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這個給你吃。”
樹林幽僻,綠蔭颯颯,在一處隱蔽的位置,有個約一丈深的坑洞,洞里面有兩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人,模樣皆是狼狽,像是不久前不小心掉下來的。
坐著的是個少年,長相白凈。
旁邊的少女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頭發上面還粘著碎樹葉子。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裹的東西,露出里面烤得油汪汪金燦燦的燒鵝,小心翼翼的遞給他。
那討好的表情仿佛是在投喂一只小狗。
少年抬了抬眼皮,琥珀色的瞳仁看了看灰頭土臉的少女,又看了看燒鵝,扭過頭。
少女以為他是嫌自己臟,忙說道:“我洗過手了,不臟的。”
他蹙了蹙眉尖:“看你也不似有錢的樣子,這燒鵝是你偷來的?”
一語說中。
少女因為貧窮而感到羞愧,說話都有些結巴起來:“誰、誰說這是偷的,賒賬懂嗎?賒賬!等我有了錢自然會還給那個老板不過一只燒鵝罷了,你以為我買不起嗎?!”
“不吃,拿走!”少年態度冷硬。
這狗脾氣,她還能毒死他不成。
看著手里的燒鵝,少女咽了咽口水,光聞著這股味兒,都能想象到咬下之后滿溢出來的肉汁,味道一定美味極了!
他不吃,那就自己吃。舅舅一直告誡自己,不能浪費食物。
從小她寄養在舅舅家,舅母跟她說,她克父克母,能有個留身之處就該感恩戴德,要多干活少吃飯,多多貼補家用,若連過年的花銷都籌措不出,就把她賣到青樓妓院去。
她想,舅母說這話一定是嚇唬她的,怎么真的會把自己賣到青樓呢。
“你真的不吃嗎?”少女望向他的眼神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天然嬌憨。
“我不餓。”少年微微闔上雙眼,淡淡道。
他暗暗掐算時間,距離他掉入洞中已有幾個時辰,見他沒有回去,府上的下人應該有所察覺,很快就會找過來。
少女心里有些失落,感覺自己拼命捂熱的臉卻貼了一張冷屁股,讓人好生氣餒,可又不能拿他怎么樣,誰讓他長得好看呢?
見慣了一個個蓬頭垢面的人,何時見過像他這般白凈如雪的小公子。
那眼睛,那鼻梁,那嘴唇,無一不好看,無一不精致,就跟畫里的白蓮花公子似的,白得簡直要透出光來。
好比在豬圈里呆久了,忽然有一天見到了人,便驚為天人!
她想起前幾日看的小人書,里面有一段關于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描寫,大約記得是這樣寫的:
風姿特秀,俊美異常,他的肌膚美得像林子里的桃花兒,他的眸子像蕩漾著微波的一池春水,令人忍不住浸于其中,細長的眉毛,高挑的鼻梁,尖細的下顎,那黢黑的眼眸笑吟吟,仿佛醞釀著某種情愫……
“羞死人了!”少女捂住臉,卻捂不住的紅云爬滿了雙頰。
少年抱著雙臂,乜她一眼。
少女不打自招:“我、我……沒有意淫你。”
少年眉毛皺的更深了,眼角瞥到她身.下壓著一樣東西,眼疾手快的抽了出來。
是一本翻得沒邊角的小人書。
他隨手翻了翻,挑了挑眉,用一種沒有感情卻十分好聽的聲音念著:“他的眸子像蕩漾著微波的一池春水,令人忍不住浸于其中,他緩緩走過來,又緩緩低下頭,吻在了她倔強而脆弱的紅唇上……”
“不要念了!”少女羞得快要哭了,“求你不要念下去了!”
少年揚了揚手里的書,調侃道,“小小年紀不學好,看這些腌臜小本,我都替你害臊!”
“你你你你……你憑什么拿我東西?快、快還給我。”
少年生出了一股作弄她的心思,伸長了手,把書舉得高高的:“還給你也可以,跪下來叫三聲爺爺,怎么樣,小結巴?”
少女瞪他:“不準叫我結巴,你這個小瘸子!”
“那就丑丫頭。”少年道,“在我的下人沒找過來之前,你得好好服侍我,聽到沒有?”
少女嘟噥:“我又不是你家的下人,干什么讓我服侍你。”
“你以為小爺這么狼狽是拜誰所賜?”
少年冷著一張小白臉,看著頗有威嚴,唬住她是夠了。
“是、是我。”少女心虛的小聲回答,反應過來又忿忿道,“誰讓你突然騎馬從小樹林竄出來,我一時害怕才將手里的東西扔了過去,誰知你那馬這么受不住驚,把你甩下來……說起來也怪你自己馬術不精!”
“你還有理了?”少年道,“我追你,你跑什么,不然也不會掉進這個洞里,總之這事都是因你這個丑丫頭而起!”
還有那勞什子西域大宛馬,居然扔下主人自個兒逃走了,看他回府之后怎么收拾這個畜生!
聽他一口一個丑丫頭的叫自己,少女不服地道:“不許說我丑,我才不丑呢!”
聞言少年朝她望過去,說起來他還未正眼瞧過她。
她屬于扔進人群里都找不到的那種人,因為實在不起眼。
真要說的話,也就那雙眼睛好看點。
但除此之外,并無甚特色。
“我叫妙妙,你叫什么?”
“……采春。”
“采春,”她從善如流的喚,“你還是吃點東西吧,一直不吃不喝怎么行,這樣餓著會沒有力氣的。”
說著掰下一只肥得流油的大鵝腿遞給他。
采春還是那副“不吃嗟來之食”的高冷臉,肚子卻一點面子也不給的“咕唧”叫了一聲。
妙妙“撲哧”笑出聲:“還說不餓,肚子都青蛙叫了。”
知道他拉不下來臉,于是眨眨眼睛,很神奇的把淚珠把握在一個將落不落的程度,淚盈于睫,大抵就是這樣形容的。
“這位采春小公子,奴婢知道您身份尊貴,吃不得這些市井之食,但您已經一天沒有進食了,好歹吃一口吧,算是給奴婢一個面子?”
琉璃珠子似的眼眸晶瑩透澈,仿佛一汪見底的泉水,凝望得久了會被吸引其中。
采春愣愣的看著她,腦海里無端冒出一個詞:
楚楚動人。
一向無欲無求的心海,起了一絲波瀾。
他從她手里奪過那只燒鵝腿,大口吃了起來。
“香嗎?”
“嗯。”
天色擦黑的時候,下人們終于尋了過來。
妙妙眼見著采春被他們眾星拱月般地抬了回去。
那句“我以后能去看你嗎?”的話,最終還是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在府邸養傷的日子里,采春再沒見過那個叫妙妙的少女,或許她來過,只是下人把她攔在了王府外面。
在他刻意的忽略下,逐漸淡忘了那次的偶遇。可越是不去想起,越是縈繞在腦海里。
某一天夜里,他又夢到了那個嬌小的身影。
第二天起來,他面色難堪,死死盯著被褥上那一灘印跡,內心翻涌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緒。
派去打聽的人回來稟報,附近村莊里沒有一個叫妙妙的女孩。
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失魂落魄,后來知道,世人管這種情緒叫做,
情竇初開。
少女就像下雨天墜落人間的精靈,浮光掠影般的出現,又在天晴時銷聲匿跡。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但那梨花帶雨的淚眼存于腦海里,時時浮現,揮散不去,怕是今生都難以忘懷了。
2.
暮色漸濃。
白天還安安靜靜的怡蘭苑,此時已是一派燈火通明的繁華景象。
柳嬌花媚,浪語調笑。
“詠蛾、思思、若蘭,快出來迎客,貴客來嘍~~”
“妙妙,”媽媽尖銳的嗓音傳遍了整個院子,“死丫頭磨蹭什么,今兒第一次上牌,給老娘機靈點!還有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好好伺候各位老爺。”
催魂呢。孔妙嘟噥一句,嘴上應付著,拿起粉撲在臉上狂拍,然后把一朵碩大的俗得不行的牡丹花插在頭發上。
銅鏡里映出一張死白死白的臉,鮮紅鮮紅的唇。
孔妙滿意的站起來轉了轉。
她五官平平,琴棋書畫樣樣不會,唱個小曲兒還跟驢叫似的,但好在身材不錯,前凸后翹,走起路來很是有些風情。
從后面看,也能迷倒一大片男人。
資質普通也沒關系,她一開口說話倒也是個活潑的,又有那么一點小風情,簡單點來說,就是嘴甜、胸大!
雖然第一次接客,孔妙沒有怯場,扶了扶頭上的牡丹花,像只進入花叢的蝴蝶般飛進了那一處嬌笑清歌、淫言狎語的風月所。
“張員外,許久日子沒見了。”
眼尖看見一個渾身肥肉的男人,揮著帕子軟綿綿地朝他身上靠去。
張員外正興致勃勃,忽然眼前一花,就見一個滿臉涂著白粉的女人朝自己倒來。
這胖子看著圓圓胖胖,動作倒是靈活,往身邊一躲。
孔妙撲了一個空,嬌嗔道:“員外,奴家投懷送抱您也不接著點,一點兒都不憐香惜玉。”
雖然嫌棄她姿色粗陋,但送上門的豆腐哪有不吃的道理。張員外打量了一下眼前凹凸有致的身材,嘿嘿笑道:“這不是妙妙嗎,也出來接客了?嘖嘖,這打扮起來都認不出來了。”
孔妙跟他打情罵俏了一會兒,攀上他的肩膀,瞟了瞟上頭的房間,暗示道:“員外,春宵苦短,不如咱們去樓上的廂房?”
張員外挑挑眉:“別急啊小婊子,今晚有你好受的,不過一會兒我還有正事,你先去旁邊等著。”
即將到嘴的肥肉孔妙哪肯放過,絞著小手帕,泫然道:“員外要是瞧不上我,直說便是,何故找這些莫須有的由頭打發我。不理你了,奴家找別人去。”
張員外被她撩撥得心發癢,胖掌掐了掐她的細腰,一臉淫.笑道:“莫非連爺的銀子都不理了?嘖嘖,這手感,胖了不少啊。”
再胖也沒你胖啊!這個死豬真是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疼死老娘了!孔妙暗暗翻了個白眼,忍著惡心,捏著嗓子說道:“真討厭,說人家胖不理你了。”
張員外笑呵呵的摸出幾粒碎銀子:“這樣還理不理爺了?”
一看到銀子,孔妙的眼睛就發亮,朝他拋去一個媚眼:“哎喲我的郎君,您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翩……翩翩君子!奴家仰慕都來不及,怎么舍得不理您呢?”
張員外被哄得十分高興,哈哈大笑,摟著女人來到一間略為整齊的包廂。
“員外今日約的哪個小妖精,奴家倒要瞧瞧眼。”
“莫胡說,今晚我約的是位重要客人,待會兒進去可不要亂說話。”
說完,打開門徑直走了進去。
“哎呀,抱歉抱歉,馮三公子,小人來晚了。”
孔妙也跟進去。
房間里已經坐了兩個青年。
一個著大紅麒麟金緞,濃眉大眼,清瘦英朗。張員外喊他馮三公子。馮三公子旁邊坐著的男人則穿得低調許多,但氣質出眾,身上那一股沉靜儒雅之風,與勾欄之地格格不入。
孔妙進門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個腦滿肥腸的張員外,不禁在心里感嘆一聲,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丟啊。
入座的時候,偷摸的對他拋了個媚眼兒,然而那人神情嚴正,全然沒有注意到。
“張自棟,你這房間選的倒是不錯,雅致。”濃眉大眼的男人道。
張員外受寵若驚的道:“馮公子滿意就好。”
“馮三,你說帶我來找樂子,就是來此處?”
馮三公子嘿嘿兩聲,對他道:“你少揣明白裝糊涂,全京城最大的樂子不就在怡蘭苑嗎?不到這兒來,還要去何處?”
張員外笑道:“池公子是個正人君子,想必甚少來此處吧。”
“在下確是第一次來。”池清修倒了一杯酒,執杯在手,并不喝。
“你不喝我喝,渴死我了。”馮三公子奪過他手里的杯子,仰頭一飲而盡,砸了咂嘴道,“這酒越喝越他娘的燥熱。”
池清修瞥了一眼他,道:“我瞧你就是欲火攻心,喝點兒涼水,降降火氣吧。”
馮三公子哈哈大笑,一手搭在他肩上:“都跟我來這兒了,你就收起那副君子風吧,說說咱倆今天玩些什么好?”
“什么玩什么?”
馮三公子沖張員外揚了揚下巴:“老張,你怎的如此沒有眼力見兒,自己摟著個妞,讓我兄弟二人在這里大眼瞪小眼?”
張員外連忙賠不是:“是小人疏忽了,我這就去安排,兩位稍等片刻,我親自去挑幾個姿色上乘的姑娘來。”
說完就往外走,明明肥胖的身體卻十分靈活,一個眨眼就不見了。
房間內就只剩下了三人。
不知道是不是孔妙的錯覺,總感覺對面有一道視線正在盯著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