特的才女每天走在一起,讀書,吃飯,逛街,仿佛王子和公主的童話,細雨變成宮殿的水晶簾,風聲就是音樂……
《怦然心動》的結局是“沒有陰差陽錯,只有水到渠成。”三毛和她的白馬王子的結局卻沒有那么樂觀,像大多數初戀一樣,以分手告終。
我曾經在分析《胭脂扣》的一篇文章里說過:不對等的愛情,會從天平上摔下來。三毛和舒凡的愛情是不對等的,舒凡始終無法像三毛愛他一樣愛三毛,他像一泓湖水,靜靜地接受世事變遷,而三毛是一團火,她的熱情炙烤著他,使他疲備不堪,做不出相應的回應,她就生出許多莫名的煩惱來,歇斯底里的發脾氣,動不動就流眼淚,這顆慌亂的心舒凡不懂,她曾幾度幻想著他會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他們有著一個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要抓住他,把他永遠留在身邊,最后想出了結婚這個主意。
“凡,我們結婚吧。”
然而,她面對的不是至情至性、浪漫主義的荷西,而是現實、理性的舒凡,這個把責任看的高過本心的男人是不會頭腦發熱的,他懂得婚姻是世俗的締結,需要世俗的種種來支撐,比如房子、工作、事業和金錢,自古“貧賤夫妻百事哀”,子君也只得“傷逝”了。
他委婉地說,“平,你不要沖動。”
被拒婚對女孩子來說是一種恥辱,“天一下子黑下來”,三毛被打入萬丈深淵。一時負氣和委屈,讓她做出離開的決定,乞求得來的感情只是同情,絕不會是愛情,這一刻,她清醒地看到,他從來沒有像自己愛他一樣愛自己,從一開始就是“求”,而真正的愛情是發自本心的。“也許放棄才能真的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如果他還有一點真心,有一點戀戀不舍,他會留她的,她在等。
等來的卻是一句:祝你旅途愉快!
麥芒說:人,死于心碎。
此刻,她的心碎了。再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在霧氣彌漫的思緒里,她一個人凳上了飛往馬德里的班機……
三毛說,“那是我真正的初戀。對方沒有答應我。我求了又求,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后來我走了。”于對方的心中有比她更重要的東西存在著,亦舒說:“人的天性便是這般涼薄,只要拿更好的來換,一定舍得。一個男人若是想要離開你,若是不再愛你時,你哭鬧是錯,靜默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都是錯!”
人說最難忘是初戀。也許他從未走出過她的生命,許多年后,三毛作詞《說時依舊》已道出她曾經的失落和惆悵:
重逢無意 相對心如麻
對面問安好 不提回頭路
提起當年事 淚眼笑荒唐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愛過你
說時依舊 淚如傾
星星白發猶少年
這句話請你放在心底
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往哪里去
不要 不要 跟我來
家中孩兒等著你
等爸爸回家 把飯開……
沒有愛的生活是不值得經歷的,愛情對于三毛,不是非如此不可,而是一個體驗的過程。她說,“在這樣的年紀里,如果沒有愛情,就是考試得了100分,也會覺得生命交了白卷。我不管這件事有沒有結局,過程就是結局,讓我盡情地去做,一切后果,都是成長的經歷,讓我去,讓我去!”所以,她不會永遠沉淪在這一段愛情中。
三毛后來說她喜歡著許多人,卻并不為愛所苦。因為她不求形相,她對人一無所求,比如,她十歲時狂愛畢加索,從小就夢想著成為他的情人,焦急的怕他要老死了而自己還沒能快快長大去向他求婚。畢加索死了,她仍愛他、欣賞他,在他的真跡名畫之前徘徊流連,將他深植在靈魂至愛的一角,但她不痛苦了。她的愛是超乎凡俗之愛的:“他生前,不知世上有這么一個女子在愛著他,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而我,也沒有損失,我得到的是永恒以及其他的愛。”
不一樣的中國女子
性情豁達的三毛用自己充滿活力的體魄行走天涯,不知疲倦。
這一形象是美的。健康、絢麗,逼人眼。
三毛過世后,1991年臺北的《時報周刊》采訪舒凡。舒凡說:“她是個很要強的人,什么都要最好、最強、最高,有時候別人一條直線已經畫得很直,但是她卻仍拼命地畫直線,仍覺得不夠直。”
要強,需要一種力量,生命的力量,而三毛的的流浪恰恰體現了這種力量。
三毛流浪的第一站是西班牙的馬德里,在心理上應該跟畢加索有關。而且后來,她也不只一次地說過,德國、美國、撒哈拉,她最喜歡的還是西班牙,西班牙是她的第二故鄉。“我決定來西班牙,事實上還是一個浪漫的選擇而不是一個理智的選擇。”
1967年初,三毛的父母送她到機場,一邊抹淚一邊叮嚀她:“從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羅!在外待人處世,要有中國人的教養,凡事忍讓,吃虧就是便宜。萬一跟人有了爭執,一定要這么想——退一步,海闊天空……”
下了飛機,父親的朋友徐伯伯來接她。之后就進了馬德里文哲學院,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全是陌生的人,她開始感到孤獨。
當她仍舊一封封地寫信,向舒凡訴說自己的相思之情時,他卻決絕而冷淡地說,以后不必在聯系了。心像在逐漸崩裂的冰上走,最后殘存的希望也埋沒,這次是徹底沉入冰窟了。麻木的三毛并沒有失態,她仍舊做父母囑托的好孩子,仍舊用功讀書。
初入大臥室的三毛顯得謙卑、有禮、溫和而甜蜜,整個宿舍的同學也對她特別好。起初是大家一起做家務,因為三毛的好脾氣,漸漸地都成了她一個人的事情,連衣服也成了公共的,今天這個來借,明天那個來借,穿完也不洗就還給她,三毛沉著氣給她們亂挑,一句抗議的話也不說,但是心情卻越來越沉落。
尤其是她當時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課了總在宿舍里念書,在外面的同學就老打電話回來: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飯,你醒著別睡,替我開門。
——三毛,我的寶貝,快下樓替我去燙一下那條紅褲子,我回來換了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三毛在心里一遍遍地自問:“為什么我要凡事退讓?因為我們是中國人。為什么我要助人?因為那是美德。為什么我不抗議?因為我有修養。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為我能干。為什么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是在家里。我的父母用中國的禮教來教育我,我完全遵從了,實現了;而且他們說,吃虧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貨真價實成了一個便宜的人了。對待一個完全不同于中國的社會,我父母所教導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確是人人的寶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直到院長鐵青著臉站在門邊,冤枉她賣避孕藥,三毛終于暴發了。她拿著掃帚亂打一氣,連哭帶罵,倒真把那些欺軟怕硬的“洋鬼子”們給震住了。
宿舍的空氣僵了很久,大家又變得客客氣氣。連院長也找她去講和:這個世界上,有教養的人,在沒有相同教養的社會里,反而得不著尊重。一個橫蠻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這真是黑白顛倒的怪現象。如此建交需要先跌跤,當你真跌下了,就別想再爬起來。
半年后,三毛去了德國,在“歌德書院”啃德文,課業非常重。然而隔壁冰島來的女人特別喜歡開狂歡會,“這個冰山似的芳鄰,對男朋友們可是一見即化。”夜夜笙歌,她的房間里傳出嘶叫的音樂,男男女女興奮的尖叫聲、追逐聲、拍掌跳舞聲,惹得三毛神經衰弱,念書一個字也念不進去。忍耐了三周見那女人仍舊高燒不退,三毛站起來去敲她的房門。對她說:“請你小聲一點,已經十二點半了。”她氣得沖了過去,把三毛向外一推,門嘭一下關上了。
三毛處事冷靜且聰明,知道跟這種女人打架吵鬧沒用,她還不同于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到底老實敦厚,所以三毛直接去學生宿舍的管理處找學生顧問。學生顧問卻不以為然,說:“這個鄰居就騷擾了你?我們沒有接到其他人對她的抗議。”
還顯得三毛很多事一樣,三毛據理力爭,“這很簡單,我們的房間在最后兩間,中間隔著六個浴室和廚房,再過去才是其他學生的房間……”
說了那么多都沒有用,最后三毛把冰島女人狂歡的聲音錄下來,又送到學生顧問那里去。這一次,三毛贏。那個外國顧問不禁對她刮目相看了,“貴國的學生,很少有像你這樣的。他們一般都很溫和,總是成績好,安靜,小心翼翼。以前我們也有一次這樣的事情——兩個人共一個房間的宿舍,一個臺灣來的學生,他的同房帶了女朋友同居了三個月,他都不來抗議,我們知道了,叫他來問,他還笑著說,‘沒有關系,沒有關系。’”咦,中國人原來都是這么懦弱的,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怪不得人家沒把三毛這個中國女子當回事,她總算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可是——
三毛排隊買飯時竟然聽到中國同胞竊竊私語:
“西班牙來的。”
“你看她那條裙子,嘖,嘖……”
“人家可風頭健得很哪!來了沒幾天,話還不太會說,就跟隔房的同學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國人——”
“學生會講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勸勸她不要那么沒有教養。我們中國人美好的傳統,給她去學生顧問那么一告,真丟臉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么勁嘛——她還跟德國同學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見了……”
這些話聽起來可笑,中國人怎么了?中國人就得忍?真是大有中國“大事化小,小事化子”之風,還以為是保持教養,其實是懦弱無能,自認卑賤罷了,連你自己都覺得自己比別國人低一等,那還有什么辦法?如此,為什么還要把我也拉到你低下的位置?三毛如是想,但卻不敢站出來跟他們單挑,“被外國人欺負了不能忍,但面對自己的同胞卻只能一忍再忍,不然就是真的丟了人。”三毛聽著這些愚昧的談論,躲到角落里,屏息斂氣了。
再后來,三毛到了美國。
托朋友租的房子。她走進去,仿佛進了某部“垮掉一代”電影布景里,客廳里躺著一群男男女女,吸著大麻煙,點著印度的香,不時敲著一面小銅鑼,一臉沉醉……靈魂的空虛。她們并不妨礙三毛,但三毛還是記得“孟母三遷”的故事,搬去了一個小型學生宿舍。
對間住著一個正在讀教育碩士的學生,很用功,幾乎每夜打字打到兩點,吵得三毛沒法看書,但三毛覺得這女孩子的認真是少見,心里很贊賞她,所以,她總是等她夜間收班了,才靜下來再看一會兒書。卻不想有一夜那女孩子來敲三毛的門,毫不客氣地指責三毛半夜里還看書,窗戶里的燈光影響了她的睡眠。
三毛只好說,“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那女孩說:“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這都是什么邏輯?我字打好了,你也得熄燈,聰慧如三毛不會被這看似合理,實則詭辯的邏輯繞進去,她說,“那么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
在外奔波了幾年,倒是不會一有事就生氣了,三毛不在乎什么絕交,魯迅的話猶在耳邊:惡狗咬了我,我絕不會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張愛玲專愛揭小市民的傷疤,但小市民的那種庸俗、自私、懦弱,有著混沌且豐富的喜色,甚至可愛,西方國家的文化卻是理直氣壯的冰冷和自私,他們缺少了中國人的克制的美德,他們的“直接”常常讓你瞠目結舌。
有一次,一個法學院的學生約三毛去喝咖啡,吃“唐納子”甜餅,之后他把車開到校園美麗的湖邊去。停了車,他放上音響,手很自然的往她身上圈過來。三毛把車窗打開,再替他把音樂關上,很坦然的注視著他,開門見山地說:“對不起,我想你找錯人了。”
他被三毛拒絕之后,就開車回了學校。下了車,平靜地望著三毛說:“三毛,你介不介意剛剛喝咖啡的錢我們各自分攤。”還相當的彬彬有禮,三毛馬上打開皮包找錢付給他,心里卻想,“這樣美麗的夜色里,兩個年輕人在月光下分賬,實在是遺憾而不羅曼蒂克。”
還有一次,三毛和女友卡洛一同吃午飯,各自買了夾肉三明治,卡洛又叫了一盤“炸洋蔥圈”,還說,“我吃不完洋蔥圈,你分吃。”
三毛就傻傻地吃掉她剩下的,算賬時,卡洛把半盤洋蔥圈的賬攤給三毛出,合情合理,三毛自然照付了,心里卻暗叫,“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我想在中國,我們是不好意思這樣分賬的,也許這是坦率,毫無壓抑的自我表達,是不虛偽的表現,但是如此斤斤計較,人和人之間那層薄薄的軟骨膜被取消掉之后,還有什么?我不喜歡用虛偽的人情圈住的關系,更不喜歡用金錢壘筑的世界。
而美國,在這方面真是不同凡響。
有一對美國中年夫婦,沒有兒女,對待三毛視如己出,周末假日經常開車來宿舍接她去各處兜風。這對夫婦在山坡上有一幢極其美麗的大洋房,同時在鎮上開著一家成衣批發店。感恩節到了,三毛自然被請到這家里去吃大菜。
吃飯時,這對夫婦一再望著她笑,紅光滿面,仿佛有重大的事情讓他們如此激動。果然,他們很神秘地對三毛說:“三毛,吃過了飯,我們有一個很大的驚喜給你。”
“很大的?”三毛一面吃菜一面問。
“是,天大的驚喜,你會快樂得跳起來。”
到底是什么驚喜呢?等他們吃完飯,煮好咖啡喝的時候,這位太太動情的望著三毛,甚至眼眶里滿是喜悅的淚水。
她說:“孩子,親愛的,我們商量了好多天,現在決心收養你做我們的女兒。”
“你是說領養我?”三毛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氣極了,這就是天大的驚喜:他們沒有“問我”,他們只對我“宣布”他們的決定。
他們還自以為是地循循善誘:“親愛的,你難道不喜歡美國?不喜歡做這個家里的獨生女兒?將來——將來我們——我們過世了,遺產都是你的。”
三毛氣得胃痛,但仍舊做出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要套套自己賣身的條件,“做女兒總是有條件的啊!”
“怎么談條件呢?孩子,我們愛你,我們領養了你,你跟我們永遠永遠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過一生……這世界上壞人很多,你不要結婚,你跟著爹地媽咪一輩子住下去,我們保護你。做了我們的女兒,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丟下了父母去結婚哦!如果你將來走了,我們的財產就不知要捐給哪一個基金會了。”
用遺產來交換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殘忍且滑稽,他們卻說是對你天大的恩賜,美國人的頭腦,叫你真想不通!
三毛站起來,機械地說,“再說吧!我想走了。”在她的眼中,這兩個優雅、慈祥的老人忽然變得丑惡起來,像中國時下經常說的一句話:他們窮得只剩下錢了。
三毛也曾一再反省自己,“為什么我在任何一個國家都遭受到與人相處的問題,是這些外國人有意要欺辱我,還是我自己太柔順的性格,太放不開的民族謙讓的觀念,無意間縱容了他們?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長驅而入啊!”
她拋開父母的叮嚀,開始做一個“還我本色”的炎黃子孫。
沙漠里的仙人掌
三毛去西班牙,要在英國機場轉機。
同樣的情況,向三毛求助的那位老人被放行了,三毛的護照卻被移民局的人翻來翻去的看了又看,最后他說:“你,你留下來,這本護照不能入境。”三毛說:“我是換機去西班牙,我不要入境,我有BAE十點半的飛機票。”
“哦,你很聰明,你想找換機場的理由,半途溜進英國是不?你們這些中國人。”
不過是換機,卻被人以為要溜進人家的地盤,三毛努力控制自己,想,給我通過了再罵他還來得及。她就盡力對他解說:“請不要誤會,我給你看機票,給你看西班牙簽證,我很匆忙,請給我通過。”
講完更好了,他將三毛的護照、機票全部扣下來,還讓她站到一邊去,等別人弄好再來辦她的問題。
別人在慢慢地被放行,最后是那個拿臺灣護照,娶比利時太太的人也放了。他太太對三毛說:“不要急,你情形跟我先生一樣,馬上輪到你了,再會了。”
成了孤客的三毛站在那里沒人理,似吹落在北風中的寒菊,還死死的抱著香枝不放,充滿僥幸地,笑瞇瞇地轉過身來,友好地問站在身后那名英俊的英國安全官:“你在這兒做什么?”安全官笑笑不說話,傻孩子,她還不知道是來監視她的。
過了一會兒,他說:“請你去喝咖啡。”
一部警車開過來。
三毛才恍然大悟,大叫著要找律師。
只管“關人”的警官生氣了,反問三毛:“你怎么不去房間里抱了枕頭哭,吵得我不能工作。”三毛回房里,看著很臟,又走出來東瞅西瞧地找掃把。那個警官氣瘋了,“你怎么又出來了,你找什么?”三毛說:“找掃把想掃掃地。”警官說:“小姐,你倒很自在呵,你以前坐過牢沒有?”
他終于被三毛吵得工作不下去了,就去煮咖啡,還叫三毛一起喝,三毛讓他多放一些水,然后每一個房間都去叫門:“出來,出來,老板請喝咖啡啊!”
霎時,很多人從房間里出來,一個個神情沮喪萎縮,一看就知道都是來自不同的國家,都是男的。大家都愣愣的看著三毛。警官一看這陣勢,愣了。口里嘟囔著:“唉唉,你是什么魔鬼呵!我頭都痛得要裂開了。”
呵呵,三毛不是魔鬼,而是精靈,古怪精靈。
她問他:“以前有沒有中國女孩來過?”他說:“有,人家跟你不同,人家靜靜的在房內哭著,你怎么不去哭啊?”(怎么不哭?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太討厭了!)
三毛捧著杯子,喝著咖啡,告訴他:“我不會哭,這種小事情值得一哭么?”反過來想想,這種經歷真是求也求不來的,人生幾度夕陽紅——人生幾度坐監牢呵!
晚上,那些警官都圍著電視看,他們問三毛:“你們臺灣有電視么?”
三毛說:“不稀奇,我家就有三臺電視,彩色電視很普通。”
他們呆呆的望著她,又說:“你一定是百萬富翁的女兒,你講的生活水準不算數的。”
三毛說:“你們不相信,我給你們看圖片,我們的農村每一家都有電視天線,我怎么是百萬富翁的女兒,我是最普通家庭出來的孩子,我們臺灣生活水準普遍的高。”三毛不是炫耀,只是漫不經心地反駁他們“狗”眼看人低。這些英國人——口里總是說著:你們中國人,你們中國人的——看來對中國人印象不佳,大概是人窮志短,人人生而不平等,被懷疑為小偷的總是窮人。三毛卻堅持人活著除了吃飽穿暖之外,起碼得受人尊重的原則。
三毛雖然在拘留所里沒有受到虐待,但他們如此不公平的把她扣留,使她喪失了尊嚴,她不會很快就淡忘掉,回了移民局還要據理力爭,找回僅剩的那點尊嚴。
移民局的小胡子一本正經的念扣留的理由:第一、臺灣護照不被大英帝國承認。第二、申請入境理由不足,所以不予照準。第三、有偷渡入英的意圖。第四、判決“驅逐出境”——目的地西班牙。另外,若西班牙拒絕接受你的入境,今夜班機回香港轉臺灣。
他念完了將筆交給三毛:“現在請你同意再簽字認可。”
三毛靜靜的合著手坐著,突然說:“我不簽,我要講話,講完了也許簽。”其實她心里默默的認了,但絕不如此偃旗息鼓了事。他看看表,很急的樣子,他說:“好吧,你講,小心,罵人是沒有好處的,你罵人明天你就在香港了。”這小胡子還挺有意思,怕三毛無理取鬧罵他,先做了讓三毛回香港的威脅。三毛才不會為了發泄,胡亂罵人,她要以理服人,她要讓他們為他們的錯誤羞愧。
她慢條斯理地用她流利的英文一條條講出來:
“這根本是一個誤會,我不過是不小心買了兩個飛機場的票而已。你們費神照顧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所說的第一點理由,不承認我的國籍,我同意,因為我也不承認你的什么大英帝國。”
“第二,你說我申請入境不予照準,請你弄明白,我‘沒有申請入境’。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機場都設有旅客過境室,給沒有簽證的旅客換機,今天我不幸要借借路,你們不答應,這不是我的錯誤,是你們沒有盡到服務的責任,這要你們自己反省。我沒有申請的事請不必胡亂拒絕。”
“第三,我沒有偷渡入境的意圖,我指天發誓,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也沒法子拿刀剖開心來給你看。我們中國人也許有少數的害群之馬做過類似的事情,使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還是要聲明,我沒有偷渡的打算。英國我并不喜歡居住,西班牙才好得多。”
“第四,你絕不能送我回香港,你沒有權利決定我的目的地,如果你真要送我回去,我轉托律師將你告到國際法庭,我不怕打官司,我會跟你打到‘你死’為止。至于‘驅逐出境’這四個難聽的字,我請你改掉,因為我從清早六點到此,就沒有跨出正式的‘出境室’一步,所以我不算在‘境內’,我始終在‘境外’,既然在境外,如何驅逐‘出境’?如果你都同意我所說的話,改一下文件,寫‘給予轉機西班牙’,那么我也同意簽字;你不同意,那么再見,我要回拘留所去吃晚飯了。現在我講完了。”仿佛天地間忽然清氣注滿,三毛的形象一下子真切起來。
移民局的小胡子竟然大笑起來,握住三毛的手說:“好勇敢的女孩子,你去吧,晚上九點半有一班飛馬德里的飛機,在Heathrow機場。歡迎你下次有了簽證再來英國,別忘了來看我。你說話時真好看,謝謝你給我機會聽你講話,我會想念你的。對不起,我們的一切都獲得澄清了,再會!”
三毛的伯父和父親都是律師,弟弟也很快就要拿到律師執照了,打官司嘛,她不怕,對于法律條款,她是心知肚明的,不像那些法盲,好欺負。他們的漏洞她一一找出來,讓他們輸得心服口服。
到了機場,三毛問送她的警察勞瑞:“你玩過豬吃老虎的游戲沒有?”勞瑞說:“什么?誰是豬?”三毛洋洋自得地解釋著:“我們剛剛玩過,玩了一天,我是豬,移民局是老虎,表面上豬被委屈了十幾小時,事實上吃虧的是你們。你們提大箱子,陪犯人,又送飯,打字,還付計程車錢。我呢,免費觀光,增了不少見識,交了不少朋友,所以豬還是吃掉了老虎。謝啦!”
三毛曾經說過,“我是一個像空氣一樣自由的人,妨礙我心靈自由的時候,絕不妥協。”正是這種不妥協的精神,戰勝了人性的卑瑣,懲罰了那些欺軟怕硬的人。尼采說:“從來不要自衛的人,吞下毒唾液和眼光的人,太有耐心的人,忍受一切的人,滿足于一切的人,都讓他感到十分憎惡和惡心:因為這是奴隸的方式。”
三毛會運用交通條例,拒絕不合理的“違例”罰款(見《天梯》);三毛會拿起她的魚,拒絕賣給那個摸著荷西臉的胖女人(見《素人漁夫》)。有人說:“三毛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自然環境縱然惡劣,她卻悠悠開著自己的小黃花。”我想成為沙漠里的仙人掌,也是拜撒哈拉所賜。
誰曾觸動你的靈魂
有人說,“生活里有一些人,不是沒有內涵,可是總難以讓人覺得可親,看他們的文章也覺得隔閡,每個詞語都好像是鋼筋水泥,沒有溫度,難以接近。這是沒有生命的溫度和智慧的人。”舒凡就是這樣的人,從他給三毛《雨季不再來》寫的序就能看出來,短短幾百字,加繆、紀德、祁克果,價值判斷、心理現象、心智狀態……沒有感受,只有推斷,像精密打造的機器人。人之可愛,不在于容貌,不在于才華,而在于性情。像三毛這樣至情至性的人為何會對毫無酒神精神的舒凡癡愛成狂呢?
年輕的孩子,總會有一些虛榮心,被外表所誘惑。舒凡高大俊美——美人沉默被稱為冷艷,丑人沉默被稱為木訥——他的疏離吸引了眾多女孩子,眾人仰慕造就了他的躲閃,而拒絕更增添一個人的魅力,如此,三毛只是喜歡向高難度挑戰而已,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在其心里越是神秘、可貴。
幸虧舒凡拒絕求婚,不然三毛哪里還會有這么多傳奇經歷,兩個性情不同的人,結合在一起,不是遷就就是決裂,也許她會為了愛逆來順受,過著舒凡指定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也許那會是長痛。
愛情是盲目的,沒有什么標準來衡量測定,所以應該遵從自己的本心,捕捉一剎那的碰撞,像——《怦然心動》。愛情不是感動也不是日久生情,而是真正的心靈契合。舒凡顯然不是那個人,他都不懂得三毛的煩憂(三毛說,還是很感謝他,他讓我懂得了愛的滋味;對于舒凡,陳父也是感謝,至少這個男孩子讓他的女兒體會了除父母之外的男女情愛)。
張愛玲說:于千萬人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正巧趕上了,也說一句,“哦,你也在這里!”
賈寶玉看到林黛玉,說:“這個妹妹我見過。”
愛情是一種感覺。
在西班牙,圣誕夜十二點一過,鄰居們就要向左鄰右舍一家一家的恭賀,說“平安。”三毛正在徐伯伯家過節,一個叫JOSE的男孩子從樓上跑下來——“我第一眼看見他時,觸電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他的妻子,在虛榮心上,也該是一種滿足了。”這男孩子便是不滿十八歲的荷西(和曦,是三毛給他取的中國名字,可是他說,那個“曦”字實在太難寫了,他學不會,所以三毛就教他寫這個順口喊出來的“荷西”了。)
三毛經常去徐伯伯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所以兩人經常見面。他們在公寓后面那個大院子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有時也一齊去逛舊貨市場。口袋里沒什么錢,常常從早上九點逛到下午四點,可能只買了一支鳥羽毛。
有一天三毛在書院宿舍里讀書,她的西班牙朋友跑來告訴她:“Echo,樓下你的表弟來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帶有嘲弄的意思)她們不斷地叫著“表弟來羅!表弟來羅!”三毛跑到陽臺上去看,原來是荷西那孩子,抱了幾本書,手中捏著一頂他常戴的法國帽,很緊張的樣子——總覺得荷西是個很幸福的孩子,因為到最后埋葬他的人就是他的初戀,接近于金庸所說的愛情最高境界。
小荷西不敢進會客室,站在書院外的一棵大樹下等三毛,三毛就匆匆忙忙地跑下來,一臉不悅還氣乎乎的,她推了他一把說:“你怎么來了?”他不說話。她緊接著問:“你的課不是還沒有上完嗎?”他答道:“最后兩節不想上了。”看著這個像受審似的小兄弟,她又問:“你來做什么?”因為三毛總覺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總是以一個姐姐的口氣在教訓他。倔強的小荷西在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塊西幣來,極其認真地說:“我有十四塊錢,正好夠買兩個人的入場券,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好嗎?但是要走路去,因為已經沒有車錢了。”三毛看了他一眼,敏感地覺得這個小孩子有點不對勁了,但是她還是答應了他,并且建議去看附近電影院的電影,這樣就不需要車錢。第二天他又逃課來了,第三天、第四天……
于是樹下那個手里總是捏著一頂法國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變成了三毛宿舍里的一個笑話,她們總是喊:“表弟又來羅!”漸漸地三毛覺得他們的交往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因為這個男孩子認真了,三毛不得不考慮現實問題:他大學還沒有念,他比她小那么多——但老實說她心里實在是滿喜歡他的。
直到有一天,小荷西很認真地對三毛說:“再等我六年,讓我四年念大學,兩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們可以結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個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太太,然后我去賺錢養活你,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夢想。”三毛聽了這個夢想,幾乎感動的要流下眼淚來,他是真愛她的,以前她不是曾對別人也有過這樣的癡心嗎?她知道這份感情多么難得,但是六年的時間太長了,人生的變數太大,到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去了哪里,經歷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生活,她怕自己等不了六年,所以說:“從今天起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不可以來纏我,你來纏的話,我是會怕的。”小荷西嚇了一跳,一個勁兒地問自己做錯了什么,哪里是他做錯了什么,他對三毛的好讓她害怕,害怕這份感情,害怕傷害這個真誠單純的孩子。在長椅上,她站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來,一齊走到馬德里皇宮的一個公園里,園里有個小坡,她跟他說:“我站在這里看你走,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荷西說,“不要把我當孩子,不要害怕,我不會來纏你的。”他一面跑一面回頭,一面跑一面回頭,臉上還掛著笑,口中喊著:“Echo再見!Echo再見!”三毛永遠忘不了這場景,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著,一手揮著法國帽,頻頻回頭,仿若秋花遲遲,不肯落去,但最終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與白皚皚的雪地里,當時三毛幾乎忍不住喊叫起來:“荷西!你回來吧!”
為了讓荷西徹底死心,三毛開始交男朋友。
其中有一個日本同學,同班的,家境好,還在讀書,馬德里最豪華的一家日本餐館就給他開出來了。
這個日本同學對三毛好到接近亂寵,不過她不收他貴重的禮物,只敢收巧克力和鮮花,她的宿舍里就擺滿了他送的鮮花。后來日本人買了一輛新車要當作訂婚禮物,當時宿舍里包括修女舍監都對三毛說:“嫁,嫁。這么愛你的人不嫁,難道讓他跑了嗎?”
她當然沒有收下人家的汽車,還緊張地流下眼淚來,那個日本人見狀立刻說:“不嫁沒關系,我可以等,是我太急了,嚇到了你,對不起。”
她最終傷了那個日本人的心,有別的日本同學來勸她,說日本人竟然要自殺。后來,他常常在宿舍門外的大樹下站著,看微雨中雙飛的燕子,悵悵然的仿佛在等什么人,三毛躲在二樓窗簾后面望他,心里一直用日文向他說:“對不起,對不起。”
學業結束之后,三毛去了德國。
她在德國有一個已經交往了兩年的男朋友,名叫約根,在外交部做事。有一天,約根拉了三毛去百貨公司,問她一床被單的顏色,她說好看,他就買下了——是雙人被單。他們在天寒地凍的街道上行走,誰也不說話,這是一個缺乏浪漫的男人,而且還有些自以為是,總是一副外交官的架勢。當時她只覺得冷,突然想發脾氣。他終于有所覺察,一個勁兒地問怎么了,三毛就是不肯說話。他思索著,他不愿意惹她不高興——他們回到百貨公司,把床單退了。這代表著把他們的訂情之物退了,代表著她回絕了他的自以為是。
在餐館吃烤雞的時候,他拿起雞,正要吃時,突然迸出了眼淚。顯然,他是愛她的,但拙于表達。
一年后,這個德國朋友在西柏林機場送三毛上機——她要去美國——上機的時候,他說:“等我做了領事時,你嫁,好不好?我可以等。”像那個在政治上侃侃而談在女人面前卻不得人心的趙辛媚,錢鐘書說,“他最擅長用外國話演說,響亮流利的美國話像天心里轉滾的雷,擦了油,打上蠟,一滑就是半個上空。不過,演講是站在臺上,居高臨下的;求婚是矮著半身子,仰面懇請的。蘇小姐不是聽眾,趙辛楣有本領使不出來。”約根也終于求婚了。然而,他等了二十二年,已經是大使了,還在等。趙辛楣當年等蘇文紈時間也不短吧,但是蘇小姐和三毛都嫁了別人。
如果沒有一技之長,在美國是無法生存的。三毛沒有聽從堂兄勸她留在德國的話,還是去了美國。她在伊利諾大學法律系圖書館謀得一個職位,才和堂兄通信。堂兄發現她在的大學里恰好有他研究所以前的中國同學,立即撥了長途電話,讓那位正在讀化學博士的朋友就近照顧孤零零的堂妹。
這位好心的化學博士每天中午送飯給三毛,漸漸地,他變得憂傷起來——有人說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變得傷感,因為愛比不愛更寂寞。忽然有一天,他對三毛說:“現在我照顧你,等哪一年你肯開始下廚房煮飯給我和我們的孩子吃呢?”那時候,追他的女同學很多很多,小堂哥在長途電話里也語重心長的跟三毛講:“妹妹,我這同學人太好,你應該做聰明人,懂得我的鼓勵,不要錯過了這么踏實的人。”她在電話中聽話地應著:“我知道,我知道。”掛下電話,目光伸向窗外白雪茫茫的夜晚,她竟然又嘩嘩的流下眼淚來,心好似要向一件事情去妥協而感到那么的不快樂。
當三毛下決心離開美國回臺灣來時,那好人送她上機去紐約看哥哥再轉機回臺。他說:“我們結婚好么?你回去,我等放假就去臺灣。”三毛沒有說什么,伸手替他理了一理大衣的領子。等她人一到紐約,長途電話就追來了:“我們現在結婚好么?”她想他是好的,很好的,可以信賴也可以親近的,可是被人問到這樣的問題時,心里為什么好像死掉一樣。
記得很多年前一個女孩子相親、定婚,她不贊同,也沒反對,聽之任之,有一天在餐桌上,父親說,人家很快,定了就要娶過去了。聽了這話,她的眼淚嘩地掉下來,那時的心境就和三毛一樣吧。
感覺不對,什么都不對。
金庸認為最理想的愛情最好是一見鐘情,從一而終與白頭偕老。顯然,三毛對這個人沒有一見鐘情,甚至沒有心動,有朋友說,“我從來沒有遇到過讓我心動的人。”這句話讓我突然之間就想到范柳原說的“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我看這句話也是最悲哀的一句話,就像生命上那個缺口。
三毛不會讓自己的生命有缺口,“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三毛回到臺灣,打網球時又認識了一個德國朋友。她笑著調侃:“我在西班牙講日文,在德國講英文,在美國講中文,在臺灣講德文。這人生——”
一年之后,這個德國朋友在臺北的星空下問三毛:“我們結婚好嗎?”
她說:“好。”清清楚楚的,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點含糊。
是太累了嗎?是想安棲?三毛說“好”的那一霎間,內心相當平靜,倒是四十五歲的德國朋友,紅了眼睛。他不是可愛之人,卻是可親之人。三毛一定是流浪的累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感情傷痛,終于看見了可以托付終身的親人。
那天早晨他們去印名片。名片是兩個人的名字排在一起,一面德文,一面中文。挑了好久的字體,選了薄木片的質地,一再向重慶南路那家印刷店說,“半個月以后,要準時給我們。”
二十幾年過去了,那盒名片仍舊存在印刷店里,有些事情是沒有結尾的結局,當年安心地說“好”的那句話還在耳邊,挑好名片的那個晚上,三毛今生心甘情愿要嫁又可嫁的人,死了。像一場鬧劇,在冥冥中被捉弄。三毛總是瘋狂地陷于愛情,但每次都是執子之手,卻不能與子偕老。她的愛情是多災多難的。
醫生說,心臟病嘛,難道以前不曉得。
那一回,三毛吞了藥,卻又被救活了。
三毛再次離開臺灣,回西班牙去了。
荷西,我來了
冥冥中總有一股力量牽引著,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與你互相吸引,《1Q84》里說:“你是在有形意志的引導下,帶著目的來到這個世界,來到這個1Q84年的世界。你和天吾君不管是以什么形式在這里產生聯系,都絕不是偶然的產物。因為你和天吾君強烈地相互吸引。”
與三毛互相吸引的那個人是否就在西班牙?!
在臺灣時,一位西班牙的朋友對三毛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個Jose呀!他現在不同了,留了胡子,也長大了。”朋友拿出荷西寫的一封信問三毛要不要看,三毛當然要看,但那位朋友又說:“他說如果你已經把他給忘了,就不要看這封信了。”當別人將你忘記的時候回來是不明智的,他不確定她是否記得他,但他卻一刻未曾忘記她。絹帕懸相思,無意中遺落的南國紅豆此時已發芽,信封內照片上的荷西已不再是當年稚氣孩童,留了大胡子,穿著泳褲在水里抓魚。見此景三毛驚呼:“這是希臘神話里的海神嘛!”
山長水闊,天涯路遙,這彩箋還是寄來了,上寫著:“過了這么多年,也許你已經忘記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在我十八歲那個下雪的晚上,你告訴我,你不再見我了,你知道那個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淚,想要自殺。這么多年來,你還記得我嗎?我和你約的期限是六年。”三毛沒有回信,只跟那個朋友說:“你告訴他我收到了這封信,請代我謝謝他。”
看來流水仍無意,只待天意冥冥了。此次三毛又回到了西班牙,在徐伯伯家遇見了荷西的妹妹伊絲帖,伊絲帖熱情地擁抱三毛,興奮地喊,“Echo,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哥哥知道了該多高興啊。”伊絲帖把荷西服兵役的事情講給三毛聽,還說,只剩下一個月了,他很快就會回來了。她又一個勁地要三毛寫信給荷西,三毛已經不會寫西班牙文了,伊絲帖就將信封寫好,只要三毛填里面的字,于是三毛寫了一封英文的信到營區去,信里說:“荷西!我回來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這邊風景正好,君便與落花同來,可喜壞了殷切企盼的荷西。不料那封信傳遍營里,也沒一個人懂英文,急得荷西抓耳撓腮,不知這信如何回,索性剪了許多潛水者的漫畫寄回,并且指著其中一個說:“這就是我。”三毛沒有回信,荷西就從南部打長途電話來了:“我二十三日要回馬德里,你等我噢!”到了那天三毛完全忘了這件事,與另一個同學跑到一個小城去玩,當她回家時,同室的女友告訴她有個男孩打了十幾個電話找她,想來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會是哪個男孩找她。正在這時她接到一位太太的電話,說是有件很要緊的事與她商量,要她坐計程車去她那兒。三毛趕忙乘計程車趕到那位太太家,那位太太把三毛接進客廳后,要她閉上眼睛。當她閉上眼睛時,聽到有腳步聲向她走來,突然,背后一雙手臂擁抱她,三毛打了個寒顫,眼睛一張開,就看到荷西站在眼前了,她興奮得尖叫起來,他攬著她兜圈子,一條曳地長裙飛了起來,她尖叫著不停地捶打著他,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臉親他。站在客廳外的人,都開懷大笑。
一天下午,荷西邀請三毛到他家去,黃昏的陽光斜照進他的房間,三毛看著墻壁不由得驚呆了:整面墻都貼滿了三毛的照片,這些被放大的黑白照片已經泛黃了。她好奇地問他從哪弄來這些照片,因為她從沒寄過照片給他。
原來都是荷西去徐伯伯家玩時,看到三毛寄來的照片放在一個盒子里,就悄悄地偷出來,拿到照相館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來的照片放回盒子里去。看著這些照片,家里人時常笑他是個大傻瓜,他卻一個人樂滋滋地守著這堆照片,等著這個中國姑娘有一天回到他的身邊,他還記得那個六年之約呢!
三毛的心一下子被觸動了,就像六年前第一眼見到還是孩子的荷西時的感覺,做他的妻子該是多么幸福的事。連想都沒想,三毛脫口而出:“你是不是還想和我結婚?”此時的三毛根本沒考慮什么年齡問題。
聽了這話,荷西一時呆住了,望著三毛。三毛說:“你不是說六年嗎?我現在站在你的面前了。”三毛突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心里想,也許太晚了,太晚了,所以接著說:“還是不要好了,不要了。”荷西這才醒悟,大叫著:“天哪,太好了,太好了。”又聽三毛說不要,他忙問,“為什么?怎么不要?”那時三毛的新愁舊恨突然都涌了出來,她對他說:“你那時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時候你堅持要我的話,我還是一個好好的人,今天回來,心已經碎了。”他說:“碎的心,可以用膠水把它黏起來。”她說:“黏過后,還是有縫的。”他就把她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說:“這邊還有一顆,是黃金做的,把你那顆拿過來,我們交換一下吧!”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七個月后荷西和三毛結婚了。
我只是感覺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謝上帝,給了我六年這么美滿的生活,我曾經在書上說過:“在結婚以前我沒有瘋狂的戀愛過,但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卻有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后來我發覺我的決定是對的。”如果他繼續活下去,我仍要說我對這個婚姻永遠不后悔。所以我認為年齡、經濟、國籍,甚至于學識都不是擇偶的條件,固然對一般人來說這些條件當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還是彼此的品格和心靈,這才是我們所要講求的所謂“門當戶對”的東西。
愛一個人沒有條件,可是愛上一個人是有條件的。或者是金錢,或者是美貌,或者是才識,或者是心意相通,或者興味相投,《心經》里綾卿說,在一定的范圍內,我是人盡可夫的。這個一定的范圍即是條件。當下《非誠勿擾》里的男男女女就是綾卿,綾卿是為了錢,他們呢?也為了某些條件,也在一定范圍內,是人盡可夫的,或是人盡可妻的。這一點無需置喙,自古以來,就講究“門當戶對”,婚姻是很現實的,若不對等,必從天平上摔下來,只是條件有高貴卑瑣之分罷了。徐志摩說,“我將于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三毛也是講品格和心靈的。
有歌詞說,“始終不明白/愛能被取代/困惑的我不敢再伸手去愛。”三毛不是脆弱的依人小鳥,不是固執一根筋的人,她有一顆強壯的心,每一天,每一次,都會去擁抱生活和愛情,她懂得,一個人取代你的時候,你或許也在取代另外一個人,因為《十年》又說,“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淚/不是只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
過往總總,全被荷西取代了。三毛這顆千瘡百孔的心終于有了一個溫暖的港灣可停泊。
從某種意義上說,荷西與三毛是同種人,他們熱情而單純,都有一股孩子氣,熱愛生活勝于真理。
荷西喜歡戶外活動,三毛也喜歡觀察各色各樣的人。有一年,戀愛中的荷西和三毛在馬德里的一個大公園里散步,是清早六點半——那時三毛替《實業世界》寫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后一天了,煩得不得了。她對荷西說:“明天不跟你見面了,因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說:“這樣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帶你來公園走,走到后來,你的文章就會出來了。”三毛不聽他這些“歪論”,自顧滿腦子想著文章的事,這時,她忽然看到高高的樹上,一個園丁正一絲不茍的拉鋸,要鋸掉多余的樹枝,呵,這么冷的冬天,這樣的大清早——
三毛不由得對荷西說:“他們好可憐,這么冷,還要待在樹上。”荷西卻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覺得那些被關在方盒子里辦公,對著數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憐的。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要做那樹上的人,不做那銀行上班的人。”
看,多讓人感動的赤子之心,個子長大了,胡子長長了,卻還是那樣一顆簡單的孩子心。簡單的人容易幸福。在電影《第七封印》里,布洛克望著馬戲團一家簡單的快樂,不由神往,他追問到底哪種生活值得度過,是應該過這種簡單的日子還是追求真理?
三毛不是布洛克,沒有那么糾結,她聽了荷西的這番話,回家就寫了封信給雜志編輯說,“對不起,下個月的專欄要開天窗了,我不寫了。”
三毛后來說,“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我的作品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不真實的事情,我寫不來。”生活即生活,這是一種近乎天然的情懷。
三毛十四、五歲時就開始投稿,作品不多,零零散散的短篇小說和散文,發表在《現代文學》、《皇冠》、《幼獅文藝》之類的刊物上,那時候的文字蒼白、憂郁、迷惘,充滿了對生命、真理固執的探索,但是她后期的作品,尤其是撒哈拉的一系列故事,健康、豁達、灑脫不羈。“出國以后,我就沒有再接觸過詩、書和文學了。等《中國飯店》寫出來以后,一看,我就說,這不是文學。跟我以前的作品完全不一樣。我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我變了,我所寫的,不再是我過去關心的人生,現在所寫的,都是我的生活,技巧上不成熟,只是平鋪直敘述說生活。”
三毛的感傷是一種謙虛,其實,生活本身才是更真實更值得的表述。“此中有真味,欲辨已忘言”,三毛的撒哈拉充滿人生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