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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盲到作家

我是姜淑梅的女兒,在綏化學院教寫作教了十七年,娘是我寫作課的編外學生。

娘成名以后,被媒體稱為“傳奇奶奶”。多位記者問我:張老師,我們都知道姜奶奶沒上過學,您怎么就想著讓姜奶奶寫書呢?

我說:不,寫書是個巨大的工程,我不敢指望,我就想讓她有事做,最好是樂在其中。出書是后來的事,水到渠成。

勸娘學認字

1996年,娘虛歲六十,爹車禍去世后,娘失眠嚴重。她從秦皇島去北京看我時,人瘦了一大圈,本來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大。我想幫娘轉移注意力,勸她學認字,她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只是想不到,一個多月后竟收到娘的來信,從文盲到寫信,這進步也太快了。

我一路平安來到(應為“回到”)秦皇島,下來火車出站,坐出租車來到(應為“回到”)旅店。到這三天我想了起來,你叫我學寫字,我買了老花鏡、字典、筆和本子。六十歲的一年級小學生正式開學了。我從北京來(應為“回來”)是11月11日,我16號學寫字,現在一個多月了。我從今以后天天學習,什么也不想。我下十年功,我用功寫作文。愛玲,你媽要給(應為“跟”)大作家比賽。我的感覺到那時,我比現在老不太多,因為我的心不老。官司打完了,你三哥的車也修好了。俺來(應為“住的”)這旅店,他們可好啦,我和服務員沒事了在一起說笑話、講故事、猜謎語,很快一天就過去了。我買了字典不會用,回家跟孫女學,我走到那里(應為“哪里”)學到那里(應為“哪里”)。不要掛念,我要好好的(應為“地”)活著,我活出個樣來。代我問你校長好、同學們好。

這封信是用藍色圓珠筆寫的,一頁紙,落款時間是12月23日。

寒假的時候見到娘,娘告訴我,這封信她寫了一個來月,問了很多人。她想出來兩句話,就請人寫出來,她照著練啊練,練好了,謄抄到信紙上,接著再問后面的幾句話。旅店里的老板、服務員、一起住店的人,她都問過。

我試探著問:咱倆比賽寫呀?

娘說:俺那是寬慰你呢。


娘的第二封信,在1997年5月14日完成,這次她寫了一頁半,詳細說明她和親人的近況。娘說她胖了,跟去北京的時候比,長了十七斤肉;說我三個嫂子都對她好,家里團結,平安無事;說她有錢花,我愛人前些天送去一千元她沒要,第二次送去五百元她留下了;說我二哥每次出車回來都買些吃的,叫來大哥和三哥,娘兒四個坐在一起喝酒吃飯;說我的任務是學好寫作,保重身體。

寫這封信,娘用了十幾天,還是她口述幾句話,讓家人寫下來,她練好了謄抄,然后再口述、再謄抄。


1997年7月,我在魯迅文學院結束學習回到家鄉安達。娘學寫字的需求弱了,她說:寫會一個字的工夫,能認會三個字,俺又不考大學,以后不寫字了,光認字。

在家里,娘的認字教材是電視戲曲頻道里的字幕,是各種小廣告和產品說明書,她的老師是她為數眾多的孩子們。

去街上,娘的認字教材是牌匾,她的老師是正好路過的行人。

看幼兒讀物,娘猜會一些字,她的老師是故事的作者還是她自己呢?

哄娘學寫作

1988年秋天,二舅從臺灣回鄉探親,我陪娘一起回山東老家巨野。

二舅在1948年離開大陸,和二妗子(二舅母)四十年未見。聽說二舅進院那天,有人指著頭發花白的二妗子問他:這個人是誰?

二舅搖頭:不認識。

有人指著面目蒼老的二舅問二妗子:這個人是誰?

二妗子也搖頭:不認識。

二舅來了,還要走。因為回鄉曾經遙遙無期,他在臺灣已經另娶。

到老家以后,我們聽說附近村莊有很多像二妗子這樣的臺屬,她們都守著兒女,苦等丈夫,一等就是四十年。

其中一個女人沒有兒女,結婚第二天丈夫就走了,在外面遇到征兵再沒有回來。等丈夫的這些年,她一心一意地做鞋,冬天一雙棉,夏天一雙單。后來鞋太多沒地方放,她一年做兩只,一只單,一只棉。今年做這只,明年做那只,兩年湊一雙。聽說,她丈夫從臺灣來信了,信上叫她“二姐”,說要帶著兒女回來看她。

娘當時就小聲說:這個故事好,你要寫下來。

從老家回來以后,我忙著籌備婚事,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


1992年4月,娘突然問我:做鞋的故事你寫了嗎?

我沒反應過來:什么作協?省作協嗎?

娘有點惱火:老家的故事!那個做鞋等丈夫的女人,你不記得啦?

我實話實說:沒寫,我忘了。

娘說:趕緊寫吧,那是個好故事。

我知道那是個好故事,心生慚愧,我要是不把這個故事寫好,不光對不起娘,對不起老家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更對不起“作家”二字。

我沒有急著動筆,我要弄清楚她為什么要等,那些老家的女人為什么都在等。

仔細想想,在娘平常講的故事里就能找到答案:老家給女人定的規矩多,這些規矩從小就被灌輸,在她們嫁人前,“三從四德”的要求已經深入骨髓。那代女人從小被纏足,沒有走出村莊,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也就是說,這類四十年苦等無果的悲劇,早在她們結婚前就已經注定了。

我需要一個象征,把“三從四德”的觀念灌輸及影響呈現出來,那應該是陪嫁物品,一個用來裝鞋的柜子,紫色的柜子。

我還是沒有動筆,我需要走近那個女人,去感受她的呼吸與疼痛。小時候她會經歷什么?嫁給從未見過面的男人她會有什么樣的忐忑?男人為什么會走,是不是嫌棄她的樣貌?她最初做鞋的時候是否有過憧憬?收到信卻不認識字,她找誰來讀?知道丈夫已有兒女,她會有什么樣的表現?

當時我剛剛懷孕,對這個女人多了很多疼惜,我慢慢感受到了她的脈搏和呼吸。

有一個中午,辦公室里空空蕩蕩,我餓著肚子一氣呵成寫了一篇“千字文”,題目是《紫漆柜裝不下》。回家以后讀給娘聽,娘頻頻點頭:寫得好,這個故事有勁!

這篇散文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后,還獲得了金陵明月散文征文大獎賽的一等獎。頒獎儀式在南京的總統府,獎品之一是冰心先生題寫的金匾。那段時間娘比我還高興。


1998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入選中華文學基金會“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我拿出一本書,專門請幫過我的領導和朋友簽名留念,最后把書交給娘:您對我的影響最大,您也得給我寫句話。

娘說:你不是不知道,俺不會寫。

我說:那就寫上您的名字。

她翻了翻前面的留言說:把書放這兒吧。

第二天早上,娘說她作了首詩,讓我一筆一畫寫在紙上,她一筆一畫地照著練,練了一整天。那兩句話是:

本是烏鴉娘,

抱出金鳳凰。

根是苦菜花,

發出甘蔗芽。

在所有的簽字中,娘寫的字最認真,有著兒童學字般的整齊。


后來我鼓動娘學寫作:您的悟性好,適合學寫作,做鞋女人那個故事,要不是您提醒,我哪能獲獎?再說,您的語言生動形象,非常適合寫作,您在我書上寫的那四句話,就打了四個比方呀。

話雖這樣說,我私下想的是:哄娘玩吧,說不上她能寫出來幾個小作文,要是能發表幾個豆腐塊大的故事,那她得多高興啊。

七十五歲蹣跚起步

2010年秋天,兒子上大學后,我把娘接來一起生活,希望她唱唱歌,翻翻書,安享晚年,她卻希望發揮余熱,讓自己滿肚子的故事變成我的寫作素材。

2012年春天,娘經常站在我的臥室門口問:你現在有時間嗎?

我生怕耽擱了什么大事,趕緊放下手頭活:有,什么事?您說吧。

娘:你要是有時間,俺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好啊。

娘坐到床上,開始給我講故事,講姥爺或姥娘給她講過的故事。有的故事我聽過,有的故事沒聽過。講完故事,她問我:這個故事好不好?

我:好。

娘:好你就抓緊寫吧。

我:哎。

過了幾天,娘問:俺給你講的故事,你寫了嗎?

我:沒有。

娘:那么好的故事,你咋不寫呢?

我:最近學校事情多,忙完這陣我再寫。

娘:那俺再給你講個故事吧,啥時候有時間,兩個故事你一起寫。

我:行。

過了幾天,娘問:那兩個故事你寫了嗎?

我:沒有。

娘:這么好的故事,你咋不寫呢?

我:忙完這陣,我一定寫。

這樣的事情三番五次,娘很失望:你啥時候寫這些故事???

我突然想到:您自己寫唄。

娘很生氣:俺要是會寫,還用你?

我:您看您故事講得這么好,您咋給我講的,您咋寫出來就行。不會寫的字,我可以教您。

我給娘提供的寫作工具包括:一塊橡皮,兩支鉛筆,一沓作廢的打印紙。

娘好多年沒拿過筆,拿起鉛筆手哆嗦,橫也寫不平,豎也寫不直,寫了兩天,心灰意冷。

娘:你看看,俺一天都寫不上一句話。這個大樹的樹,一個字,俺寫成了三個字,哪有這樣的?

我:我剛上一年級的時候就這樣。

娘:真的嗎?

我:真的。


時隔很久我才發現,娘不是寫字,是畫字。

她把每個字都當成一個復雜的畫,一塊一塊地拆開,再一筆一筆地組裝,比照著拼湊到紙上。這全怪我,我那時候忙,娘問字的時候,我只是給她一個接一個地寫生字,寫到一個專門的本子上,從來沒講過筆順,她就照著那些生字去畫每一個字。

看娘寫字的時候,欣喜又心酸。她低垂著一頭白發,胸前抱著紙箱,箱上是打印紙的背面,她用干了一輩子力氣活的手用力握筆。娘的手很大,鉛筆很細。但她握的好像不是鉛筆,是鎬頭,每一筆下去都很慢,每個漢字都像她一筆一筆刨出來的。大概刨得太累了,她時常要停下來,歇一歇。


娘最初寫的兩個故事,一個是姥娘給她講的胡子打百時屯的事,一個是姥爺給她講的大神請神、撞上地震嚇得尿褲子的事,寫了好些天。手稿上空格多,錯字多,無標題,無標點,無段落,這樣的“三無”產品看得我頭大。

我把娘寫的故事放到一邊,先夸她寫得挺好,再跟她講:要寫就寫自己的故事吧,您的經歷就很傳奇。

娘:俺的故事太多了,寫啥呀?

我:您咋來東北的?

娘:那才不容易哩,沒有購票證,俺都買不了火車票。

我:買火車票還得有購票證?

娘:對,1960年的時候想來黑龍江,得有黑龍江和山東兩邊公安局的證明,一個準你遷入,一個準你遷出,人家才給購票證。

我:好,第一個故事您就寫購票證。注意哈,您的故事不是講給我,是講給別人的。寫故事的時候,您要想象對面坐著一個人,他從來沒聽過您的故事,您要從頭到尾講給他聽。

寫自己的故事,娘更順手,但還是無標題、無段落、無標點的“三無”產品。只有心里特別靜的周末或者假期,我才能跟娘一起坐在電腦前完成文字錄入工作。

后來愛人提醒我,娘的手稿要注意保存。

我:您的手稿呢?

娘:啥叫手稿?

我:就是您寫故事的那些紙呀。

娘:俺寫的字歪歪扭扭,怕人家見了笑話,你錄完的那些,俺都塞到垃圾桶里,扔了。

我:以后不要扔了,要保存好。

娘:為啥?

我:以后您成了作家,那就是作家手稿,很珍貴呢。

娘:好,不扔了。


我曾經嘗試教娘標點符號。

我說:講故事的時候,咱們經常要停頓一下。話沒說完,短時間停頓,用逗號;話說完了,可以長時間停頓,用句號;故事里的人物說話,用冒號,說的具體內容,兩邊用雙引號……

娘截住我:別說了,俺不學,你教的東西太多了,俺記不住。

我退而求其次:那您就記住,講故事跟說話一樣,需要停頓,您就畫個逗號。講完一件事,用句號。

娘說:這樣行。

她的手稿里,基本上沒有句號,只有逗號和實心點。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把娘的手寫稿錄入電腦,貼到我博客上。

時間長了,娘憂心忡忡地問我:俺的東西都放到你的博客里了,你的東西還有地方放嗎?

她大概以為博客是間小倉庫,騰出地方,才能裝進東西。我跟她解釋,博客的空間大得很,跟大海一樣,她才放心了。

每次聽到新鮮事物,娘都這么說:現在的人可真能啊。

“溜地瓜”

娘1960年到黑龍江以后,住過沒有門窗、沒有火炕的宿舍,在那個剛剛建成的土平房里,十幾戶人家睡在地上,十三個孩子先后出疹子,只有我大哥活下來。后來磚廠蓋了十間房的大宿舍,那里有南北兩鋪長炕,住了四五十戶人家。五個月后,爹娘跟另外兩家人合伙在附近農村買了一間半土房,在那里安頓下來。娘把這段經歷寫到一篇作品里,一共寫了一千多字。

我:這是三個故事,必須分開寫,您重寫吧。先寫出疹子的故事,再寫大宿舍里的故事,最后寫三家合買的房子里的故事。

娘呵呵笑:這老師還挺嚴格呢。

我也笑:對學生必須這樣。

娘寫完出疹子的故事,跟我說:大宿舍沒啥寫的,再寫還是那樣幾句話。

我:您想想呀,一間大宿舍住一二百口人,對現在的人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多好的故事啊。

娘:俺白天出去上班,晚上回去睡覺,有啥寫的?

我:你們咋睡覺呢?這家和那家,中間拉簾嗎?

娘:拉啥簾?。磕軘D下就不錯了。都是這家男人挨著那家男人,這家女人挨著那家女人,中間放孩子。那么多人,屋里連個燈都沒有。

我:晚上沒有燈,起夜咋辦?

娘:摸著出去,再摸著回來唄。有的男人摸錯地方,女人罵“流氓”。還有的男人摸到空就躺下,講究點的男人回來了說,“哥們兒,你睡錯地方了”。

我:看看,還說沒啥寫的,這不有了嗎?回您屋里接著想,想想就有寫的了。

娘:你就是個擠牙膏的,明明沒有了,你還能擠出來。


娘寫《老廣德》,開頭寫男人的打扮,順便提了一句,“那時候男人還有留辮子的”。

我:這句話劃掉,男人的辮子必須單寫一篇。

娘:沒啥寫的。

我:不行,必須單獨寫。

娘:真沒啥寫的。

我:您要相信老師的話,這是個好東西。您總說山東老家落后,咋落后的?辮子最能說明問題。1912年前后,中國男人開始剪辮子。1945年日本人快投降了,百時屯還有留辮子的。這正好說明,百時屯比外面落后很多年。

沒過幾天,娘笑呵呵地交作業,標題就是《最后的辮子》,她說:你真是個榨油機,俺也真能讓你榨出油來。后來又說:你像個溜地瓜的,看見一點須子就緊著往下刨,還真讓你溜出大地瓜了。


有段時間,娘寫開頭都一個模式:

哪年,山東省巨野縣怎么了……

哪年,黑龍江省安達市怎么了……

我:這樣的開頭不行。

娘:咋不行了?

我:您聽故事,喜歡別人總用這樣的開頭嗎?

娘:不喜歡。

我:您不喜歡,就不要這樣寫。

娘:那怎么寫?

我:這個我不管??傮w來說,怎么寫吸引人,您就怎么寫。


每次吃飯,我跟娘都邊吃邊聊,什么話題都有,也相互開玩笑,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

娘說: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屋里住了倆酒鬼,天天都喝多。

有時候娘說得正來勁,我說:停!

她愣眉愣眼看我:咋了?

我說:您看看,您剛才講的這些夠不夠一篇文章?

娘恍然大悟:可不是嘛,夠篇文章了。

娘那天講起小時候在百時屯海子壕里采蘑菇,說那時候的蘑菇如何多,她和小伙伴如何往家運。

我兒子李一在旁邊說:姥姥,單寫一篇。

我和娘哈哈大笑。娘說:你真是你媽的兒子。

出書來得太突然

2013年4月,娘的處女作《窮時候》刊發在《讀庫1302》上。樣書未到,三千元稿酬先到。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問娘: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樣???

娘:光顧著高興了,一宿沒咋睡。你總說俺寫的東西好,能發表。俺以為你哄俺,這回來錢了,俺知道是真的了。

我:《讀庫》在出版界口碑非常好,您的作品在這上面刊發,離出書就不遠了。

娘:真的嗎?

我:真的。

娘:俺閨女就會哄俺。


第三天中午,我打開電腦瀏覽博客,突然看到一條留言,對方說他是磨鐵圖書公司的陳亮,想給我娘出書,如果我娘的文稿字數達到五萬,還沒有人商談出版事宜,可以考慮商談簽約。

我趕緊把留言讀給娘聽,當即撥通了陳亮的電話,敲定出版的事。放下電話,我跟娘笑著緊緊擁抱。我居然能夠環抱住她,在我不知不覺間,娘已經變得瘦小。

擁抱過后,娘高高興興地去廚房準備午飯,我一個人坐在桌前突然淚如雨下。娘七十多年里經歷的種種苦難,我太知道了;娘一筆一筆地畫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刨自己的故事,我太知道了。


娘的處女作發表后,哈爾濱的讀者組團來綏化看娘。有公務員,也有在讀的碩士和博士,他們都是《讀庫》的鐵粉。

有個讀者問:奶奶,您寫的故事里一個成語都沒有,也沒有形容詞,讀著卻特別打動人,您是怎么做到的?

娘說:你說的這些,俺都不會。

“上貨”

2013年5月,我第一次把娘請進我的新聞寫作課堂,接受學生采訪。

學生甲:愛玲老師跟我們說過,文壇上有些人是“一本書作家”,您會不會是“一本書作家”?

娘:你說的啥作家,俺聽不懂。

我:這個問題問得好,像我娘這樣的作家特別容易成為“一本書作家”,代表作就是處女作,處女作也是最后一部作品。這要看姜淑梅同學是否努力。

學生乙:姜奶奶,您來黑龍江生活五十多年了,為啥口音沒改?

娘:俺怕改了口音,找不到老鄉。俺說山東話,老鄉一聽就知道啦。

從2013年到2016年,娘四年里出版了四本書。

我問娘:寫自己故事的作家,很多人都是“一本書作家”,您為啥不是?

娘:因為俺“上貨”呀。

“上貨”是娘的專屬名詞。記者采集新聞素材叫“采訪”,作家采集寫作素材叫“采風”。娘把采集寫作素材叫“上貨”,跟小商小販進貨賣差不多。她說:俺是個文盲,不能跟有文化的人摻和。


某次回老家,臨走前陪娘走親戚。吃午飯的時候,表弟說,附近莊上有個姓張的老人家,故事特別多,想聽故事的話,下午可以帶我們去。

娘馬上說:太好了,俺去。

這個表弟打開一瓶白酒。娘說:要是下午出門,你就別喝了。

另一個表弟說:俺們少喝點。

兩個人推杯換盞,一瓶白酒都進肚里了。

喝完酒,兩個表弟直奔摩托。

我問娘:咱還去嗎?

娘問那兩個人:你倆喝那么多酒,中嗎?

倆人都說:沒事,沒事。

娘跟我說:去吧,明天咱就走了。

娘坐的摩托車在前,我坐的摩托車在后??粗锏陌装l和紅衫在秋風中飄舞,我特別后悔,這次“上貨”太冒險了,萬一有點閃失太不值得。我本應該叫停這次交通違章。

好在一路平安。

那位張姓老人須發皆白,一個下午講了好幾個民間故事。如果有更多時間,我們一定可以上到更多好貨。


某天傍晚,我下班回來,不見娘的人影。

人呢?我四處找,答案在一張紙條上:

愛玲我吃完了

我去聽故事了

紙條放在小菜板上,紙條旁邊還放了一只新切開的油汪汪的咸鴨蛋。

挑戰老師

2013年冬天有兩次閑聊,娘深深刺激了我。

第一次,娘問:咱倆現在都是作家了,你說咱倆誰寫得好?

我正琢磨怎么答復,娘自信滿滿地說:當然是我寫得好,俺的故事比你的好。

我內心不服,但無言以對。

第二次,娘問:你出幾本書了?

我:三本。

娘:寫了那么多年才出三本書???用不了多長時間,俺就攆上你了。

我內心不服,再次無言以對。

娘的第一本書出版后,兩個月內加印三次。每次加印,圖書公司都通知我,我當即轉告她。

娘:你的書加印過嗎?

我:沒有。

娘:都說你寫得好,寫得好咋不加印呢?

我:還是不好唄,好就加印了。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我心里很酸。如果她不是我娘,如果她不是我教出來的學生,就是一個寫字的,我一定會嫉妒她,非常嫉妒!

在娘的刺激下,我開始反思:作為她的寫作老師,我到底差在哪里?

我發現,娘的作品接地氣,我的作品太自我,總圍著自己周邊的小生活打轉轉,太小家子氣。

反省之后,我開始眼睛向外,挖掘自己的寫作優勢,在2016年出版了我的學生故事集《咱們學生》。從2017年開始,我著手綏化學院的貧困生調查,歷時五年,出版了非虛構作品《我教過的苦孩子》。


2022年9月,《我教過的苦孩子》加印,我第一時間告訴娘。

娘:太好了,你這本書寫得確實好。

我:您以前想過我的書會加印嗎?

娘:想過。你的年紀跟俺比差一大截,哪能總寫不好?

本來有點小得意,瞬間啞口無言,娘說的這個“總”太耐人尋味了。

有段時間,娘寫東西開始用形容詞,比如,“我很高興地說”。

我:娘,您怎么還用上形容詞了?

娘:俺學寫作都快兩年了,咋還不學點形容詞?

我:不用形容詞,是您的風格,這個風格要保持。那些形容詞、副詞看著挺好,基本上沒用。比如這句,“我很高興地說:太好了”。把形容詞和副詞都拿掉,“我說:太好了”。能不能讓人讀出來您的高興勁?

娘:老師,我明白了。


我給娘劃過寫作“地盤”。

我:1970年以后的事,您就不要寫了。

娘:為啥?

我:現在的事您寫不過我,也寫不過別人,這不是您的寫作地盤。要寫您就寫老故事,那也是您的地盤。

有一回她寫了一起兇殺案。這事發生在1980年,受害人是我家前院的鄰居,失蹤數日后尸體浮出水面。案件很快告破,原來鄰居偶然看見盜竊團伙分贓,兇手是團伙成員之一,他的親弟弟。娘和受害人一起干過臨時工,知道案子的來龍去脈,講述生動。

我看完把手稿放到一邊,明確告訴她:這個故事我不給您錄。

娘:為啥?

我:過去沒有電視、網絡和手機,這類事大家很少聽說,茶余飯后會談論很長時間。現在這類事整天都有報道,比這更離奇的案子有的是。

娘半信半疑,收回她寫的寶貝。

后來,《北京青年報》記者陳徒手老師到家采訪,他是作家,也是口述史研究專家。采訪間隙,娘說起這事:我感覺寫得挺好,俺閨女不給錄。

徒手老師看過手稿跟娘說:這篇寫得確實挺好,我看不用錄,您還是留起來吧。


有次聊天,說起合同制作家的創作任務,娘說:我現在寫的這個故事挺好,俺不寫了,你寫吧,你別完不成任務。

我抱住娘笑了:放心吧,我能完成任務。那是您的地盤,不是我的,我熟悉的生活才是我的地盤。比方說,您寫解放濟南,寫的是您看見什么了,子彈怎么穿過窗戶、扎進地里,離姥娘躺著的地方有多遠。我要是寫的話,就是解放濟南的時候,我娘看見什么了。這能一樣嗎?

娘說:是不一樣,俺的故事還是俺寫吧。


娘記憶力驚人,作品里有很多鮮活的細節,其中一部分是沉睡的記憶,在寫作的過程中被喚醒了。

娘跟我講:有些事也忘了,一寫東西就想起來了。那天,你非讓俺寫《家族長》。你姥爺當家族長的時候,俺還不大記事呢。俺說沒啥寫的,你說不寫不行。想啊想,想起來不少事。那時候你姥爺吸煙,吸的是巨野縣產的洋煙,煙盒兩面畫的啥,俺都想起來了。


娘最初的手稿里有很多空白,不會寫的字都空著。后來她會寫的字越來越多,空白越來越少,當然有不少錯別字。

娘還經常造字。比如,她認識“開關”的“關”,但不知道怎么寫“關押”的“關”。她覺得把人關到門里才叫“關押”,所以給“開關”的“關”外面加了一個門框。她不知道“押”是哪個,就寫“壓力”的“壓”,可能覺得把人壓住、跑不了吧。我給她錄作品的時候,一看“関壓”,就知道是“關押”。

后來我特意查了《現代漢語詞典》,確實有“関”這個異體字。她不知道這種寫法,但知道這個邏輯。最樸素的想法和造字的人不謀而合。


整理錄入娘的作品,看到有個“也許”。

我問:您怎么還用“也許”呀?

娘從書本上抬起頭,鼻梁上架著老花鏡,很不服氣:咋啦?光你能用,俺不能用?。堪超F在也有學問了。

我:“也許”是什么意思?

娘:俺知道啥意思,“差不多”。

我:好,“也許”拿下來,換上“差不多”。

娘:為啥?

我:您不用跟別人學這種詞,這種詞誰都能學會,您用自己的話講故事,這個別人學不來。您的語言已經有自己的風格了,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個詞,別扭,不倫不類。

娘:中,俺知道了。

“您是女王”

2016年11月初,我跟娘從冬天飛到夏天,應邀到廣州參加中山大學舉辦的第二屆國際作家寫作營活動。

11月6日晚上,中山大學有個寫作營朗誦會,四位中外作家朗讀自己的作品,娘是最后一位朗讀者,朗讀她的作品《裹腳》。

在此之前,她不知道什么叫“朗讀”,她讀我聽,斷句還斷不好呢。我教她斷句,先把逗號和句號的停頓時間區分開。

還不等繼續指導,娘就把我甩掉了:你忙你的,俺自己讀。

到了廣州,我說:現在我有時間了,您讀給我聽下吧。

娘回:你別管了,俺想咋讀咋讀。

上場那天,娘穿了一件帶繡花的紫色旗袍,腕上戴著玉鐲。她登臺先說:今天第一次朗讀,俺有點緊張。跟你們不一樣,俺沒念過書。

她說緊張,但毫不懼場,用山東話開始讀,臺上有中英文字幕。有時候讀到某處,娘還抬頭解釋幾句。再找朗讀段落時,她自言自語:俺剛才讀到哪兒了?哦,這兒。

活動結束,來自八個國家的八位作家都過來跟娘握手,用漢語說:謝謝!再用英文說:你的故事真好。

還有的說:你真漂亮!你讓我看到,人生有那么多可能性。


娘跟我說:這回來廣州,俺還能“上貨”哩。

我說:夠嗆,這兒的人說粵語。

娘:啥叫粵語?

我:廣東的方言。

娘:讓他們慢點說唄。

我們從中山大學出去,路邊坐著三個阿姨,娘熱情地跟人家打招呼,人家笑而不語。等她們相互間一說話,娘立馬泄氣了,問我:這是中國話嗎?咋跟外國話似的?

我跟娘都帶了三件旗袍,每次活動我們都穿不同的旗袍。

娘跟我說悄悄話,樣子很得意:這些外國人,都沒有咱娘兒倆的衣裳好看。

活動主辦方請與會作家共進晚餐,娘在餐桌上跟大家說:我跟你們不一樣,俺是文盲。

有人翻譯完,英國詩人George Szirtes(喬治·希爾泰什)說:不,您是女王。


11月8日,參加作家營在中山大學新華學院的活動。我跟娘在中文系有個講座,主題是“成就彼此的母女作家”。晚餐后,在校內咖啡館舉辦詩歌朗誦會,作家和學生均有精彩誦讀?;氐街猩酱髮W老校區,已是晚上十一點多。

大客車不能開進住所,有五六百米需要步行。澳大利亞作家Merlinda Bobis(梅林達·波比斯)一直在另一側扶著我娘,不時抒發一下自己的感慨。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戴凡教授翻譯過來是:希望我八十歲的時候,也能像您這樣,這樣漂亮,這樣健康。

新西蘭作家Alison Wong(黃益韻)是華裔,爺爺輩外出謀生,從此在新西蘭落地生根。她會一點漢語,借助翻譯軟件和我依稀記得的幾個英文單詞,我倆可以做簡單交流。她一直走在娘的前面,用手機的手電筒為娘照明。

臨別,互道晚安。第二天早晨,我們要先行離開,大家一一擁抱。用語言無法表達的依依不舍,用擁抱表達了。

戴凡教授表示歉意,說這幾天忙,照顧不周。

娘說:咱是家里人,沒啥說的。先把外國朋友照顧好,是大事。

寫作帶來的問題和改變

寫作以后,娘沒以前“精明”了。

以前,她整天惦記著一日三餐,每頓飯做啥,咋做,不會差事的。寫作以后,她還做一日三餐,但時間經常模糊。

有時我上完課中午到家,娘還抱著沙發墊子寫作,頭都不抬地問我:現在幾點了?沒到中午吧?

有時我吃完早飯過去,她放下墊子趕緊起身:呀,中午了吧?俺給你做飯去。

有一天早晨,娘做完老年操,回來寫東西,寫到八點了,想起來一件事:今天吃沒吃早飯呢?

想了半天沒想清楚,到廚房掀開鍋,早飯一動未動。

午間,娘說起這事,問我:俺現在咋傻了呢?

我說:過去您總說我傻,說我是書呆子,這回知道咋回事了吧?要是腦子里總想著一件事,人都這樣。


娘在為第五本書做準備。第五本書里有一部分是魯西南民謠,還有一部分是民俗故事。

有一天,娘突然說:俺沒啥寫的了。

我說:怎么可能?民俗故事肯定還有,您至少還可以寫二十個故事。

娘反駁:哪有那么多故事啊?一尺布俺做出多少鞋了?你想想,俺十幾歲開始學做活,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結婚以后天天在家忙活,二十四歲就離開老家了,俺能知道多少事?俺知道的,都寫完了。

改天中午做菠菜湯,娘說,菠菜根能治病呢,以前誰誰誰得了肺結核,沒錢治病,等死呢,吃人家地里不要的菠菜根,病好了。

我故意問:誰昨天說您的故事都寫完了?

娘哈哈大笑。


有些山東老話,娘一直用,這些語言有的夸張,有的精準。

要是我給她倒的開水少了,她就說:你是“賣眼藥的”?真小氣!或者說:就這點兒?“一虱子眼”!

她熱飯,鍋底下一定煮點東西,紅棗、地瓜、雞蛋、栗子、木耳之類,裝得滿滿登登,她說這樣“惜火”。

做好飯,娘說:吃點吧,喝點吧,吃飽喝飽不想家。

據說,這是以前丈夫勸新媳婦的話。

娘常鼓動我再吃點。她說:地瓜最不扛餓,以前推車子的人都說,“三里饅頭五里餅,吃了地瓜拱三拱”。

她去冰箱取東西,想起一樣拿一樣,拿了兩次。

她說:記性不行了,你看,“拉屎尿尿分兩回”。

新華社記者楊思琪問:當年您來東北的時候啥情況?

她說:啥也沒有,“兩個肩膀頭扛著一張嘴”,就來了。


某次讀者見面會上,有讀者試探著問:張老師,什么問題都可以問嗎?

我說:是,我跟我娘沒有不能問的問題。

讀者問:您是作家,又是教寫作的老師,姜奶奶的作品您修改嗎?

我說:修改,必須修改。我娘的作品像從土里扒出來的瓷器,我要做的是去掉外面的塵土,但我必須特別小心,稍不小心,這件瓷器就碎了。我娘的故事講述、語言表達、方言使用等,我盡可能保持原汁原味。山東方言特別復雜,有時候,我娘用的方言在《現代漢語詞典》里根本找不到對應的字詞。這種時候,我會讓我娘多說幾個相近的詞,我一般是比較后再做選擇,最好和原來的方言更貼近,普通讀者也能懂得。


我是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合同制作家,有一次提起這事,娘問:給錢嗎?

我:給。

娘:有啥要求?

我:最低要求是,四年內出版一本書。

娘:這有啥難的?你問問人家俺行不行。

我:不行,年齡限定在六十歲以下。

娘有些掃興:那完了。

我后來跟當時的黑龍江文學院院長、詩人李琦說起此事,我們都笑。

李琦說:我太希望你媽媽簽約了,但年齡規定不能突破。你一定要告訴你媽媽,她是我的偶像。


2018年4月,我跟娘匯報:下個月,省作協組織作家到廣東采風。

娘:有你?

我:嗯。

娘:有我嗎?

我:沒有。

娘有些不信:嗯?

稍停,她心有不甘:嗯!


愛上寫作以后,娘勁頭十足兩眼放光。她跟我的朋友講:我現在是倒著活哩,越活越年輕。

每天忙忙碌碌,她感嘆:這一天天過得咋這么快?一擰噠就過去了。


2022年5月,我跟娘說,已經向學校提交退休申請。

娘:閨女,你退休以后啥都別干,天天去跳廣場舞。這些年你太累了,好好歇歇。

我:娘,您從現在開始啥都別干,天天去跳廣場舞,好不好?

娘:不好!

我:我也一樣,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覺得累。

2022年7月1日,我正式退休,終于有大把的時間看書。我跟娘感嘆:越是看書,越是發現自己無知。

娘問:那我呢?

我心里驚了一下,馬上說:我說的是學術上的無知,不是生活上,在生活上您多厲害呀。


2022年7月,省作協組織采風,采風范圍在哈爾濱周邊,必須跟娘匯報。

娘:這次采風的都是什么人?

我:省內的骨干作家。

娘:俺不是骨干作家?

我:這次是年輕點的骨干作家。

娘:哦,俺女兒是年輕點的骨干作家,俺不是。

過了些天,我跟娘說:省作協有個會,我還得在哈爾濱住一夜。

娘:又沒我的事?

我:嗯,這次是專門委員會的工作會議。

娘:俺咋總排不上號?

我:專門委員會里沒有七十歲以上的。

娘:有一次開會,有個九十歲的作家還去了呢。

我:那次是培訓黑龍江籍的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您也去了。

娘:俺不懂。

我:娘,您好像挺愿意去開會,為啥?

娘:管吃,管喝,長見識。


有記者問過我:寫作帶給姜奶奶最大的改變是什么?

我說:寫作給了我娘尊嚴和自信。以前,她活得很卑微,覺得自己沒啥收入,跟誰一起生活就是誰的累贅。現在她有了稿費收入,知道自己是一個有用、有價值的人。

這種改變翻看照片的時候最明顯:以前的照片里,娘的眼神總是溫柔的、謙卑的;寫作以后的照片,娘目光炯炯,神采奕奕,自帶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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