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城，晌午，正是坊市最熱鬧的時分，大大小小的酒肆客棧座無虛席。

喧鬧間多半都是攜帶各種強兵利器的修士，有三五成群的宗門子弟，也有獨來獨往的逍遙散修。

其實一般而言修士們不會在城鎮扎堆逗留，市井的喧囂會使人心浮氣躁，不利于修行，而那些能夠隨意調整心境的大佬更是不會浪費時間去漫步紅塵。

但臨淵城是個例外。

“找我打探消息？那你們可算是問對人了，這城里坊間各色傳聞我可是如數家珍。”

“為什么這么多修士？呵呵，因為此地東行二十里有一條名叫‘萬寶淵’的峽谷，據傳聞稱是一處上古仙魔戰場，里面埋藏了無數神兵至寶，甚至別有洞天?！?

“是真是假？反正的確有人跳下懸崖，失蹤數月后帶著一件殘破神兵回來了，你們看周圍這幫人，大半都是相信這個傳聞，想要討個造化才來到此地的。”

“風險？當然有風險，那仙魔古戰場機關、奇毒、殺陣、異獸應有盡有，就連合道境的真人都不敢深入。更別說還有邪道中人專門埋伏在要道上，干些守株待兔，殺人越貨之類的勾當，像你們這些初入江湖的小蝦米就算真找到什么，也怕是有去無回喲?！?

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酒肆內，一個身著青色長袍，腰系墨綠束帶，掛一把質樸長劍的英俊青年邊自斟自飲，邊笑著對幾個來向他打聽消息的年輕男女。

而他這句飽含輕視之意的話令對面身材最為魁梧，豹頭環眼的小胖子頓時不高興了：“你竟敢看不起我們？我們可是碧云宗…”

“付師弟！”坐在幾人正當中的素裙少女神情一凜，立刻出言制止，卻還是慢了一步。

而小胖子也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頭不言語了。

聞博見狀笑意更盛。

他早就看出對面這五個年輕男女應該是沒什么江湖經驗的宗門子弟，只是他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激，對方就把老底交了。

碧云宗，雖然不是名門望宗，卻也算是小有名氣了。

嗯，那就還是不要挖坑了，免得沾染不必要的麻煩。

蘇璇鈴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第一次帶著師弟師妹們下山執行任務，怎么就遇到這么個莽撞貨？

于是她抿了抿唇，忽地向聞博拱手道：“可否請問前輩尊姓大名？”

聞博眉毛微挑，格外仔細地打量了明顯是小隊領袖的素裙少女一眼，鳳眉杏目，頗具姿色，沒想到還是個秀外慧中的姑娘。

問姓名就代表對方正在腦海中加深對自己的印象，之后若是發生什么事至少有個線索，宗門追查起來也有跡可循，這便是己方透了底后的防備措施。

這下真不好挖坑了。

“我姓于，賤名阿水，一介散修當不得尊。”聞博抱拳還禮，卻是報了個假名。

“前輩客氣，解惑者為師，師者為尊。”蘇璇鈴從荷包中取出一顆銀蛋子，擺在桌上推向了聞博，“今日蒙前輩解惑，璇鈴不勝感激，愿以此為報?！?

此世雖有“靈石”之類對修行大有裨益之物，但數量稀少，因此普遍的貨幣仍為金銀，而大額交易可以使用各大錢莊發行的銀票。

“哦？”聞博看了看那枚銀蛋子，估摸著應該足夠自己三天的餐宿錢。

這個價錢肯定不止是為了支付之前的問題，畢竟那些消息城內人盡皆知。

所以是封口費？還是要問些更隱秘的事？亦或是二者都有？

聞博默默將銀蛋子收走，平靜地望向自稱“璇鈴”的素裙少女，靜待其下文。

蘇璇鈴果然開口道：“前輩可曾聽聞城內有人出手一些…初窺境界所使用的丹藥？”

初窺，開光，通靈，躡云，合道——此世修仙之路短得離譜，傳聞稱是因為上古仙魔大戰斬斷了天道，導致如今仙途不再完整，功法傳承殘缺不全。

所以跟靈石一樣，丹藥也是此世稀罕之物，只有少部分宗門掌握著煉丹之法，還大都是最基礎的補品，對于通靈境以上的修士就沒什么作用了的那種。

聞博一聽便笑出了聲：“我猜是有人偷了你們碧云宗的丹藥，你們是受師門之命來追殺小賊的吧？”

蘇璇鈴頓時一愣，幾乎把“你怎么知道”寫在了臉上。

而一旁眾人也都各有異色，最左邊那位個子小小，臉蛋圓嘟嘟的女生眉毛立起，摸向了腰間兵器：“你是什么人？！”

聞博夾了兩顆花生米丟入口中，邊咀嚼邊坦然解釋道：“不必緊張，我事先并不知情，只是你們先前告訴了我你們來自碧云宗，又突然問起了有沒有人賣丹藥，這兩條線索足以讓我得到這個推論?！?

蘇璇鈴蹙起眉頭，擺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輕舉妄動：“…愿聞其詳?！?

“很簡單，碧云宗自有煉丹之法，由此便可斷定你們不是‘求購’而是‘追贓’。且你們幾人初涉江湖，宗門不會派你們執行過于危險的任務，所以頂多就是個小偷。”聞博頓了頓，接著說道，“你的問題太直接了，如果是我，我會問‘附近有沒有販賣奇珍異寶的場所’。”

行走江湖第一準則：打探消息起碼不能輕易暴露自己的目的。

蘇璇鈴若有所悟：“受教了。”

聞博點點頭，抬手指向門外：“出門右轉走半條街，有一棟十丈高的金樓，城內凡是有關修行之物都必須在那兒交易，如果你們要找的人已經將贓物出手，金樓也會留有記錄。”

“多謝前輩，如有所得日后再見前輩必有回報?！碧K璇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再次拱手行禮，起身帶著眾師弟師妹轉身離去。

然而這再次暴露了其初涉江湖的經驗不足——她本該多問幾句關于金樓的事，不然到了地方仍舊可能兩眼一抹黑。

不過既然對方不問，聞博也樂得清閑，笑著目送這群初生牛犢的背影遠去，叫來店小二收走了多余的杯具。

與此同時，一個獨自坐在角落里，面相賊眉鼠眼的家伙站起身來，雙手攏在袖子里，走到了蘇璇鈴等人先前的位置，左右瞄了兩眼后才側身坐下，毫不客氣地伸手抓了一把花生，開口道：“碧云宗的人？”

此人諢名鼠三，是個拉關系賣情報的職業掮客，本條街最頂尖的地頭蛇，其他掮客在這條街開買賣都要跟他打招呼，給他分利，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聞博算是撈過界了。

不過剛才卻是蘇璇鈴主動找上聞博打探消息的，且聞博本就是鼠三的穩定大客戶，因此鼠三沒有計較。

至于他如何得知蘇璇鈴等人來自“碧云宗”，還是因為后者涉世未深，說話交流毫無遮掩，縱使酒肆內嘈雜，有初窺實力的修士只要有心隔著幾丈還是能聽見一二的。

聞博斜眼瞥了一眼鼠三，嗓音壓低：“怎么？跟你有關？”

“也許有。”鼠三嘿嘿一笑，臉上擠出條條皺紋，更像一只沒皮的鴨脖了“昨天有人出手一些丹藥，我介紹的路子?！?

聞博看著鼠三一臉“要交易這條情報嗎”的表情，搖頭道：“你為什么認為我會摻和這種事？”

鼠三聳聳肩：“人都有好奇心的嘛，你不就總是來找我打探哪里在擺擂臺，誰與誰又要約戰？”

“而且那姑娘頗具顏色，修為也跟你差不多，說不定之后你們再遇到，賣她個人情，許是一段佳緣的開端？”

后半句話顯然就是揶揄，聞博也懶得搭理：“我只是喜歡看人打架，不是好奇心強，更不是沒事找事?！?

鼠三嘆了一口氣，心里可惜這筆買賣沒談成。

聞博再次自斟自飲一杯，轉而發問道：“所以有什么讓我感興趣的新消息？”

鼠三聞言眼神中重新閃爍起精光，表情猥瑣陰鷙起來：“的確有條足夠震撼的消息…昨天有人深入萬寶淵，帶回了一顆上古玄丹?！?

聞博手中動作一頓，十分狐疑地掃了鼠三兩眼：這是我能免費聽的？

如今丹道衰頹，只能用于輔助修行或療傷，那些有著各種奇異效果的丹藥已然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傳說，比如令人力氣倍增、龜息假死、不避水火…因此被稱為“玄丹”。

玄者，法相深奧而妙不可攀，可見其有多么珍貴。

“懷璧其罪”的道理算是萬寶淵淘寶客這一群體的座右銘，只要有點腦子，出了如此大貨不可能像釣魚佬一樣到處聲張，就連找掮客都要謹慎再謹慎，避免走漏風聲。

所以鼠三這樣經驗老道的職業掮客，怎么會如此輕描淡寫就將這種消息在這人多耳雜的地方說出來？

鼠三見狀也自然知道聞博所想，笑道：“那個走了鴻天大運的小子也是個雞賊的，知道自己受不起這份富貴，第一時間把東西交到了金樓，你也知道金樓掌柜是給誰打工的…”

聞博豁然明悟。

金樓能在臨淵城搞壟斷，背后大老板當然正是臨淵城城主本人。

所以那中了彩票頭獎的家伙獻寶于城主，同時將此事大肆宣揚，如此一來城主肯定不會滅口，甚至還要好生招待，滿足其合理的需求，不然臨淵城的名聲可就臭了，這自保手段不可謂不明智。

而鼠三等于是說了一個遲早會傳遍全城的消息，自然不怕走漏風聲。

但這算什么“我感興趣的消息”？

聞博看了看鼠三一副老神在在的從容模樣，明白過來此事肯定還有后文，猶豫了一下，從懷里將蘇璇鈴付給她的封口費，那顆剛捂熱乎的銀蛋子取了出來，拍在桌上。

鼠三卻是面無表情，沉默地搖了搖頭。

聞博一皺眉頭：“…不夠？”

“遠遠不夠。”鼠三攤開手，語氣滿是真誠地說道，“于兄，咱們認識也快半年了，幾乎天天打交道，就算宰熟也宰不到你頭上。我實話跟你講，這個消息絕對是你喜歡的，而且…我有膽子說，只怕你沒有膽子聽?！?

聞博沉吟數秒，心里盤算起來：這滑頭知道我要的是“有沒有人約架”的消息，然后提了一嘴有人獻寶城主，現在又聲稱需要膽量…莫非？！

聞博眼神一凜：“…竟然有人起那種心思了？”

所有信息相加，輕易便能推斷出鼠三要賣的消息是“有人預謀對玄丹下手”，而且他至少掌握了對方會在什么時間動手的情報。

“噓——”鼠三連忙擺手，左右環視一圈確認沒有人注意自己這邊，朝聞博豎了個拇指，“就知道瞞不過于兄，所以于兄對這個消息有興趣否？”

聞博陷入了沉思。

如今玄丹已然歸屬金樓，金樓的安保工作極為森嚴，想要偷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幫瘋狂的匪徒八成是要與金樓護衛正面沖突，必是一場血戰…這真的讓他很難不心動。

不是因為聞博有“嗜血觀眾”的屬性，抱著“能親眼看到強者戰斗，就算死也值了”的信念，而是他有一個秘密…

在此世間，修士想要提高修為只有運轉內功心法，一步一步如同徒步登山般腳踏實地地積攢，無論是丹藥還是天材地寶都僅是輔助，沒有“吸星大法”“灌頂傳功”之類的捷徑可言。

然而聞博是個異數，他只要親眼目睹其他修士戰斗就能升級，而且規模越大，對戰越激烈，他升級就越快，就好像別人的戰斗經驗加在了他身上一樣。

自從發現這一點后，聞博便帶著盤纏孤身離家游歷江湖，并且再沒運行過心法。

他出身一地主世家，為富一方但沒有宗門靠山，能夠修行但所用心法是最爛大街的那一款，有諸多限制條件，苦修一周還不如他圍觀一場擂臺賽提升的多。

既然如此還卷個屁?。块_擺！

于是聞博過上了如今這吃吃喝喝看看熱鬧，逍遙似神仙的日子，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真就滿足于此，沒有更進一步的念想了。

就比如眼下聞博覺得擂臺戰大都點到為止，少了許多生死對決才有的驚心動魄，而且規模也限于單挑，肯定還是“目擊搶劫現場”收益更甚。

當然，跟去萬寶淵淘寶一樣，收益更大代表著風險更高，自己是否要冒著被卷入其中的風險圍觀呢？

如今的臨淵城雖然魚龍混雜，但絕大多數都是想撞大運的初窺，突破開光者百之一二，通靈更是鳳毛麟角，眾所周知的只有臨淵城城主荀鎮一人。

而聞博是初窺圓滿，屬于中游偏上的水平了，屆時藏匿好身形就不可能被戰斗余波波及到，且只要不是通靈大佬親至，就算不慎被發現，見勢不妙跑路總是沒問題的。

幾經權衡，聞博拿定了主意，從衣服內側褡褳掏出了一塊黃燦燦的小元寶，扣在飲盡的空酒杯中推給了鼠三。

“我要知道詳實的信息?！?

鼠三掀起酒杯瞅了一眼，鼻翼頓時張起，兩眼爍爍放光，迅速地將元寶收入囊中，眉開眼笑道：“沒問題！就知道于兄是個爽利人，那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帶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