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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闿運:空費詞說圓明園

《乾隆皇帝游園圖》(局部)(郎世寧繪,大英博物館藏)

宦官接待外賓游園(攝于1902年,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一、廢園中誕生的《圓明園詞》

1860年10月9日至10日,英法聯軍攻入北京,洗劫圓明園;10月18日,竟縱火焚毀了圓明園,一代名園就此灰飛煙滅,不復存在。

十一年之后,同治十年(1871)春,湖南長沙人徐樹鈞(1842—1910)(1)與王闿運(1833—1916)約訪“故宮”。這里提到的“故宮”,乃是指清漪園遺址,即今人慣指的圓明園遺址與尚可游賞的頤和園。

當時,一代名園焚毀之后,并沒有做任何修葺,至于后來從中區隔修整為“頤和園”的那一部分,仍還在“頹垣斷瓦,零亂榛蕪”之中。換句話說,徐、王等人所游訪的“故宮”,乃是圓明園的廢墟與未來頤和園的前身,當時還確實都是一片廢舊的宮苑遺址,確實可以概括為Old Palace,“舊宮”或“故宮”,皆無不可。

一行人于當年四月十日,即1871年5月3日這一天,懷著感傷蒼涼的意緒,悄然步入了清漪園遺址之中。一路上只見到“宮樹蒼蒼,水鳴嗚咽”,當天傍晚從昆明湖歸來時,還看到“銅犀臥荊棘中,犀背御銘,朗然可誦”,怎不令人唏噓。

次日,一位“年七十有余,自道光初入侍園中,今秩五品”的董姓宮監,帶著他們“從瓦礫中”穿行而去,開始了圓明園遺址的一日游程:

入賢良門而北,指勤政、光明、壽山、太和四殿遺址,前湖圓明寢殿五楹,后為奉三無私殿、九州清晏殿各七楹,壞壁猶立,拾級可尋。董監言:“東為天地一家春,后居也;西為樂安和,諸妃嬪貴人居也;洞天深處,皇子居也。清輝殿為文宗重建,與五福堂、鏤月開云臺、朗吟閣皆不可復識。”鏤月開云者,即所謂牡丹春者也。世宗為皇子時,迎圣祖至賜園,而高宗年十二,以皇孫召侍左右,三天子福壽冠前古,集于一堂,高宗后制詩,常夸樂之。經其廢基,裴回惄焉。東渡湖,為蘇堤、長春仙館、藻園,又北為月地云居、舍衛城、日天琳宇、水木明瑟、濂溪樂處,僅約略指視所在。東北至香雪廊,階前茅荻蕭蕭,廢池可辨,有老監奉茶自池畔出,訝客所從來,頗似桃源人逢漁郎也。渡橋循福海西行,為平湖秋月,水光溶溶,一瀉千頃。望蓬島瑤臺,島上殿宇,猶存數楹,惜無方舟不達。……西北至雙鶴齋,又西過規月橋,登綺吟堂,經采芝徑,折而東,仍出雙鶴齋。園中殘毀幾遍,獨存此為劫灰之余,亂草侵階,窗欞宛在,尤動人禾黍悲耳。雙鶴齋西,為溪月松風,翠柏蒼藤,沿流覆道,斜日在林,有老宮人驅羊豕下來。東過碧桐書院,地跨池上,東為金鰲,西為玉,坊楔猶存。又東去,皆敗壞難尋,遂不復往。暮色沉沉,棲烏亂飛,揖董監,出福園門,還于廖宅。

這五百余字的游記,將這一天的游程簡明扼要卻又生動有致地勾勒了出來。圓明園廢墟之上,究竟有何“勝景”可言,令兩位正值人生壯年的飽學之士傾力以往?

清漪園建筑之一 [ 費利斯·比托(Felice Beato,1833—1929)于1860年拍攝,此為英國倫敦的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簡稱V&A)藏品 ]

金鰲坊前舊影(攝于1901年,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時年剛剛三十歲的徐氏和年近四十歲的王氏,同游廢園“故宮”,在瓦礫中穿行轉換的仿佛并不完全是廢棄的建筑空間與景觀場域,而更像是一場帝國二百余年興亡史的“穿越”之旅,在游園之際,即仿佛夢游在“康乾盛世”至“同光中興”之交疊時空之中了。

游園結束的當晚,徐、王二人縱論國事,慷慨激昂。王氏從園林盛衰談到了王朝興廢,甚至因此還牽扯出了“遷都”的意見來,認為當時的北京人文與自然環境都已不再適合做國都了。王氏這樣論說:

燕地經安史戎馬之跡,爰及遼金,近沙漠之風矣。明太宗以燕王舊居,不務改宅,仍而至今,地利竭矣。又園居單外,非所以駐萬乘,廢而不居,蓋亦時宜。

徐氏對此,深以為然。還為之拈提出一代名園興廢早有預兆的傳聞,說什么“園宮未焚前一歲”,有傳言稱皇帝夢見了一位“白須老翁”,“自稱園神,請辭而去”,皇帝為挽留園神,在“夢中加神二品階”,第二天又親自祭祀一番,可園宮最終還是被焚毀了。徐氏為之感慨不已,認為既然王氏頗能寫詩,又通曉政事,何不寫一首能與《詩經》中《繁霜》《云漢》二詩相媲美的詩歌來載錄與抒寫這段特殊的歷史呢?

果然,王氏寫了《圓明園詞》長詩一首,眾人讀后皆“嘆其傷心感人,筆墨通于情性”。徐氏更是認定,“此詩可傳后來”,由于考慮到“代遠年逝,傳聞失實,詞中所述,罔有征者”,就為之寫了一篇長序來紀念這一次二人的“故宮”之旅,以及為何要王氏寫《圓明園詞》的緣由所在。

據統計,徐氏為《圓明園詞》所撰長序達二千八百余字,而王氏所作《圓明園詞》也確為達到了一千零八字,成一百四十四句之篇幅。一篇以記述與載錄史實為主的長序(2)和一篇以評述與抒發史實為主的長詩,兩相配合,實在是鴻篇巨制,相得益彰。

二、“奸民焚掠”還是夷人放火

然而,令人略感遺憾也有所不解的是,徐、王二人生前刊行的各類詩文集中,均未公開發表過徐序。以王氏生前印行的《湘綺樓詩集》《湘綺樓全集》兩種版本而言,均只錄王氏本人詩文,并無徐序附錄;而徐氏也并未將此序輯入個人文集(如《寶鴨齋集》),故而徐序一直以來并不為外界所知。直至1933年,成都志古堂刻印《湘綺樓詩五種》,方才將徐序錄入,而此時距徐氏逝世已二十三年,距王氏逝世也已十七年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徐序久未公開發表呢?有后補序文之說,徐序并非于同治十年(1871),即并非王氏《圓明園詞》撰成當年寫成,而是后來補寫的,以致王氏生前刊行詩文集時,不便將其明知是補寫的序文附錄于冊;另外,僅就編集體例而言,王氏詩文集俱只收錄王氏本人作品,徐序似亦不宜附錄。

這兩個理由,似乎都有成立的可能性。無從判定之際,姑且存而待考。無論如何,《圓明園詞》及其序文,至遲都分別于1907年與1933年公之于世了,流傳至今皆已為百年左右的歷史文獻了,皆可視作研究與考察以圓明園為代表的清代御苑乃至“故宮”的重要參考資料,這確是無疑的。

不過,徐序里有一句話,自其公布出來之后,迅即引起后世研究者及讀者的關注。這句話,似乎道破了圓明園被焚毀的緣由所在。且看序文,中有云:

王湘綺先生像(輯自《湘綺府君年譜》,1923年長沙刻印)

奸人乘時縱火,入宮劫掠,夷人從之,各園皆火發,三晝夜不熄。

此語一出,圓明園被“奸民焚掠”之說,或者稱奸民與洋兵先后焚掠圓明園的說法,喧囂一時。后世研究者查考同時代文獻,確也不乏與之相類似觀點的記載。別的不說,即《圓明園詞》中原本還有些含蓄的詩句,也隨之豁然開朗,仿佛此語即“詩注”一般。讀者不禁恍然大悟,即刻明白了《圓明園詞》中的詩句所蘊含的作者觀點,與“奸民焚掠說”竟是如出一轍,猶如唱和一般。譬如,詩中有云:

敵兵未爇雍門荻, 牧童已見驪山火。

這樣的詩句,一旦聯系到徐序,讀者不禁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原來焚毀圓明園的那把火,最初竟然并非來自外部的“夷人”,而是出自內部的“奸人”。這樣的觀點,徐、王二人之間,究竟是誰先提出來的?僅據徐序敘述次第而言,似為徐氏率先提出,因序文中提出“奸民焚掠說”在前,鼓動王氏創作詩歌在后,或可據此推測王詩采納了徐說。但同時也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即在創作《圓明園詞》之前,王氏早有“奸民焚掠說”之觀點,只不過因“詩言志”,復又表達出來罷了。若王氏早有這一觀點,則很難判定王、徐二人孰先孰后了。即便徐序呈現出一種徐先評述,王后作詩的時序觀感來(3),可畢竟此序確實是撰于詩成之后—徐序中亦特意說明王詩寫成之后,曾經眾多名士品鑒,徐氏本人也認為“此詩可傳后來”,又因“慮夫代遠年逝,傳聞失實,詞中所述,罔有征者”,“乃為文以序之”。序文中言及詩成之前的事跡,也未必全然無誤,故很難據此遽下定論。

姑且不論“奸民焚掠說”的提出究竟誰先誰后的問題,僅就徐序公開發表的時間而言,畢竟也遠遠晚于王詩(僅以公開出版物而言,晚了二十六年之久)。至于讀者在未見到徐序之前,解讀與品悟“敵兵未爇雍門荻, 牧童已見驪山火”這樣的詩句,自是見仁見智,可以細究深察,亦可一掠而過;不過,稍有近代文史常識者,恐怕也不難從中品味出弦外之音來。

所謂“奸民焚掠”之說,回溯至更早于王詩、徐序創作的年代,即圓明園被焚毀之后不久的咸豐末年,朝野上下就早已流傳此說。據查,李慈銘(1830—1894)在其著名的《越縵堂日記》中,曾追隨此說并記述下了相關文字。其咸豐庚申年(1860)八月二十三日日記有云:

夷人燒圓明園,夜火光達旦燭天。

次日,二十四日日記則稱:

聞夷人僅焚園外官民房。

二十五日日記中,已然出現“奸民”趁機掠奪園中珍寶的案例,文曰:

蓋城外劫盜四起,只身敝衣,悉被掠奪,又聞有持園中斷爛物進城者,銅龍半爪,金獸一環,俱相傳視玩弄……

二十七日又續補上了二十五日的案例一則,日記中有載:

前日,夷人退守(英法聯軍退出圓明園),兵稍敢出御,擒獲數人,誅之。城中又搜得三人,一懷翡翠碗一枚,上飾以寶石;一挾玉如意一枋……;其一,至挾有成皇帝御容一軸,猶可駭嘆。

李氏日記,乃是目前已知的時間上最為接近圓明園焚毀之時的文獻,但所記事跡是否確為歷史真相,歷來眾說紛紜,爭議無休。在前一天還記有“夷人燒圓明園,夜火光達旦燭天”,次日則“聞夷人僅焚園外官民房”的李氏日記中,雖未明確提出“奸民”是否參與焚毀圓明園的觀點,可隨后的兩天日記里,“奸民”趁機掠奪園中珍寶的記載卻非常詳盡,可謂言之鑿鑿。

顯然,“奸民焚掠”之說,并非徐、王二人的一家之言,考索二人持論此說誰先誰后,已然無甚緊要,也實無必要了。只不過日記之類,關涉私人隱私,李氏生前自然不會公開發表,死后由友人蔡元培傾力促成影印出版。由于卷帙浩繁、篇幅龐巨(成書共計六十四冊),全部出齊時也已時至1933年。此時王詩、徐序俱已先后發表,李氏此說本是先聲,在公共場域里反倒成了后證。

前有李慈銘,后有徐、王二人,“奸民焚掠”之說,似乎是圓明園被焚掠之后十年間,曾一度流行過的觀點與說法。雖則一度流行,由于并無官方確認與統一公布,所以這一觀點與說法當時也并沒有在朝野上下達成共識,其中的禁忌與避諱,非后世讀者可以想象。因此,此說一時也只能在文士詞客的圈子里,私底下交流一下罷了。

隱藏于李氏日記中的此說,延至其死后近四十年方才發表;表達于徐氏序文中的此說,待到其死后二十余年才得現身;只有王氏因詩名遠播、盛譽南北,有幸在生前以含蓄詩句的方式,將這一觀點隨著《圓明園詞》發表了出來,此時離清廷崩潰、帝國覆滅,也只有四年時間。

《圓明園觀水法》銅版畫(英國倫敦的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品)

圓明園觀水法正面殘跡(攝于清末民初,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品)

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宮中檔奏折”文獻中,有一份主體內容為“奏報拿獲偷竊圓明園器物之米老爾一名恭折奏聞事”的奏折,可以視作“奸民焚掠說”的重要佐證之一。

這份奏折,由寶鋆(1807—1891)向咸豐皇帝上奏,時為1861年農歷五月十二日。奏折開首有云:

聞事據圓明園總管太監王春慶呈報,五月初六日在諧奇趣、海宴堂等處,拿獲偷竊銅、銅鼎、爐蓋等物之米老爾一名。

拿獲這位名叫“米老爾”的盜竊者之后,寶鋆親自審訊,并“嚴飭慎刑司司員”,“務將該犯嚴刑審訊”,“其所供同伙民人馮得山”,“除飭交營汛嚴拿外”,“恐案內仍有伙同偷竊人犯,毋使漏網”,“為此謹奏”。

寶鋆,字佩蘅,索綽絡氏,滿洲鑲白旗人,世居吉林。道光十八年(1838)進士,授禮部主事,擢中允,三遷侍讀學士。咸豐時曾任內閣學士、禮部右侍郎、總管內務府大臣。此時拿獲“米老爾”一犯,推定此案應當為團伙作案,深感茲事體大,故即刻向皇帝奏報。

咸豐皇帝在奏折上的朱批也頗耐人尋味,文曰:

米老爾一犯究系旗民,抑系園戶,此折雖系奏聞,亦應將該犯草供敘入。

不難發現,此案皇帝所特別關注的,乃是“米老爾”的社會身份究竟是怎樣的:“究系旗民,抑系園戶”—要解答這一問題之后,方才好另行定奪如何審理此案。因此,皇帝還特別想親自查閱一下此人犯的“草供”,故批有“此折雖系奏聞,亦應將該犯草供敘入”云云。

三、王氏自注為何至死亦未發表

且說王氏生前即有坊間傳聞,稱其人早年曾對自己的作品有過一番自注,形成過一部《圓明園詞》的所謂“自注本”。關于“奸民焚掠”之說,自注里有著毫不含糊、確鑿無疑的解說:

夷人入京,遂至宮闕(4),見陳設巨麗,相戒勿入,云恐以失物索償也。及夷人出,而貴族窮者,倡率奸民,假夷為名,遂先縱火,夷人還而大掠。

這一自注,當然是對其詩作里“敵兵未爇雍門荻,牧童已見驪山火”之句的明確注釋。也可以說,王氏正是懷著這樣的觀點,一揮而就,創作出《圓明園詞》來的。這雖是詩成后的自注,卻也著實是將觀念先行、文學達之的創作經驗一并隨之給注解了出來,一道給呈現了出來。由此看來,原不必費神勞力地去徐氏序文中找應和,更不必追根溯源至李氏日記里尋先聲,王氏本來早已持此觀點,觀此自注本,即可一目了然。

可以想見,這樣的自注本,在王氏生前也是不可能公開發表的,更不可能為之出版一冊單行本之類的出版物的。晚年有著安樂閑適生活的王氏,早已預見了“詞臣詎解論都賦,挽輅難移幸雒車”的政治現實,也不再有什么“相如徒有上林頌,不遇良時空自嗟”的滿腹牢騷,自然不再會去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那含蓄詩句的自注也一道公開發表出來。

王氏壯年時未發表的這一自注本,至其晚年更無發表之可能,只不過將之視作自己早年懷抱治國之志的一份紀念,深鎖秘藏起來,偶爾翻檢一下,聊以自慰而已。在特別親密的友朋間,王氏或曾提及乃至傳閱過這一自注本,不過之后必然是束之高閣,坊間對此唯有語焉不詳的傳聞而已。

不可否認,當所有的禁忌與避諱,隨著王朝與帝國覆滅而煙消云散之際,以往那個時代不能明確表達的觀點,在鼎革劇變之后的新時代里,轉瞬即成為可以隨意自由表達的觀點。與此同時,曾經的禁區一旦解禁,曾經那么驚世駭俗、聳人聽聞的觀點,反倒一下子無人問津,并不那么新鮮奇特了。試想,當那么一部《圓明園詞》的所謂作者自注本,原封不動、原樣原貌地化身為一部影印出版物,呈現在世人面前之時,又將是怎樣一番情狀?

這一切生前心跡、筆下心聲之揭曉,乃至王詩、徐序里的“奸民焚掠說”究竟如何,都還要等到王氏逝世五年之后,距今一百余年之前的1921年10月。

毋庸贅言,近代文壇里早有這樣的公論與共識:晚清以來,湘綺老人王闿運所作《圓明園詞》,為唯一專述圓明園罹劫的鴻篇巨制,是堪與唐代“元白詩派”的兩大長篇詩作—元稹的《連昌宮詞》、白居易的《長恨歌》相提并論的不朽史詩。

《圓明園詞》自清同治十年(1871)完稿以來,距今一百五十余年的時間里,文士民眾交相傳誦,一度流行廣泛,曾出現多種版本。

其中,光緒丁未(1907)八月刊于東州講舍的《湘綺樓詩集》單行本,將《圓明園詞》輯入第八卷中,為較早出現的版本。同年匯刊于長沙的《湘綺樓全集》本,與宣統庚戌(1910)由上海國學扶輪社重刊的《湘綺樓全集》本,其中“詩集”部分所輯《圓明園詞》,亦均與單行本內容基本一致。簡言之,這三種版本的《圓明園詞》內容均基本相同,皆為早期通行本,是為后世流行的各類石印本、鉛印本之“祖本”。

時至1921年,即《圓明園詞》完稿五十年之后,也即距今一百余年前,坊間突然又出現了一種全然不同于通行本的版本,這一版本為作者王闿運自己的謄抄本之影印本—通篇詩句的末尾,附有大量注釋,即早有傳聞的自注本。

1921年10月,這一自注本被冠名為《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由上海震亞圖書局影印出版。此書封面題簽者為譚延闿(1880—1930,字組庵),卷首有章炳麟(1869—1936,號太炎)篆書“湘綺遺墨”題名。之后影印的數頁王氏譽抄本右下側均鈐有“唐榮陽印”,據此推知,原件已為此鈐印者唐氏所藏。值得注意的是,王氏謄抄本之末,有其自跋,文曰:

《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內頁之一,右為章炳麟篆書題名,左為王闿運自注謄抄本首頁

同治十年四月十日,與徐叔鴻、張雨山同尋海淀故宮,因訪園中逸事,證以余所聞見,成詩一篇,擬之元相連昌之作,鄭嵎津陽之詠,文或不逮,時則尤近。但事嚴語秘,未應廣傳。自注之文,不登己集。以價藩仁弟令錄全葉,獨為書之。它日有好古博聞之士,求得此冊,亦有所裨也。立秋日,闿運記于南洼太平館之定廬。

除了明確交代寫作時間、緣起、構思之外,此跋還透露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歷史信息,足以解答為何《圓明園詞》傳世通行本中均無一字自注的根本原因。原來,王氏生前早已認定,自注這部分內容“事嚴語秘,未應廣傳”,因此早就決定“自注之文,不登己集”。無須多言,這般謹言避禍的態度,在晚清紛亂時局之下,既是明哲保身、以防萬一之舉,亦是那個時代的文士常態。

可是,因為友人“價藩仁弟令錄全葉,獨為書之”,王氏還是破例謄抄了一份帶有自注的全稿,慷慨贈予友人,此即一百五十年后,世人還能看到的這樣一冊影印件之底本。

據查,王氏提到的“價藩”,即蕭價藩,字經圃,湖南湘鄉人。曾任縣議員、縣團防董事,1930年卒。王、蕭二人為多年至交,《湘綺樓日記》中不乏二人交游之記載。譬如,光緒十四年(1888),即有“(一月)七日,……價藩來,同至浩園看雪”之記載。王氏為蕭氏所謄錄的這份手稿,距王氏1916年逝世僅僅五年即付諸影印出版,似不太符合常理。因為當時蕭氏尚在世,王氏親書“事嚴語秘,未應廣傳”的跋語歷歷在目,如此私密鄭重的摯友遺贈,本應秘藏多年的摯友遺墨,為何又忽而影印傳世了呢?

四、題跋道出作者謄抄本秘藏往事

影印本在王氏遺墨之后,還附印了多篇時人跋文,其中長沙學者曹惠的跋文,就能解答上述這一疑問。且看曹跋(5),文曰:

王翁所書《圓明園詞》,余所見凡三本:其一為攸龍璋研仙書;其一為外王甥張力臣布政書(甲寅之歲,六月二十,外妯郭宜人曾以所書給我,是夕壬兒生,命之曰“壬”,所以記物也。為敗子盜去,今不知歸于何處);一即此冊。

價蕃者,族曾王父知府君字也。子孫世寶,傳為秘本,誠以自注故實,多外間所不聞,視張、龍所藏,尤難得矣。知府君家世清貧,今子孫益不能耐,乃以銀一百元因惠轉鬻于石門唐榮陽晉棠,晉棠與惠同學相好,知其能為典史故也。

昔郭丈家鏞告余,《湘軍志》一朝典冊,何能如《圓明園詞》任意出入。壬秋脫略不顧,亦殊可惜。郭丈所謂任意出入,不知所指。若《湘軍志》云云,猶《湘軍志》平議又一家言矣。昨月門人龔心桂來,言有人糾正《圓明園詞》載之某雜志,心桂不能竟舉其詞,不知眂徐叔鴻敘如何言之。一朝典冊,傳聞異辭,意中事耳。

湘綺樓刻本,如“圓明始賜在潛龍”,此冊作“圓明拜賜本潛龍”;“上東門開”,此冊作“東門旦開”;“丞相迎兵生取節”,此冊作“祇握節”(“生取節”“死當門”偶語合也,當以改本為是)。雖字句之跡,不干大旨,然校讎之學不絕,必有以此為枕中書者,豈獨白頭宮女仞為故錦奇觚邪。晉棠保之,身死之后,仍當歸諸識者。庚申秋,長沙曹惠。

據上述曹跋內容可知,王闿運生前曾謄抄過三份《圓明園詞》贈送友朋。受贈者除了蕭價藩之外,還有兩人,一為湖南攸縣人龍璋(1854—1918,字研仙),一為湖南湘陰人張自牧(1832—1886,字力臣,亦作笠臣)。

1914年8月11日(甲寅六月二十),張氏所藏的那一份,曾輾轉歸于此跋作者曹惠。恰巧當日晚間曹氏之子誕臨,取名為“壬”,就是為了紀念得到這份王氏謄抄本。遺憾的是,此件后來被曹家“敗子盜去,今不知歸于何處”。至曹氏題寫跋文之際,存世的《圓明園詞》作者親筆謄抄本,其已知可見的應當也就只有蕭氏所藏的那一份了。

不僅如此,蕭氏所藏的那一份,可能還是三份中唯一有王氏自注者。因為曹跋中有言,“誠以自注故實,多外間所不聞,視張、龍所藏,尤難得矣”,所以蕭氏所藏者“子孫世寶,傳為秘本”。可惜的是,因為“知府君家世清貧,今子孫益不能耐,乃以銀一百元因惠轉鬻于石門唐榮陽晉棠”。

五、銀圓一百,自注本終歸唐副司令

這里提到的“石門唐榮陽晉棠”,即本文前邊提到的在王氏譽抄本右下側鈐上“唐榮陽印”的,繼蕭價藩之后的第二位藏家。

據查,唐榮陽(1878—1932),名福德,字晉棠,號榮陽,出生于湖南石門泥市平峒。曾官至澧州鎮守使、陸軍副司令等職,在當時的湖南軍政界有相當聲望。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歷任湖南省警察勤務督察長、湘軍總司令部參謀官兼北伐軍前衛指揮官、湖南省防勤務督察長兼警務教練陸軍上校加少將銜,授四等文虎章、四等嘉禾章。

1920年譚延闿入主湖南之際,唐氏又出任為陸軍十一區副司令,加任湖南省警察廳廳長,駐省督辦湖南警務。聯系到《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封面題簽者為譚延闿,唐榮陽通過同學曹惠購得王氏自注謄抄本,極可能正是1920年其出任陸軍十一區副司令期間。

曹跋前文交代了王氏自注謄抄本的來龍去脈,后文又有相當篇幅提到了謄抄本有別于通行本的種種“異辭”之價值。跋中稱“雖字句之跡,不干大旨,然校讎之學不絕,必有以此為枕中書者,豈獨白頭宮女仞為故錦奇觚邪”,意即研究這些與通行本有微妙差異的“異辭”,勢必會在將來成為學者校勘研究的重要細節。至于“晉棠保之,身死之后,仍當歸諸識者”,這一謄抄本原件在唐氏之后又歸藏于何人,如今雖無從確考,可當年付諸影印出版,確實是有功于后世學林之舉吧。

應當說,曹氏實為《圓明園詞》王氏謄抄本緣起流轉的重要見證人,對于原藏者與遞藏者的生平故事都了如指掌,其本人也曾收藏過其中一份。那么,在此也就有必要略微了解一下其人生平梗概了。

曹孟其(1883—1950),原名惠,字孟其,湖南長沙人。曾任湖南都督府秘書、國民革命軍前敵總指揮部秘書。后投身慈善教育事業,創辦湖南省孤兒院,自任院長;并兼長沙廣益中學、三峰中學校長。其人工書法,以北碑而參顏體,學金冬心、鄭板橋又別開生面,其古拙獨特的書體,時人稱為“童體”。僅從《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中所附印的曹跋書跡而言,其文字就呈現出一種稚拙鈍滯的觀感,確實形態獨特,迥異于常規書體。

曹跋之后還附印有湖南善化(今湖南長沙)人汪詒書(1865—1940)的題詩一首,詩前有序稱“晉棠以善戰稱,工詩,好收藏,頃得湘綺自書《圓明園詞》”云云,時間落款為“庚申孟冬”,略晚于曹跋的“庚申秋”。汪氏題詩之后,則為著名書法家曾熙(1861—1930)于1921年正月間的題詞。原文如下:

小雅刺君,不傷忠厚。任意出入,子長已然。游觀之樂,太平盛業,無傷治體。上林有賦,相如不死。愿晉棠先生重寶之。辛酉孟陬,熙。

六、序文究竟為何人所作

曾氏題詞之后,為曾三次出任湖南督軍、省長兼湘軍總司令的譚延闿題跋,篇幅之巨,可謂此冊諸跋之冠。譚跋分為跋文、附記兩個部分,足見譚延闿對此王氏自注謄抄本之珍視與寶愛,更兼其曾親歷圓明園故址,難免睹物憶往,百感交集,遂落筆千言,無以復加。且看跋文,原文如下:

余年十七,得讀湘綺翁此詞。聞有自注,求之不得,后乃得徐叔鴻序,意未盡也。及見湘綺翁長沙,亦云徐序乃就自注演成,因欲求觀,則久刪棄不可得矣。去歲歸滬上,見家弟有鈔本,即此冊,積想廿余年,始獲見之。己未(1919)二月,曹君孟其寄此冊來,為晉棠索題,乃知已為晉棠所藏弆,留案頭匝月,謹題記還之。辛酉(1921)驚蟄前三日,延闿。

這百余字跋文,透露出一個重要歷史信息,即“徐序乃就自注演成”。簡言之,徐序的內容,完全是根據自注本內容演繹而來的,至于是王氏自己預行演繹而成序文且托名于徐,還是徐氏本人通覽自注本之后據此演繹以成序文,跋中沒有明言。不過依常理推想,或許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即所謂徐序,實出于王氏自撰,只不過托名徐氏而已。

跋文之末,譚延闿意猶未盡,追思前塵往事,又作附記鴻篇。原文如下:

湘綺翁語余:“圓明園毀后,周垣半圮,鄉人竊入,盜磚石、伐薪木,無過問者。然品官無敢往游,云禁地也。”爾時士(大)夫迂謹可笑類如此。延闿甲辰(1904)至京師,欲尹佩之偕往,咋舌不敢去。縱馬獨尋,不識路而返。辛亥(1911)夏,訪陳鳳光于清華園,始約同游,仍入自福園門,麥隴彌望,如行野田中,訪所謂雙鶴齋者,不可得。蓋湖西軒亭,亦不在矣。惟極西有樓閣,以白石為之,略如今泰西制,雕鏤精美,壁立如故。玲峰一石,挺然孤秀,猶矗榛莽中。

按之徐序,知湘綺翁當時未至此境也。黃澤生聞余言,欣然復偕往,是日更游頤和園。澤生問余,兩游孰佳?應之曰:“頤和之游,人人所同;至圓明園于瓦礫想見亭館,于蘆葦想見湖沼,于荊榛想見花樹,非曾見《圓明園詞》不知也。”澤生笑謂:“吾意云然,君亦爾耶。”后數日見于晦若,言李合肥乙未(1895)后罷鎮居京師,與人言及園居時事,凄然傷心,遂往游焉。明日為言者所劾,以擅游禁園,下吏議鐫級。其時雙鶴齋、采芝徑長廊猶存,蓋同治末曾小修葺,旋罷。庚子(1900)復被焚毀,遂蕩然矣。于又言,頤和之營,即為規復圓明計,使無甲午一役,已大興工作矣。嘗戲語合肥,與其沉之威海衛,無寧置此佳也。合肥為默然。偶憶舊聞因并記之。延闿。

附記之后,譚延闿之弟譚澤闿題詩四首并注。且看詩云(每詩句末附有詩注):

福園門內記游蹤,衰草寒煙泣暮蛩。劫后昆明無一物,只余殘照到玲峰。(辛亥七月曾偕仲兄朋輩游訪,但見荒煙蔓草,惟玲峰片石尚映夕陽,其他詩中景物多不可識矣)

名篇傳誦卌年過,成毀興亡事已多。今日故宮禾黍外,更無健筆賦頤和。(近人作頤和園詞者,無一佳制)

帝京局勢汾陰體,詩格何曾到白元。卻記燕居承緒論,翻閱近雅比梅村。(曾侍湘綺翁坐論及此詩,以為格律在《連昌》《長恨》之上。翁沉吟久之云:“但比吳梅村少近雅耳。”)

曾寫江南乞注文,已憐往事渺煙云。何當并幾書千本,留與風人續舊聞。(余曾寫綺翁《哀江南賦》,乞翁自注,已以時日遷邁,多不悉記,僅注大略,它時當與此本并傳也)

晉棠先生得湘綺手書《圓明園詞》自注本,遠寄屬題,漫書四絕句。辛酉(1921)驚蟄日,澤闿。

上述跋文、附記之中,無一不流露出當時已為國內軍政要人的譚延闿之復雜心態與情緒。其人對王朝興廢與世事無常的感悟之言,既交融緩釋又時有鋒芒,令人讀之有無盡感慨。

作為清末改革與變革的親歷者,當年進士出身的譚延闿,亦曾是才華橫溢的英年,早年文名遠揚,與陳三立、譚嗣同并稱當世“湖湘三公子”,曾授翰林編修。于早年從文、矢志報國的譚延闿而言,對于圓明園罹劫的慘痛歷史及有清一代王朝興廢的考察,當然是格外關切。甚至可以說,這樣的關切本身,已是曾作為帝國棟梁的譚延闿生命歷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因此,早在戊戌變法之前的1897年,十七歲的譚延闿讀到《圓明園詞》,聽說這一作品原有作者自注的版本,便四處索求,但求之不得。后來見到徐叔鴻為《圓明園詞》所作序言,據說就是根據作者自注寫成的,仍覺得意猶未盡。再后來得見作者王闿運本人,遂親自請教此事,王氏亦稱徐序確實是根據其自注寫成,但當時王氏手頭并無自注謄抄本,因“久刪棄不可得矣”。時隔二十多年之后,譚延闿在上海見到“家弟有鈔本,即此冊”,不禁感嘆“積想廿余年,始獲見之”。1919年2月,曹惠將唐榮陽購藏的王氏自注謄抄本寄至,請為之題跋,譚延闿方知此原件竟為其部下所獲并入藏。

話說這睹物思往,乃人之常情。遙想一百年前,其時約為1921年3月3日(據跋文落款推算),那位譚督軍、譚總司令,撫卷感懷,思如泉涌,隨之伏案揮毫,落筆如注,遂有這篇幅竟超跋文的附記一則寫成。

附記中先是憶及圓明園焚毀后不久,王闿運曾告知其“品官無敢往游,云禁地也”的情況,譚延闿遂聯系到自己初次入京欲游圓明園時的情形,竟確如王氏所言。時為甲辰年(光緒三十年,1904年),譚延闿欲邀約友人同行游園,友人竟“咋舌不敢去”,因之“縱馬獨尋,不識路而返”,最終未能入園游覽。時至1911年辛亥革命那一年,禁地之說已不復存在,譚延闿遂首次實現了游園的心愿。園中景觀與風物,譚延闿皆比照著《圓明園詞》來查看,竟還看到了王闿運當年未曾親睹的景觀殘跡。

故宮博物院理事譚延闿先生小影(原載《故宮周刊》,1929年第5期)

至于后來北洋大臣于式枚(1853—1916,字晦若)向譚延闿言及李鴻章(1823—1901)園居逸事,以及曾戲謔李氏之語等掌故逸聞,雖無關《圓明園詞》創作旨趣與流播史跡,可對于了解晚清文士對以圓明園為代表的皇家園林之一般態度,還是頗具參考價值的。

圓明園殘跡,其中一柱面上有游人墨筆書“天喪予”三大字(攝于清末民初,此為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品)

譚澤闿的四首題詩,并非全然的寄情抒懷之作,其中蘊藉著譚澤闿的史學、文學觀念,透露了一些譚、王二人交往的歷史細節,乃至對《圓明園詞》的總體評價,帶有頗為濃厚的總結意味,亦不可忽視。

值得注意的是,譚澤闿認為《圓明園詞》在格律技法上,已超越《連昌宮詞》《長恨歌》兩篇唐人巨制。對這一評價,王闿運本人的回應,也相當耐人尋味,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顧左右而言他地聲稱,只是“比吳梅村少近雅耳”。應當說,這樣的自我評價,在自謙中也透露著自得。這樣的自我評價,也不禁會令讀者重新翻檢此一影印本中附于首位的章炳麟題跋。章跋原文如下:

壬翁《圓明園詞》,多存故實,而宮寢燕昵之事,錯見其中,然未嘗過為輕薄也。余每見清季人士,喜述宮庭狎暬之情,其言絕穢,心甚惡之。夫衽席幽昧,誰所明睹,況乎夷惠腥穢,是其故常,雖世載雄狐,何足深咎,言之累幅,徒污毫楮而已。壬翁所賦,猶存小雅遺意,故可存也。若必窮究事狀,則失之賦矣。庚申(1920)秋,章炳麟識。

作為一代國學名師、經史名家的章氏,對近代文學作品的直接品評并不多見,對近代詩詞這類作品的評價更是嚴苛,可見其對于《圓明園詞》有“猶存小雅遺意”的總體評價,已實屬難得。聯系到章跋之后,尚有曾熙題詞中亦有“小雅刺君,不傷忠厚”云云,章、曾二人品評《圓明園詞》的角度,可謂如出一轍。而早在章、曾二人品評之前,作者王闿運本人的自評,就已然道出其創作初旨,即力求“近雅”而不流于輕薄。

七、《圓明園詞》與《頤和園詞》

譚澤闿所題組詩中,第四首即最末一首詩之注釋中提到,自己還曾將王氏所作《哀江南賦》抄錄之后,“乞翁自注”,雖“僅注大略”,但譚澤闿堅信這一王氏自注本《哀江南賦》,“它時當與此本并傳也”。只是至今尚未見此本原件存世,亦未見影印本傳世,下落已無從確知了。

此外,譚澤闿題詩第二首有“今日故宮禾黍外,更無健筆賦頤和”云云,且詩句之末更附注有“近人作頤和園詞者,無一佳制”之論,這倒未必是時人公論。著名學者王國維寫于1912年3月的《頤和園詞》(6),亦是以皇家園林抒寫王朝興廢的鴻篇巨制,當時及如今都還享有盛譽。兩位王姓學者先后所創《圓明園詞》《頤和園詞》,皆為近代長篇史詩中的代表作之一,不應有所偏頗。

或許,譚澤闿當時并未得觀《頤和園詞》,方有以上詩句與詩論。不過,即便譚澤闿已知《頤和園詞》,以其個人生涯及詩文修養來評判之,并不以為佳作,這也無可厚非。畢竟,王闿運是遠遠早于王國維成名的一代耆儒大家,領一時文風學風的湘綺老人,頗受包括譚澤闿在內的眾多同時代學者文士推崇,這在清末民初的國內文壇是常態,由來已久。且譚、王二人皆為湘人,又素有往來,在這樣的時代與私誼背景之下,譚澤闿在詩論中做出上述評價,實在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之事了。

八、吳嘉瑞與吳恭亨跋文中的線索

譚澤闿題詩之后,影印本中還有最后兩篇文章,一為吳嘉瑞跋,一為吳恭亨詩。一般而言,這最末兩位吳姓文士,較之影印本中首跋章炳麟,次跋曹惠,以及隨后題跋的曾熙、譚延闿等人而言,似乎聲名不那么顯赫,與原藏者唐榮陽也沒有十分緊密的關聯,故而讀者往往一掠而過,不甚重視。

一百年前的讀者,是否亦如筆者翻檢此冊時的匆促情態,自然無從確知。然而,正當筆者以為可以暫時忽略最末兩篇題跋,盡快返至前邊王氏謄抄本一窺其與通行本內容差異時,又忽而于轉瞬一瞥之際,瞄見跋中尚有“價藩先生”與“以索價昂”之類語句,方知此跋可能尚有關涉自注本原件流轉史事的一些線索可循,頓時稍斂浮躁之心,伏案細讀之。

在此,為便于后文考述,且依次轉錄兩跋原文如下:

此冊為壬手書自注秘本,以詒吾舅父價藩先生者也。余少時即得見之,密為寫出,稍流傳于世。而原本則蕭氏世保之,不輕易示人。前綺翁子伯諒重編《湘綺樓遺集》,求此本,以索價昂不能得,托余向曹氏寫一通。今歸石門唐君晉棠。曹子孟其為之跋,詳書湘綺,以為邇世文學大家焉。詩尤其雄重,為人滑稽。余嘗請其學,得之于蒙莊與玩世,謔時尤于柳下惠、東方曼倩,為邇其所為,詩文特借以抒其磊落靈奇之氣。此詞故實是否任毫出入,不可知,然每嘗聞致,可喜得此,無勞后人作鄭箋,無寧第以其遺墨也而寶貴之。庚申(1920)仲冬,長沙吳嘉瑞識。

這篇書于“庚申仲冬”的跋文,如按時序列印,理應位列書于“庚申孟冬”的汪詒書題詩之后,曾熙題詞、譚延闿題跋、譚澤闿題詩之前。可事實則相反,此吳氏題跋列印于曾氏、譚氏兄弟之后。筆者一度以為,這樣的情形可能與吳氏當時的個人名望及社會地位,都遜于曾氏、譚氏兄弟有關。

據查,吳嘉瑞,字吉府,號雁舟,湖南長沙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散館授編修,充光緒十九年(1893)云南主考官、光緒二十一年(1895)會試同考官,官至貴州貴東道。吳氏與譚嗣同、梁啟超為至交,譚嗣同曾撰《送吳雁舟先生官貴州詩敘》,從中可見二人交誼。光緒二十二年(1896)9月25日,吳嘉瑞與譚嗣同、梁啟超等“維新七賢”在位于上海外灘附近的光繪樓照相館合影。吳嘉瑞曾一度大力支持和積極參與維新活動,在貴州貞豐州城文昌閣內創立仁學會,對維新思想在偏遠西南一隅的貴州之傳播有過相當貢獻。后出任湖南高師校長,晚年修佛,自號寶覺居士,與八指頭陀相友善。

僅從上述生平履歷可知,吳氏也曾為叱咤風云的一代名士,其思想行跡也曾與近代政界有過密切關聯,似亦并不遜于曾氏、譚氏兄弟。究系何種原因致此,殊不可解。姑且擱置跋文列印時序問題,反觀吳跋內容的歷史價值何在,考察一下此跋透露出來的歷史信息有哪些值得關注。

首先,據吳跋可知,《圓明園詞》作者謄抄本原件的原藏者蕭價藩,乃吳氏舅父,因此親戚之便,吳氏早年即得見原件真跡,并抄錄副本,于外界有所流傳。那么,本文前邊提到的譚延闿跋文中所言“余年十七,得讀湘綺翁此詞。聞有自注,求之不得”云云,即獲得了證實。這就說明早在戊戌變法前后,少年吳氏所錄副本,于外界即有所流傳,故當時亦為少年的譚延闿方才會“聞有自注”。

汪康年、孫寶瑄、宋恕、梁啟超、胡庸、吳嘉瑞、譚嗣同七人(由后至前排,從左至右次序),于1896年9月25日拍攝的合影

其次,原件轉售唐氏之前,蕭氏確實秘藏不宣,外界無從得見。即便王闿運逝世后,其子王伯諒著手“重編《湘綺樓遺集》”,“求此本,以索價昂不能得”,因此還托吳氏再抄錄副本一通。這些歷史信息都表明,影印本正式出版之前,原件內容因蕭氏始終秘藏不宣,外界確實知之甚少。但與此同時,原件內容還是有所流傳的,可能就源自吳氏所錄副本,只是流傳范圍極其有限,相當私密,即便譚延闿早年也只是“聞有自注,求之不得”。

至于原件中王氏自注內容的可信度,吳氏表達了不同于前述題跋諸人的態度,即“此詞故實是否任毫出入,不可知”。可也不得不承認,“然每嘗聞致,可喜得此,無勞后人作鄭箋”,這又是對當年一般文士與讀者的一種評述了。

吳嘉瑞題跋之后,影印本列印的最末一篇為吳恭亨所書題詩三首,總題為“題晉棠司令所藏湘綺先生手書圓明園冊子三首”。題跋時間落款為“中華民國十年一月”,時為1921年1月,亦比列于前位的曾熙、譚延闿、譚澤闿三人題跋時間稍早一些。

據查,吳恭亨(1857—1937),字悔晦,號巖村,湖南慈利人。以游幕、教讀為業,能詩文、工聯語。生前創作頗豐,曾自撰聯語譏刺袁世凱,挽念宋教仁,一時傳為文壇奇士。著有《悔晦堂詩集》《悔晦堂叢刻》《悔晦堂對聯話》等多種,大多均已印行傳世。此影印本中所印題詩三首,是否已輯入其詩集或叢刻之中,尚待查考。

題詩中最末一首,對作為湘軍將領的唐榮陽購得昔時文壇巨擘王闿運自書《圓明園詞》原件,對這樣一段軍中武人珍藏文人墨寶的奇妙因緣,予以了總結式的頌贊與概括,既頗合時宜,亦頗可視作此冊的“壓軸”之獻。詩云:

湘綺文稱萬人敵,礟邊(晉棠詩集名)勇號萬夫雄。

文人武士萍逢合,共有千秋尺冊中。

九、作者自注之研討,始于瞿兌之與黃秋岳

《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印行十五年后,時至1936年,對這一影印本予以學術研討并公開發表者,始于湖南善化人、知名文史學家瞿兌之(7)所撰《王湘綺先生(闿運)圓明園詞自注》一文。

此文刊登在北平《新民》雜志第2卷第4期《文苑》欄目中,其后尚附有瞿氏整理校印的徐樹鈞序,以及據影印本轉錄而來的、帶有作者自注的《圓明園詞》全文。

這樣一來,為一般讀者與研究者提供了極大便利,也基本上對坊間傳聞多年、文壇學界關注多年的,關于《圓明園詞》作者自注究竟如何,及其與徐序的關聯若何,給出了較為明確的解答。瞿文開篇即語:

湘綺先生《圓明園詞》刻本有冠以序者,題曰徐樹鈞撰。十年前,石門唐氏得先生手寫本有自注者,曾景印分贈知好,而所傳未廣。

顯然,撰發此文的瞿氏,當時已得觀《圓明園詞》的兩種版本。一為“冠以序者”,即成都志古堂1933年刻印本;一為“有自注者”,即1921年震亞書局影印本。從其行文語氣揣摩得到,這兩種版本似乎都“所傳未廣”,于20世紀30年代的一般讀者而言,還都不易獲見。為此,方有瞿氏既撰文介紹研討,又特意從影印本中轉錄校印原文之舉。

因為有幸獲見過這兩種“所傳未廣”的版本,通過比勘考察之后,瞿文里有了明確判定:

檢核其文,與徐序大抵相類。蓋序行則注不行也。先生此詩作于同治之季,文網猶密,未敢顯斥以賈禍,故既假名于徐,以序其事。晚年定本遂復刊落,而自注本則專貽友好,不以入集。

此論可謂將《圓明園詞》的版本概況一語點破,至為明了。只是“假名于徐”之說,應當是采信了譚延闿跋文中所述“及見湘綺翁長沙,亦云徐序乃就自注演成”云云,方才推出了這一大膽假設。

本文前邊已經提到,徐樹鈞實有其人,曾與王氏同游圓明園之事,或亦可信。但因譚跋所述,《圓明園詞》的所謂徐序,極可能就是王氏“假名于徐”之作,而并非徐氏本人所作。這一假設,因有序文與詞注之間的“互文”關聯,更兼譚跋所述故實,兩相結合之下證據確鑿,仿佛確可成立。

不過,聯系到有清一代“文禍”之慘烈、“文禁”之嚴苛,王氏既要“假名于徐”避禍,又如何可能“假名”于實有其人之名?試想,如果真有因詩罹禍,構成“詩案”的那一天,對簿公堂之際,王氏豈非以假托之名,將友人徐氏亦牽連其中了嗎?這樣的“假名于徐”,豈非“嫁禍”?此舉于情于理,都并不合乎人之常情、世之常理。

瞿氏之所以做出王氏“假名于徐,以序其事”這樣的大膽假設,可能從很大程度上出自對序文本身的旨趣及其所表達的主要觀點之考察。不難發現,徐序確實與《圓明園詞》的作者自注太過相似,簡直可以說是一種改寫。即便沒有譚跋所述的那一段故實,但凡觀覽過附錄徐序的刻印本與自注本之影印本者,幾乎都會做出這樣大膽的假設。

不過,一如前述推想,若王氏確曾“假名于徐,以序其事”,此舉或為自己規避“文禍”而起,可這樣一來,因假托之名實有其人,豈非“嫁禍”?因此,這樣的大膽假設,似乎很難解釋得通。所以,如果這一假設能夠成立的話,則只能勉強推定徐氏本人知曉此事,且亦認同序文中所言,對此是默許支持的。這樣的推定,是在一個假設里邊又套入一個假設,即為使前一個假設成立,不得不再設置一個假設性前提罷了。

幾乎與瞿氏同時或稍晚,瞿氏友人、曾經的北平才子、梅蘭芳的資深票友黃秋岳(8),也曾接觸到了《圓明園詞》自注本與徐序,并將其相關見解載入了所著《花隨人圣庵摭憶》之中。在這部記述了大量清末民初京城風物掌故的筆記體著述中,專列有“圓明園被焚之記載”“徐叔鴻《〈圓明園詞〉序》”“徐叔鴻家世”三條,加以專題研討,持續記述。

概觀《花隨人圣庵摭憶》中這三條記述,可知黃氏本人既激賞《圓明園詞》本身的文采,也基本贊同這一作品所透露出來的觀點與立場。黃氏文中明確表示,不但讀到過自注本,也十分關注徐序。除了對徐序有所認可,稱其“敘述詳晰,可傳也”,還不憚勞煩,將徐序全文抄錄了一遍,并略加考述。

值得注意的是,黃氏還是從徐序中甄別出了一些史實訛誤,并且認為“紕繆若此”,“則湘綺《祺祥故事》中訛董元醇為高延祜,抑又不足怪矣”。簡言之,此序雖大體精詳可信,但其中亦不乏張冠李戴的訛誤,而這些訛誤很容易令人聯想到王闿運(湘綺)另一部著述中的同類型訛誤。

瞿兌之

(1933年存照,時任河北省政府秘書長)

黃秋岳

(原載《青鶴》雜志,第4卷第14期)

言下之意,似乎是有徐序與王氏文風相類的暗示,但也可理解為友朋相交甚契,更兼皆為湘人,學風、文風或亦近似。因為緊接著“徐叔鴻《〈圓明園詞〉序》”一條之后,“徐叔鴻家世”一條,即對徐氏生平有所考察。如此看來,黃氏雖然對徐序與王氏“自注”之間的關聯已有洞察,但還并未拋出王氏“假名于徐,以序其事”的假設來,其根本原因,恐怕就正在于徐氏實有其人,若“假名于徐”,則無異于“嫁禍于徐”,至少也可以說是如有禍端,必當“延禍及徐”吧。這樣的假設,于情于理都很難令人接受。

由于黃氏這些記述曾“逐條刊登雜志”,“閱時既久,積成二巨帙”。可能黃氏曾希望瞿氏為之校訂一番,故曾將這些“剪報”,由其任職的所在地南京,郵遞至北平瞿宅。當這些刊發過的“剪報”一并寄至之際,瞿氏也確曾有過為之校訂之舉,“乃稍糾其筆誤數處,并志所疑于眉端”。孰料事過不久,在任職南京政府行政院秘書期間,黃氏因犯“泄密罪”,于1937年8月被處決,其人生前自然再也無法實現將這些“剪報”結集出版之夙愿。后來,黃氏家人自費印行遺著,又請求瞿氏為之賜序,于1943年終于一并交付初版(9),此即為以近現代史事掌故為主體內容的著名筆記體著述《花隨人圣庵摭憶》之初版。因此書屬“私印本”性質,更兼時局艱險,初版數量極少,不過百余部,故此書當年也少為人知。

綜上所述可知,徐叔鴻實有其人,已有黃秋岳考索。對于是否有王氏“假名于徐,以序其事”的可能性,通篇抄錄并仔細研讀過徐序的黃氏,卻沒有給出十分明確的觀點。可能略早于黃氏接觸到自注本與徐序的瞿氏,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大膽假設,一方面可能與考索史料未詳有關,另一方面則可能與筆者前述的所謂“假設性前提”有關,即瞿氏也以此勉強推定,王氏“假名于徐,以序其事”之舉,徐氏本人是知情默許的。

此外,還需加以說明的是,《花隨人圣庵摭憶》曾“逐條刊登雜志”之說,即指其內容曾逐條連載于南京《中央時事周報》之上。據查證,該周報第6卷第4期,曾載“從王湘綺文集、李莼客日記中考證圓明園被掠經過”,“徐叔鴻《〈圓明園詞〉序》及叔鴻所得《鴨頭丸帖》與園之關系”兩條,時為1937年2月6日;緊接著的第6卷第5期,曾載“記徐壽衡叔鴻家世逸事”,時為1937年2月13日。這三條連載內容,無論是題目還是內容,在最終結集出版時,應當都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校訂。校訂者極可能正是瞿兌之,或者說付印時校訂者所依據的,極可能源自當年瞿氏“乃稍糾其筆誤數處,并志所疑于眉端”的一些內容吧。

不妨設想一下,瞿氏看到友人黃氏的諸多細致考索之際,是否會為此前自己徑直推出的王氏“假名于徐,以序其事”之假設,略微感到有些不妥呢?如果在論文中再附帶說明一下,徐氏本人對此可能知情默許,實質上乃屬默認授權,這樣一來,是否會因假設性前提的存在,使立論顯得更為妥洽一些呢?當然,這已是題外話了。

返歸正題。接下來,再概覽瞿文的評述,則基本皆為表彰與印證王氏詩文及其“自注”了。瞿氏評述開首即有“觀其自注”,“斯非熟精一朝掌故,明于得失之故,卓然有史識者,其孰能言之乎”的評價。這樣的評價,是對作者學識與史識的充分肯定。對于作者膽識人格,更有激贊稱:“此則香山樂府所不敢斥言者,二千年來無此作矣。”

瞿文末尾,有總評之語稱:

先生之詩,托體雅正,直掩唐賢。以詞采而論,已非后人所得望其項背。若其識議精微,乃于今升《晉紀·總論》之遺,雖唐賢未之有也。先生嘗自云,不敢望連昌、津陽,但比梅村為近雅耳。自謙之詞爾。……徐序大體已在注中,然其文亦紓徐爾雅,宛有唐人風格,故并列之。

可以說,瞿氏這樣的評判,乃是對《圓明園詞》撰成之后六十多年間的公論之總結,也是時人對這一作品展開研討的認知前提與研究基調。這一評判,即便時至《圓明園詞》撰成一百五十余年的今天,也基本沒有變動,對這一作品所蘊藉的文史詩詞水準的認可與贊同,對作者自注與徐序之間確實存在的“互文”演繹之關聯,仍是后世讀者與研究者所普遍習知的共識。

十、“假名于徐,以序其事”的可能性

前文已經大致考述,“假名于徐,以序其事”的可能性極大,大到幾乎可以成立,只需再設置一假設性前提即可。

首先,徐樹鈞實有其人,無論經黃秋岳考定,還是后世研究者查證,都是絕無疑問的。但當時可能限于條件,撰發論文時間略早于黃氏的瞿氏,并未展開對徐樹鈞生平的充分考察,只是通過“互文”關聯的體察,更兼采信譚延闿跋文所言故實,即公開提出了這一大膽假設。

事實上,對徐氏是否確有其人持懷疑態度的,同時代學者中還有錢鍾書之父錢基博(1887—1957)。其著《現代中國文學史》(10)載《圓明園詞》全文并序,附有錢注曰,“序之署名為長沙徐樹鈞”,予人以不能確定是否實有其人,僅署名如此之意。

以錢著成書時間推算,當錢氏翻檢到1933年的成都志古堂刻印本《湘綺樓詩五種》,即刻將其中附錄的徐序轉錄于其著述之中,此舉已然相當迅速,自然也略顯倉促,短時間內無法也不可能隨即查考到徐氏生平,并即刻在著述中予以確定了。

不過,徐樹鈞實有其人,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且這一事實之下,“假名于徐,以序其事”的可能性,于情于理而言,都不得不重新加以揣度。不妨就以新近現身的一張晚清諸多名公巨宦的合影為例,即可從中窺見,徐氏與這些朝廷重臣要員之間過從密切,絕非泛泛之輩,并非一般閑吏可比。如此這般境況之下,“假名于徐,以序其事”之舉,以此全身避禍,自無可能;如是“借重”造勢,似乎反倒說得通了。

只不過,二人同游清漪園遺址之際,俱值中青年時代,皆未功成名就,還談不上誰借重誰的名勢。待到1907年《圓明園詞》初版之時,二人各有各的成就,且王氏的文壇聲譽更隆,似亦無必要以“假名于徐”的方式來加以借重。更何況王氏生前刊行個人詩文集的各種版本也均未附印徐序,“借重”之說,自是無從說起了。

因此,此序或為徐氏早年所撰,這一可能性也不能完全說沒有。徐、王二人個性、觀點、文風俱相契相近,早年交游興發之際,一詩一序的唱和,完全發乎自然心性,應當沒有什么異議。至于王闿運曾向譚延闿所云“徐序乃就自注演成”之語,亦可理解為徐氏讀過王氏自注本之后,完全接受其觀點與立場,遂將自注本中的主旨加以演繹,撰成序文。

再說后來若隱若現、遮遮掩掩,徐序也并不易得見,王詩刊行之際也不附錄徐序的情形,應當既有王氏自己的某種考慮(已享文壇盛譽,不必節外生枝),也有徐氏本人的一些顧忌(已為朝廷大員,不愿因言招忌),這些因素摻雜在一起,遂形成了令后世讀者頗感疑惑,更令瞿氏這樣敏銳的學者深感其間定有隱情并進而提出大膽假設的情況。

在此,不妨再來考察一下另一張拍攝于1904年的“光緒甲辰五月江寧公宴圖”。但見照片上下錯落,對應人等俱標注姓名,以示收藏此照者的鄭重其事。合影照片之上,前排中座之主位為張之洞,右起為張謇、盛宣懷;左起為魏光燾、繆荃孫;后排立者地位稍遜,右起分別為胡埏、徐樹鈞、黃建莞、蒯光典、魏允恭,共計十人在南京合影。照片左側有原藏者于1936年7月2日所寫題記,文曰:

光緒甲辰(1904)五月江寧公宴圖

此攝景中之十人,俱遜清末葉有關我中夏興廢之人物,而世人徒知若輩之姓、名、字,而于若輩之身軀儀容則未之睹,故雖近世之人氏,猶紙上之古人也。甚哉,我中國光書攝景業及刷印業之孤陋,而卒使文明之大道蔽塞,故雖碩大疆土之中國,竟漫無精神為之主宰也。嗚呼!伯倫,民國廿五年七月二日。

題記者落款其名“伯倫”,可能是歷史學家雷海宗(1902—1962,字伯倫)。據其題記中的一番感慨,以及合影人物確實難以完全辨識的實情揣度,必得如雷氏這樣的歷史學家,或者說有如雷氏這樣水準的專業學者,方才能夠將這張合影照片中的歷史人物逐一辨識并標示出來。對于普通民眾乃至一般學者而言,要將合影中十位人物完全指認出來,恐怕幾無可能。尤其是后排站立的,地位稍遜的,包括徐樹鈞在內的五人,更是難以辨識。因此,這張合影舊照的原藏者,才會發出如其題記中所抒寫的那些感慨來了。

最能印證這番感慨的,前邊已經提到,比此原藏者題記時間稍早接觸到“徐樹鈞”之名的兩位知名學者,錢基博與瞿兌之,也曾一度不能確定此“徐樹鈞”是否實有其人,也還曾推想徐氏之名或是“署名”,或是“假名”。

據考,這張照片見載于《繆荃孫日記》,拍攝時間應為光緒甲辰年(1904)農歷四月初五。合影照片中的諸人姓名均詳細記載其中,并且可知當日為魏光燾宴請張之洞而設的宴席。據照片中的楹聯內容,“早年即夢想江南,真個來鐘阜褰幃,青溪系艇;此地是前朝邸第,多少事綠楊眼見,紅燭心知”,可知拍攝地點為江安糧道署,即在時任江安糧儲道胡埏(研孫)官邸內。

其時,張之洞為湖廣總督,魏光燾為兩江總督,盛宣懷為工部左侍郎,黃建莞為江寧布政使,魏允恭為江南制造局總辦,徐樹鈞為江南鹽巡道。此番眾人合影之機緣,緣于張之洞赴南京會商江南制造局移建新廠事宜之機,繆荃孫、張謇、胡埏、蒯光典均系張氏重要幕僚,其余諸人則亦因會商事宜方才得以同一天聚首一處,這實在是難得的一次定格于合影中的歷史機緣。

除了這張珍貴的合影舊照足證徐氏實有其人,且仕途亦頗有成就之外,關于徐序究竟是何時公之于世的,在王詩并不附錄徐序的情形之下,徐序又是通過什么途徑令錢基博、瞿兌之、黃秋岳等學者知悉的,也需要更為切實的實例予以佐證。竊以為,于1933年由成都志古堂刻印本附錄的徐序,恐怕并不是徐序公布出來的最初途徑,應當還有比之更早的出版物存在。只有這樣,在解釋錢基博所著、于1933年9月初版的《現代中國文學史》中何以竟能即刻轉載徐序時,方才會令人感到不那么牽強。

遺憾的是,據查證,徐氏詩文專集《寶鴨齋集》中并沒有收錄此序。翻檢尋覓徐序更早出現的實例之努力,似乎可以到此為止了。孰料,就在筆者以為此事只能告一段落之際,新近竟又發現一部少為人知的文獻,這一發現,足可將徐序公之于世的時間提前到1921年,與王詩自注本影印印行的時間,竟然可以一致。

這是一部題為《湘綺樓手跡》的影印本,卷首牌記印有“辛酉仲夏渭南嚴氏景印于成都時過學齋”篆文字樣,可知其印行于1921年夏。冊中影印有王闿運寄贈嚴雁峰的文稿、詩札等手跡多種,其中兩種有“辛巳十月”“甲寅除夕”的時間落款,可知至少在1881年至1914年間,王、嚴二人俱有交往。

此冊首頁,即王闿運手書《〈圓明園詞〉序》,且明確署有“徐樹鈞序”字樣,這份書件由湘綺老人不多見的楷書寫成,字形端莊方正,筆力遒勁,書寫均勻工整,似為其早年的謄清稿。因此件無時間落款,故保守估計,應當略早于此冊中有時間落款的年代最早的那份書件,即書寫時間可能略早于1881年。

據考,此件原藏者嚴雁峰(1855—1918),名遨,字雁峰,以字行,別號賁園居士,陜西渭南縣人。早年就讀于成都尊經書院,卒業后定居成都,成為當地著名的藏書家與刻書家。一生聚書十一萬卷,并筑“賁園書庫”以藏之。曾校刻《關中金石記》《毛西河四種》《明四子詩集》《戴東原文集》《醫學初階》等多種,其刻書用紙、刻工、裝幀均為上乘,為近代蜀中刻書之佼佼者。

此冊《湘綺樓手跡》為1921年夏印行,此時嚴氏業已逝世三年之久了。冊末有其子嚴式誨(11)跋一通,提及王闿運與其父生前交誼甚篤,王氏甚至還將代表作《湘軍志》的稿本贈予其父,“惟《湘軍志》以篇幅太繁,未及景印”,有“仍期異日付諸剞劂,以公同好”云云。由此不妨推想,既然卷帙浩繁、內容龐雜之《湘軍志》稿本都可贈予嚴氏,那么,此贈予嚴氏的王氏手書《〈圓明園詞〉序》,或亦當年擬付刻印底稿之謄清稿,亦不足為奇了。

于此,更可進一步推知,《〈圓明園詞〉序》確為徐樹鈞本人所撰,王氏“假名于徐,以序其事”的假設,雖有極大可能,可事實上,卻因徐氏實有其人不容置疑,更兼王氏書件署明徐氏的有力佐證,已然確證這一假設實無成立之可能了。

另外,也正因這一王氏書件的現身,表明徐序至遲于1921年夏即于四川成都影印行世,1933年成都志古堂刻印本所錄徐序,應當也是據此轉錄的。與《湘綺樓手跡》同一年現身的,時間上可能稍晚兩三個月的前述那一冊《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即所謂自注本之影印本,十分巧合地先后出現于成都與上海兩地。當年若有心搜求,如錢、瞿、黃等學者,各版本應可齊備(12)

故于20世紀30年代間,用于授課的學術著述《現代中國文學史》、用于文化研究的《新民雜志》、用于信息交流的《中央時事周報》之上,先后均出現了關于《圓明園詞》自注本與徐序的相關介紹與研討。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圓明園詞》的王氏自注本,還曾出現于1931年營造學社舉辦的“圓明園遺物與文獻”展覽上(13)。作為參展重要文獻之一,王氏自注本可能借此機緣,為觀展者所知悉,其公共知名度也隨之有所提升;且此次展覽時間為1931年3月21日,早于上述各類記述與論文的正式發表時間。那么,前述錢、瞿、黃等學者,是否正是通過此次展覽知悉王氏自注本的存在,并據此做出了后來一系列的研究論述,也是頗值得探究一番的話題。不過,因相關史料未詳,且更因限于本文主題及篇幅,這一話題只能留待來日考索了。

十一、王闿運為什么主張遷都

接續前議,返歸正題。話說除了學識、史識、膽識之外,瞿兌之還更看重王氏自注本中對時政的一個建議。瞿文中這樣寫道:

然吾尤重其移都之議也。其自注曰:“自安史以來,燕地利久廢,民教不修,本非宅京之所。以明太宗先建藩國于此,又知江南之不可都,而憚于改作。當國盛時,無敢建言移都者,及夷兵將入,欲往長安,而督撫言不便,至今益無可往矣。余欲建言及今遷都,以大臣廟謨皆無遠略,兩宮九重不得引對,徒上封事無益眾議也。”此在七十年前,不得不訝為石破天驚之論矣。

從上述這一段引論王闿運“自注”的內容來看,瞿氏對于王氏“移都之議”,是頗感驚嘆兼有嘆服之意的。隨后,瞿氏則將燕京之地由盛轉衰的歷史變遷過程,以及時至晚清確實積重難返而有“移都”之必要的觀點,充分闡發了出來。這一段記述摘錄如下:

燕京之形勢尤重于天下,實自安史。安史敗而降將承其余緒,擅兵甲形勝以控全局,以至于遼。中原迭亂,文物漸隳,惟燕京獨安,頗存故唐之遺。金元踵事,益乘中國多故,粉飾崇侈,極盡王制巨麗。明太宗習于胡俗,狃于霸基,因故元之宏規,兼東南之奢麗,數百年來,莫有能易。

……其實腥羶窟穴,風俗偷墮,生計壅塞,久辱首善之稱,徒容政本之蠹,有識者早知其不可久也。燕京之弊,極于明代。蓋漕南米以餉坐食,蠹其中者愈多,而生計愈廢。萬歷中,徐貞明請大修畿輔水田而停漕米,時論群起撓之,蓋寧使畿輔荒蕪而不肯捐坐食之便也。雍正中,當寧睿明,知水利不修,水害將見,將為根本之患。以親王介弟督其事,輟臺閣侍從預其謀,乃不旋踵亦為庸臣所壞。自此極保定以南,皆為浮沙所沒,而永定時虞泛濫,步糜巨金,民患昏墊,莫之能救。輦轂之地,黃埃蔽日,道路不可修治,疾疫因之而作。

……有清之季,后先生而廢遷都之論者,有南海康氏,惟我先公亦嘗抗疏,而廊廟不省,至庚子而已無及矣。

可以說,瞿文有近半數篇幅皆用于闡述王氏“移都之議”的歷史必然,對這樣的遠見卓識予以了極為詳盡的考察與驗證。行文將末,又提出晚于王氏有“移都之議”者,還有康有為,并捎帶出“惟我先公亦嘗抗疏”的史事來。

這里提到的瞿氏先公,即指瞿兌之的父親瞿鴻(1850—1918),字子玖,湖南善化(今長沙)人。同治進士,曾任內閣學士,先后督河南、浙江、四川學政。1900年“庚子國變”,隨慈禧逃至西安,因“護駕”有功,晉工部尚書、軍機大臣,兼政務處大臣,后任外務部尚書,恩寵優渥,常常獨承召對。后曾參與籌劃預備立憲,因直言觸怒慈禧,以攬權恣縱罪斥罷回籍。瞿文中所言“惟我先公亦嘗抗疏”的史事,可能即與此事有關,但與“移都之議”無關。瞿氏行文至此,恐怕亦是睹詞憶往,禁不住將其先公遺事隨筆抒發一下罷了。

瞿鴻、王闿運、王先謙等人于湖南長沙瞿宅超覽樓前合影(攝于1911年春)

話說這瞿氏先公,與王闿運既屬同時代同朝中人,政見或亦相近,且又皆為湘籍同鄉,自然還多少有些交誼。據查,就在辛亥年春,即1911年春,瞿宅超覽樓中,齊聚湘籍學界文壇“二王”,一為王先謙,一即為王闿運,更兼日本學者村山正隆等人,是為“超覽樓禊集”,可謂晚清湘籍文士群體的一次重要聚會。

當時王闿運弟子齊白石(1864—1957),也曾應其師之邀一道參加了此次聚會。齊氏因之“得見超覽樓諸公子”,與瞿兌之初晤于此。二人年歲上雖然相差整整三十歲,卻因皆曾師從王闿運,僅就同為王氏門下而言,二人確還有著同門師兄弟的一份特殊關聯。此次聚會之后,二人結下的忘年之交,也隨之延續久遠。

此次聚會中,王氏曾囑齊氏為此次聚會繪圖紀念,但因種種原因,齊氏未能即刻完成畫作。此事遂一度擱置達二十余年。直至1939年,瞿兌之登門訪晤,出示瞿、王二人詩集,以之重提舊事,齊氏為之感懷之際,抱病揮毫,終于勉力繪成一幅《超覽樓禊集圖》。圖卷末端有齊氏長跋一通,原文如下:

前壬子(14)春,湘綺師居長沙,予客譚五家,一日湘綺師箋曰:明日約文人二三,借瞿超覽樓宴飲,不妨翩然而來。明日飲后,瞿相國與湘綺師引諸客看海棠,且索予畫禊集圖,予因事還家鄉,未及報命。后二十七年(15),兌之公子晤予于古燕京,出示相國及湘綺師超覽樓禊集詩,委予補此圖。予復題三絕句:

憶舊難逢話舊人,阿吾不復夢王門。 追思處處堪揮淚,食果看花總有恩。(前甲辰,予侍湘綺師游南昌七夕,師以石榴啖諸門客,即席聯句)

送老還鄉清宰相,居高飛不到紅塵。 一日樓頭文酒宴,海棠開上第三層。 (相國自謂海棠樹高花盛,長沙無二)

清門公子最風流,亂世詩文趁北游。 二十七年渾似昨,海棠開候卻無愁。

己卯秋九月大病后,手不應心,強涂塞責。白石齊璜。

雖則抱病揮毫,可憶及前塵往事,追懷無盡、感慨萬千之際,下筆千言,仍是難免。一幅《超覽樓禊集圖》,看似構圖簡單,寥寥數筆,仿佛“強涂塞責”之作,可這題于畫卷末端三百余字的長跋,卻又將這簡單畫面中并不簡單的歷史背景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長跋中所附“三絕句”,第一首為侍游王闿運時的舊作,權作懷緬先師之意;第二首為追憶瞿宅海棠花樹,是為憶念與瞿氏故家舊時交誼之意;第三首則是題贈“清門公子”瞿兌之,專為酬答這份忘年交誼而作的。

綜上所述,可見這瞿氏先公與王闿運的交誼,乃至瞿兌之曾師從王氏的故實,借由此次超覽樓禊集的事跡,以及齊白石為之所繪《超覽樓禊集圖》并跋文題詩的內容,俱已可見一斑。此外,齊氏生前自撰自書的帶有個人簡傳性質的《白石自狀略》稿本中,也明確述及超覽樓禊集事跡,以及瞿兌之訪晤并補繪《超覽樓禊集圖》一事,足見其人對這一關涉自己早年生涯的事跡之重視。

由上述這些故實、事跡、畫作、詩文著眼,亦可知瞿兌之撰成《王湘綺先生(闿運)圓明園詞自注》一文,并非出于純粹的學術興趣或治學旨趣,個人深為先師史識與政見所感佩,有意為之闡發弘揚的心態,也是蘊含其中的吧。

話返原題。且說這王氏“遷都之議”固然確為有清一代罕見之先聲,瞿氏對此極為看重,也著重予以考證和抒寫,似亦符學術常理。可與此同時,也應當注意到瞿文寫作的歷史背景,時間恰為七七事變爆發之前一年。瞿氏行文之際,日軍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之勢已路人皆知,中國全民族抗戰大幕也即將開啟。

事實上,早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之后,南京國民政府就曾決定遷都洛陽。同年3月1日,國民黨四屆二中全會曾在洛陽召開,決定以洛陽為行都,以西安為陪都,并開始了陪都籌建工作。所以,還曾一度有遷都西安之議。只不過時至同年5月5日,因與日軍簽訂《淞滬停戰協定》,又將政府機關遷回南京,“遷都”時間僅僅維持了四個月左右。瞿文撰發后一年,七七事變爆發,基于國內資源布局與戰略部署考慮,南京國民政府最終又決定,將政府主要機關遷至西南大后方—重慶。重慶也因之一度成為陪都。

而且,當時的中國政局之下,不僅僅是社會各界關注與熱議的“遷都”問題,幾乎與之同時出現的問題,還有抗戰中的北平故都文物及故宮文物,是否也需要“南遷”以避戰火焚掠。這一問題,又幾乎與當年圓明園罹劫是否可以預先避免的問題,有如出一轍的意味,又似有古今同理的規律了。

因此,瞿文看重并著重抒寫王氏自注中出現的“遷都之議”,并非全然著力于文史考證,而應當是有著某種“借古鑒今”的現實關照之意的。文中本亦有“借題發揮”之語稱:

吾嘗經行燕趙名都,然遷都于平日,素有預備,可也。因兵革以遷之,則無益而滋害也。……必欲遷都,常(嘗)法魏孝文之遷洛陽,隋高祖之作大興耳。是事豫則立之效也。

至于當時坊間民眾、文壇學界皆頗為關注,且傳播已久的圓明園罹劫實為“由奸民勾結敵兵為之”的故實,大都以為源于且僅見于《圓明園詞》的觀點,瞿文也有明確回應。對此,瞿氏以為“此說亦見他家私紀,當為官書所諱,烏得疑而詆之”,并附注稱此說亦見于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意謂默認這一故實者,學界多有其人,并非其一面之詞。

毋庸多言,因《圓明園詞》作者自注本的存世,對這一作品的創作動機及歷史背景,于當世及后世讀者而言,確能有更為深入與充分的認識。可因其“事嚴語秘,未應廣傳”,作者生前明確稱“自注之文,不登己集”,當時欲從正式出版物中,一窺此王氏自注本真容已無可能。

其間,有王闿運友人徐樹鈞為《圓明園詞》撰序,此序主要觀點確為據王氏自注本演繹而成。當世文士因欲睹王氏自注本而不得,轉而研讀徐序者亦復不少,以此揣測自注本內容,一時傳聞蜂起,眾說紛紜。

事實上,王闿運生前可能曾謄抄三份《圓明園詞》,分贈友朋。其中,僅有一份私贈友人蕭價藩者,乃是帶有自注的謄抄本,至為難得。蕭氏對之極為珍視,一直秘藏不宣,偶有蕭氏親屬抄錄副本流傳。坊間對此早有傳聞,可當世文士卻仍難得一見。即便如譚延闿這般名士,也曾念想二十余年不得一睹。對于相當一部分關注這一版本的時人而言,只是僅知其存世,卻終不見真容。

1921年,因蕭氏家道敗落,自注本轉售于湘軍將領唐榮陽,復又轉托曹惠遍索名家題跋之后,終于將原本付諸影印傳世,題名為《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可是,此影印本亦非大量出版可隨意購置之普通讀物,即便如知名學者瞿兌之也稱此本“曾景印分贈知好,而所傳未廣”。

1936年或稍早,瞿氏獲見此影印本之后,深感有將之化身學術公器,付諸學界廣泛研討之必要,遂撰發《王湘綺先生(闿運)圓明園詞自注》一文,并將據影印本轉錄而來的、帶有作者自注的《圓明園詞》全文附后,一并發表。

然而,瞿文發表一年之后,七七事變旋即爆發,刊發瞿文之《新民》雜志也隨之停刊。剛剛開啟的學術研討之發端,瞬間因國難中斷。此后,國人歷經八年艱苦浴血奮戰,終獲抗戰勝利,孰料迅即又入內戰困局。在此變幻莫測之歷史劇變中,不僅自注本原件下落不明,即便影印本《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也漸為罕見之物,遑論展開充分研討,即知見此本者也實不多矣。

筆者有幸,于《圓明園詞》及自注本撰成一百五十年、《湘綺樓自書圓明園詞》印行一百年后,終于獲見全帙,實在是欣快無已。為此,草撰本文,初步勾勒出自注本百年流轉之傳奇歷程,寄望更多讀者與研究者了解這一版本的歷史價值,以期為更進一步研討重啟新的路徑。

附錄:

圓明園詞(并序)

圓明園在京城西,出平則門三十里,暢春園北里許,世宗皇帝藩邸賜園也。圣祖常游豫西郊,次于丹棱沜,樂其川原,因明武清侯李偉清華園舊址,筑暢春園,藩邸賜園,故在其旁。雍正三年,乃大宮殿朝署之規,以避暑聽政,前臨西山,環以西湖。湖水發源玉泉山,曰甕山,度宮墻東流入清河,《水經注》所謂“薊縣西湖,綠水澄澹,燕之舊池”者也。東流為洗馬溝,東南合高梁之水,故魚稻饒衍,陂泉交綺。

高宗皇帝嗣位,海宇殷闐,八方無事,每歲締構,專飾園居。大駕南巡,流覽湖山風景之勝,圖畫以歸,若海寧安瀾園、江寧瞻園、錢塘小有天園、吳縣獅子林,皆仿其制,增置園中。列景四十,以四字題匾者為一勝區,一區之內,齋館無數。復東拓長春,西辟清漪,離宮別館,月榭風亭,屬之西山,所費不計億萬。園地多明權珰別業,或傳崇禎末,諸奄皆以珍寶窟宅于茲,乾隆間浚池,發金銀數百萬,時國運方興,地不愛寶,上心悅豫,殫精構造,曲盡游觀之妙,元明以來,未之聞也。每歲夏幸園中,冬初還宮,內廷大臣,賜第相望,文武侍從,并直園林,入直奏對,昕夕往來,絡繹道路,歷雍乾嘉道,百余年于茲矣。

文宗初,粵寇踞金陵,盜賊蜂起,上初即位,求直言,得勝保、曾國藩、袁甲三三臣,既以塞、程、徐、陸,先朝重望,相繼傾覆,始擢用前言事者,各畀重任,三臣支柱,賊不犯畿。然迭勝迭敗,東南數省,蹂躪無完土,上憫蒼生之顛沛,慨左右之無人。九年冬,郊宿于齋宮,夜分痛哭,侍臣凄惻。大考翰詹,以宣室前席發題,憂心焦思,傷于禍亂,然后稍自抑解,寄于文酒。以宮中行止有節,尤喜園居,冬至入宮,初正即出。時園中傳有四春之寵,皆漢女,分居亭館,所謂杏花春、武陵春、牡丹春、海棠春者也。然上明于料兵,委權閫外,超次用人,海內稱哲。而部寺諸臣,無所磨勵,頗襲舊敝。晚得肅順,敢言自任,故委以謀議。先是道光二十年,英吉利夷船,至廣東香港,求通商不得,又以燒煙起釁,執政議和,予海關稅銀千八百萬。英夷請立約,廣督耆英,與期十年。屆期而徐廣縉督兩廣,夷使至廣州,拒不許入,以受封爵,夷酋恨焉,志入廣州。咸豐元年(16),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各國,乘粵寇鴟張,中國多故,復以輪舶直入大沽臺。王僧格林沁,托團練之名,焚其二船,盡擊走之。夷人知大皇帝無意于戰,特臣民之私憤,乃潛至海岸,買馬數千,募群盜為軍,半年而成,再犯天津,稱西洋馬隊,聞者恐栗,夷馬步登岸,我未陳而敵騎長驅矣。十年六月(17)十六日,上方園居,聞夷騎至通州,倉卒率后嬪幸熱河,道路初無供帳,途出密云,御食豆乳麥粥而已。十七日,英夷帥叩東便門,或有閉城者,聞炮而開,王公請和,和議將定。十九日,夷人至圓明園宮門,管園大臣文豐當門說止之,夷兵已去。文都統知奸民將起,環問守衛禁兵,無一在者,乃自索馬還內,投福海死。奸人乘時縱火,入宮劫掠,夷人從之,各園皆火發,三晝夜不熄,非獨我無官府詰問,夷帥亦不能知也。初英夷使臣巴夏里,已拘刑部,和議成,以禮釋囚。于是巴夏里與夷帥,各陳兵仗至禮部,訂約五十七條,予以海關稅銀三千六百萬,而夷人抵償圓明園銀二十萬。王公奏言,未敢斥夷,文豐與主事惠豐,同死于園,不稱殉節,但言遭兵燹而已。

十一年七月,文宗晏駕熱河,今上即位,奉兩宮皇太后還京,垂簾十載,巨寇削平。而夷人通商江海,往來貿易,設通商王大臣,以接夷使。然常言某省士民毀天主教堂,某省不行其教,某省民教構釁,日以難我,應之不暇,蓋岌岌乎華夷雜處,又忽忽十有一年。園居荒墟,鞠為茂草,西山大寺,夷婦深居,予旅京師,惻然不敢過也。同治十年春,同年王壬父重至輦下,追話舊游,張子雨珊亦以計偕來,約訪故宮,因駐守參將廖承恩許為道主。四月十日,命仆馬同過繡漪橋,尋清漪園遺跡,頹垣斷瓦,零亂榛蕪,宮樹蒼蒼,水鳴嗚咽。由輦路登廓如亭,南望萬壽山,但見牧童樵子,往來林莽間。暮從昆明湖歸,橋上銅犀臥荊棘中,犀背御銘,朗然可誦。明日訪守園者,得董監,自言:“年七十有余,自道光初入侍園中,今秩五品,居福園門旁。”導予等從瓦礫中循出,入賢良門而北,指勤政、光明、壽山、太和四殿遺址,前湖圓明寢殿五楹,后為奉三無私殿、九州清晏殿各七楹,壞壁猶立,拾級可尋。董監言:“東為天地一家春,后居也;西為樂安和,諸妃嬪貴人居也;洞天深處,皇子居也。清輝殿為文宗重建,與五福堂、鏤月開云臺、朗吟閣皆不可復識。”鏤月開云者,即所謂牡丹春者也。世宗為皇子時,迎圣祖至賜園,而高宗年十二,以皇孫召侍左右,三天子福壽冠前古,集于一堂,高宗后制詩,常夸樂之。經其廢基,裴回惄焉。東渡湖,為蘇堤、長春仙館、藻園,又北為月地云居、舍衛城、日天琳宇、水木明瑟、濂溪樂處,僅約略指視所在。東北至香雪廊,階前茅荻蕭蕭,廢池可辨,有老監奉茶自池畔出,訝客所從來,頗似桃源人逢漁郎也。渡橋循福海西行,為平湖秋月,水光溶溶,一瀉千頃。望蓬島瑤臺,島上殿宇,猶存數楹,惜無方舟不達。其下流水潺湲,激石成響,董監示予:“此管園大臣文公死所也。”西北至雙鶴齋,又西過規月橋,登綺吟堂,經采芝徑,折而東,仍出雙鶴齋。園中殘毀幾遍,獨存此為劫灰之余,亂草侵階,窗欞宛在,尤動人禾黍悲耳。雙鶴齋西,為溪月松風,翠柏蒼藤,沿流覆道,斜日在林,有老宮人驅羊豕下來。東過碧桐書院,地跨池上,東為金鰲,西為玉,坊楔猶存。又東去,皆敗壞難尋,遂不復往。暮色沉沉,棲烏亂飛,揖董監,出福園門,還于廖宅。廖,灃州人,字楓亭,少從賽尚阿、僧格林沁軍,亦能言行間事,感予來游,頗盡賓主之歡。既夕言歸,則禮部放榜日也。雨珊既落第南去,予與壬父每相過從,念言園游,輒惘惘不自得。壬父又曰:“園之盛時,純皇勒記,必殷殷踵事之戒,然仁宗始罷南幸,宣宗尤憂國貧,秋狝之禮,輟而不舉。惟夫張弛之道宜及,嘉道時,補純皇倦勤之功,而內外大臣,惟務慎節,監司寬厚,牧令昏庸,諱盜容奸,以為安靜。八卦妖徒,連兵十載,無生天主,教目滋繁,由游民輕法,刑廢不用故也。江淮行宮,既皆斥賣,國之所患,豈在乏財。”又曰:“燕地經安史戎馬之跡,爰及遼金,近沙漠之風矣。明太宗以燕王舊居,不務改宅,仍而至今,地利竭矣。又園居單外,非所以駐萬乘,廢而不居,蓋亦時宜。”

予曰:“然。前年御史德泰,請按戶畝鱗次捐輸,復修園宮。大臣以侈端將啟,請旨切責,謫戍未行,憤悔自死。自此莫敢言園居者。而比年備辦大婚,費以千萬,結彩宮門,至十余萬,公奏朝廷動用錢糧,婚以成禮,豈在華飾?若前明戶部司官得以諫爭,予且建言矣。又予聞慈安太后在文宗時,有脫簪之諫,《關雎》《車轄》之賢,中興之由也。又園宮未焚前一歲,妖言傳上坐寢殿,見白須老翁,自稱園神,請辭而去,上夢中加神二品階,明日,至祠諭祀之,未一期而園毀,豈能定歟?子能詩者,達于政事,曷以風人之意,備《繁霜》《云漢》之采?”于是壬父為《圓明園詞》一篇。而周學士(18)、潘侍郎見之,并嘆其傷心感人,筆墨通于情性。予以此詩可傳后來,慮夫代遠年逝,傳聞失實,詞中所述,罔有征者,乃為文以序之。同治十年立秋日,長沙徐樹鈞撰。

宜春苑中螢火飛,建章長樂柳十圍。

離宮從來奉游豫,皇居那復在郊圻?

舊池澄綠流燕薊,洗馬高梁游牧地。

北藩本鎮故元都,西山自擁興王氣。

九衢塵起暗連天,辰極星移北斗邊。

溝洫填淤成斥鹵,宮廷映帶覓泉原。

渟泓稍見丹棱沜,陂陀先起暢春園。

暢春風光秀南苑,霓旌鳳蓋長游宴。

地靈不惜甕山湖,天題更創圓明殿。

圓明始賜在潛龍,因回邸第作郊宮。

十八籬門隨曲澗,七楹正殿倚喬松。

軒堂四十皆依水,山石參差盡亞風。

甘泉避暑因留蹕,長楊扈從且弢弓。

純皇纘業當全盛,江海無波待游幸。

行所留連賞四園,畫師寫仿開雙境。

誰道江南風景佳,移天縮地在君懷。

當時只擬成靈囿,小費何曾數露臺。

殷勤毋佚箴驕念,豈意元皇失恭儉!

秋狝俄聞罷木蘭,妖氛暗已傳離坎。

吏治陵遲民困痛,長鯨跋浪海波枯。

始驚計吏憂財賦,欲賣行宮助轉輸。

沉吟五十年前事,厝火薪邊然已至。

揭竿敢欲犯阿房,探丸早見誅文吏。

此時先帝見憂危,詔選三臣出視師。

宣室無人侍前席,郊壇有恨哭遺黎。

年年輦路看春草,處處傷心對花鳥。

玉女投壺強笑歌,金杯擲酒連昏曉。

四時景物愛郊居,玄冬入內望春初。

裊裊四春隨鳳輦,沉沉五夜遞銅魚。

內裝頗學崔家髻,諷諫頻除姜后珥。

玉輅旋悲車轂鳴,金鑾莫問殘燈事。

鼎湖弓劍恨空還,郊壘風煙一炬間。

玉泉悲咽昆明塞,惟有銅犀守荊棘。

青芝岫里狐夜啼,繡漪橋下魚空泣。

何人老監福園門,曾綴朝班奉至尊。

昔日喧闐厭朝貴,于今寂寞喜游人。

游人朝貴殊喧寂,偶來無復金閨客。

賢良門閉有殘磚,光明殿毀尋頹壁。

文宗新構清輝堂,為近前湖納曉光。

妖夢林神辭二品,佛城舍衛散諸方。

湖中蒲稗依依長,階前蒿艾蕭蕭響。

枯樹重抽盜作薪,游鱗暫躍驚逢網。

別有開云鏤月臺,太平三圣昔同來。

寧知亂竹侵苔落,不見春風泣露開。

平湖西去軒亭在,題壁銀鉤連倒薤。

金梯步步度蓮花,綠窗處處留蠃黛。

當時倉卒動鈴駝,守宮上直余嬪娥。

蘆笳短吹隨秋月,豆粥長饑望熱河。

上東門開胡雛過,正有王公班道左。

敵兵未爇雍門荻,牧童已見驪山火。

應憐蓬島一孤臣,欲持高潔比靈均。

丞相避兵生取節,徒人拒寇死當門。

即今福海冤如海,誰信神州尚有神!

百年成毀何匆促,四海荒殘如在目。

丹城紫禁猶可歸,豈聞江燕巢林木?

廢宇傾基君好看,艱危始識中興難。

已懲御史言修復,休遣中官織錦紈。

錦紈枉竭江南賦,鴛文龍爪新還故。

總饒結彩大宮門,何如舊日西湖路。

西湖地薄比郇瑕,武清暫住已傾家。

惟應魚稻資民利,莫教鶯柳斗宮花。

詞臣詎解論都賦,挽輅難移幸雒車。

相如徒有上林頌,不遇良時空自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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