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老孫,你家這大少,居然醒了?”
大門打開,一個坡腳老漢剛一邁入,便帶著稀奇的目光看向李懷安,也不急著討酒了,走上前愣是圍著躺在躺椅上的李懷安轉了兩圈。
“稀奇,稀奇,老孫,沒想到啊,你還真有兩手。”
說罷,老漢也不客氣,抬起那只好腿輕踹了一腳李懷安的躺椅。
“來,走起,年紀輕輕的,怎能這樣憊懶,雖然你是少家主,但人老孫怎么說算也是你長輩的,老頭子我來串個門,你得幫忙招呼著,來,讓我躺會。”
少家主,應該是瞎子他們給自己編出來的身份,嗯,所以自己現在的身份應該是個落魄少爺帶著幾個仆人遠走他鄉?
李懷安仔細打量了一下老漢,對方雖然瘸腿,但步子卻很穩,腰板挺得也很直,手上還布滿了老繭,精神頭也不像一般老人那般暮氣沉沉,腰間還帶著一塊黑色的牌子。
呵,還是個有官身的。
起身給老漢讓出了坐位,李懷安也不惱,走到了瞎子面前,輕輕戳了戳。
瞎子頓時會意,默默地將自己的躺椅讓了出來。
“老孫吶,快,快,把你從懷荒鎮打的酒給我喝口,唉,老嘍,老嘍,這人一老,就越來越懷念年輕在侯府從軍時那一口了。
想當年啊,咱隨著侯爺北上打蠻子時,那茫茫黃沙的,一口酒,一口大鍋燴菜,進肚子里,熱乎乎的,那是真抗餓啊,吃上一頓,連打三場硬仗,不再話下。”
老孫笑了笑,沒多說話,隨手將酒葫蘆遞給了剛躺下的老漢。
“黃向生,原定北侯府府兵,戰場上負傷后便到這里做了個守備的官差,算是平虜城內的一把手。”
瞎子在一旁小聲的為李懷安介紹著面前的老漢。
平虜城不大,說是叫城,其實頂多只能算是一塊聚居地,城內甚至沒有衙門,只有守備的職務,手下管著幾十號人的官差,基本上經濟,軍事一手抓。
這也算是北境六鎮范圍內的特色了,畢竟時常要受到北邊蠻族的威脅,除了六鎮算是大城,其余的城池,規模都小的可憐。
黃老漢既小心又激動的打開葫蘆塞子,小心翼翼的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同時又在桌子上擺了一杯劣酒,再次倒了一大碗。
“嘿嘿,老孫啊,我就喝一點,一點。”
說罷,便在李懷安驚詫目光下,只見黃老漢先將那一小杯一飲而盡,隨后那空酒杯也不浪費,砸吧砸吧嘴,空酒杯放鼻子上聞一下,再瞇著眼睛,端起海碗喝上一大口劣酒。
神色陶醉,一臉滿足,那架勢,仿佛海碗里的不是劣酒,而是剛剛釀好的汾酒一樣。
“小子,別那幅眼神看著老頭子我,你小子是沒經歷過那個年代,懂個啥?”黃老漢悠哉悠哉的說著,搖了搖腦袋,繼續道:“這酒啊,特別是好酒,少啊,敞開和,也就那片刻享受,就著劣酒喝,能喝上一壺!”
李懷安點了點頭,沒接話,但似乎是喝了酒的緣故,黃老漢倒是打開了話匣。
“老孫啊,你們這家,這么多男丁?不去鳴丘山上柱香?”
“我家少爺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這不再加上少爺剛醒沒多久,也沒那心思。”
聽到老孫的回答,黃老漢有些詫異的撇了眼李懷安,感慨道:
“你小子,嘿,還算是有點主見,不信好啊,不信好。
呵,六門七十二家,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都是些什么玩意,整天搞得神神鬼鬼的,若不是侯爺有令,老夫第一個把平虜城城外那座土丘給鏟嘍。
還仙山,一幫子老鼠精得了冊封,還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這北境六鎮,那蠻子,是我們這些老定北軍拿下的,他們倒好,憑著點神神鬼鬼的東西,作威作福的。”
說著黃老漢便怒上心頭,一巴掌把面前的桌子拍的吱吱響。
“老孫啊,你曉得不,城內新落戶的那個,據說是京中豪紳出身的林家,嘿喲,居然準備新造一個所謂的神仙來,說什么,只要有香火,塑神成功后,便可庇佑一方。
就今個,那尊金身塑的雕像,就是他們所謂的新神。
真特娘的笑死個人,這群狗禽的是真沒拿我這個守備當回事啊。”
“塑新神?這種事情,應該和上面的官府打過招呼吧?不然不就是邪神淫祠了?”
李懷安有些疑惑。
“老子不認!”
許是真的喝大了,黃老漢騰的坐了起來,指著瞎子和李懷安。
“你們這些小輩,年紀小,很多事情沒經歷過,當年,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上,多少好兒郎死在了蠻子的刀下,如今,這才太平了幾年,不去祭拜那些戰死沙場的兒郎們,反倒是給那些畜生上香火,可惡!可恨!我黃向生第一個不答應!”
說罷,黃老漢還不忘回頭看一眼老孫。
“是不,老孫,咱倆年紀相仿,你應該是知道的,當年那一戰,咱大魏,打的有多艱難。”
正在喝酒的老孫砸吧砸吧嘴,略顯尷尬的點了點頭。
“可,定北侯府那邊,好像也沒阻止這種情況。”
李懷安隨口說了一句,黃老漢頓時便蔫了,想辯解,卻又不知道怎么辯解,最后只能無奈道。
“侯爺他,本是不信這些的。”
李懷安好奇心又上來了,但黃老漢卻不往下說了,只是默默的拿出自己的劣酒,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口,神態,有些落寞。
“我到現在,也還是不信。
姓林的說,只要我不管這件事,讓他們在這里湊夠香火,待到新神塑成,平虜城就能立刻多出一位七品高手。
呵,李家小子,這種怪事,你信嗎?”
這個世界,有各種各樣的修行道路,武道,煉氣士,香火成圣道,瞎子給自己大致的講過。
雖然各種修行體系錯綜復雜,但萬變不離其宗,每條路的實力劃分,都是一樣的。
九品為低,依次遞增,一品為高,但在這個世界,貌似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品高手,連二品境界的,似乎都少之又少。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誒!?”
黃老漢聽著李懷安脫口而出的話語,一雙遍布皺紋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琢磨了片刻,猛的一拍大腿。
“好!好好好!這話講的好啊!老孫,你家少爺不愧是讀過書的!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啊!”
黃老漢有些欣慰,對著李懷安的臉色,也好看了不少。
但望向門外空蕩蕩的街道,再看著遠處升起的裊裊白煙,黃向生心里又是猛的一酸。
那里,是鳴丘山的方向,是平虜城百姓心中的仙山,三年前,黃老漢不是守備,只是個養傷的兵卒時,親眼看著一群修成人形的老鼠精怪,在侯府官差的承認下,在上面開了廟,設了檀。
每年的這個時候,那座“仙山”所散發的香火氣,都像是一把刀,刺中了黃老漢的內心。
“唉,我大魏兒郎,若是都有你這般覺悟就好了,這才三年,三年吶!三年前,我沒法管,也沒那個能耐去管。
但老孫啊,現在,我是守備了,我不敢想,如果這事情,我這個老頭子,我這個守備不管,真讓那姓林的把這所謂的神啊,仙啊,給塑起來了。
再過個十年八年,這世道,該是什么模樣。
今天,這家造個神,明天,他家供個仙,蠻子可在北邊看著吶,難不成,等他們再打進來了,咱的子孫后代們,一個個丟下馬刀,去求神拜佛嗎?”
“啪!”
說罷,黑色的腰牌被黃老漢丟在了桌上,同時,酒樓外,響起了一陣馬蹄聲,幾個兵卒模樣的漢子正在外面侯著。
李懷安面色平靜的看著這一切,瞎子顯得有些躍躍欲試,一旁的老孫則是站起了身子,看向了黃老漢的腿。
“老黃,你的腿,還治嗎?現在,我有把握了。”
黃老漢詫異的看了一眼老孫,又看了看李懷安。
真就這么巧?
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記得半年前老孫親口跟自己說,自己這條腿,雖然能治,但他沒把握,這怎么今天,忽然就有把握了。
卷起了褲腿,黃老漢將自己的瘸腿露了出來,干癟的小腿上爬滿了猙獰的傷疤。
“不治嘍,留著挺好的,真要治好了,下去見我那些老兄弟,臉上沒光啊,老孫。”
傷疤,對軍人來說,有時候反倒是一種榮耀。
“李家小子,那個腰牌,是侯府身份腰牌,拿著它,你就是平虜城守備。”
“您這是要?”
黃老漢走了,走到門檻時,幾個甲士便早早地遞來了一副銹跡斑斑的甲胄,那是黃老漢以前出征打蠻子時穿的。
黃老漢在幾個甲士的幫助下,披上了那件老舊的甲胄,回首,忘了一眼院內的三人,高呼道:
“破山伐廟,就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