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影隨形的朋友
- 天上下雨心里晴
- 田建中
- 4857字
- 2023-12-05 18:26:16
家里陸陸續續有了9個孩子,這可是一張張急需營養貼補的嘴啊!何況九個姊妹們幾乎都是相差2歲,俺和最大的姐姐年齡幾乎差距20歲。在70年代中期還是生產隊的那個年代,物資的貧乏和農村的貧瘠,是現在的兒童無法想象到的。
我最初的童年記憶里,最多的一個字就是“餓”,那是我童年如影隨形的朋友。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吃東西”。只要能吃,都想迫不及待地送進嘴里。在我們家的鍋碗里,基本所有能吃的野菜都吃過,幾乎所有能吃的樹葉都吃過。當我現在給所教的班級的孩子們吃柳絮、吃楊絮、吃槐花、吃枸樹芽、吃楊樹葉、吃榆錢時,他們興奮、好奇、滿足地直呼好吃過癮時,我知道這些他們稀罕無比的事物伴隨著俺整個的童年。不是太好吃了,是我能吃的就是這些。因為糖啊、雞蛋糕啊,麥乳精啊,奶粉啊,甚至是蘋果、桔子、梨對俺來說都是一年也不見得能吃上一次的奢侈品。你們現在經常吃的肯德基、麥當勞、德克士啦,俺連聽說過都沒有。
我的童年的記憶和故事里,最多的故事都是關于吃的!幾乎都是圍繞著吃的。雖然說起來很俗,但是最真實的。這是屬于我的世界里的真實的故事。
就說普通的糖吧,一年中想吃到,就只有三種機會,一個是過年時大年初一到各個家里拜年磕頭,每家的大人都會在你磕完頭后熱情地給你一把糖。那接到糖的快樂比現在的孩子考試一百分還高興。
第二個機會是遇到有人家結婚,在把新娘子娶到家里舉行結婚典禮時,等管事的進行完所有的儀式喊送入洞房時,會有人向眾人撒糖,那時的俺早就擠在人群中間,眼睛直盯著準備撒糖的人的手,腦子里只顧判斷撒糖人即將撒糖的方向,連腰都是彎著的,做好了隨時撿糖的準備。至于管事的司儀說的啥內容俺就不知道了,唯一想聽的就是“送入洞房”這四個字,因為這個時候我想要的東西才會變魔術般出現。其實一次婚禮也撿不到幾顆糖,因為大家都在積極準備著搶糖,短短幾秒,有能會搶到幾顆呢,能不空手都是幸運了。
第三個機會就是每年正月初一到二月初一,俺們村西的大伾山上會有整整一個月的廟會,說起廟會,真是俺們浚縣人,尤其是山附近周圍十幾個村民的福氣。大伾山的廟會從明朝初期就開始了,被稱為華北最大的廟會,還被外國人成為“中國老百姓的狂歡節”!每年吸引著河南、山東、河北、山西等附近省、市的老百姓來參加廟會,每天都有不少于30萬人的流量。真算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尤其是正月初九和十六,各個鄉鎮村莊的社火文藝表演群集大伾山朝山進貢,許愿還愿。人流如織、絡繹不絕。好像是1984年的正月初九還出現過因看社火表演擠死上百人的現象,當時嚇得我爸媽到處尋找我的身影,俺因為只想著咋弄到好吃的根本就沒心思去看社火才幸免躲過那次災難。但官方從沒有提起過這次事件。從那年起每年的正月,浚縣的公安、武警、保安,包括駐地軍隊基本上都忙在維持交通秩序上了,縣委和縣政府還專門成立有正月古廟會領導小組,下設好多具體的管理機構,這在中國其他縣是從來沒有的事。
每天廟會上俺和俺的小伙伴們就會趁機出動,主動幫助攙扶那些年紀大、腿腳不好的朝山老太太上坡、登山,饑餓和欲望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山村娃也頓時變得大膽了。當然不會免費學雷鋒,等幫她們到了目的地,就會乞求她們給糖或者其他食物,也算是有償服務吧。不管是心甘情愿接受幫助還是被動被幫助,幾乎幫過的人都不好意思拒絕。誰好意思和小孩子計較啊。廟會上來的人都是懷著一顆虔誠的心來親近神仙神靈的,祈禱好運好福的,心情和心態都會顯得格外的好,所以幾乎是有求必應。就在那時,我看到和體會到最多的是人的善良和寬容。運氣好的話,遇到有錢的老太太,還會給少許毛票,一分、兩分的硬幣。得到的人欣喜若狂,沒得到的羨慕的恨不得把山上的石頭都變成錢。
大伾山的正月是俺一年中最向往的時刻!也是俺一年中唯一沒有感到過饑餓的一個月。有關廟會上的眾多故事,讓我慢慢給你訴說。
九個孩子的家庭,對于缺衣少食的父母來說是他們每天發愁和需要面對的頭等大事。關于饑餓的體會她們比我更深刻!
我父親沒有文化,連他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父親在他剛出生,俺的奶奶就因為他難產而死了。爺爺不久就再娶了,生下了俺的姑姑和叔叔。
日本人侵略到我們浚縣是1938年的3月,為了拉攏人心和彰顯中日親善,在縣城東街俱樂部舉行了一場青少年運動會。年幼無知、饑腸轆轆的父親為了得到獎品,硬是光著腳在鋪滿煤渣的操場上參加了比賽,最后獲得了5000米冠軍,獎品居然是一個鍋蓋大的面餅。日本人把面餅從中間掏空掛在父親的脖子里,那年父親八歲。
獲獎后的父親沒舍得吃一口就跑著回到家,把餅交給了奶奶,讀過私塾的爺爺知道原委后狠狠地打了爹一頓,只罵爹沒骨氣,丟了中國人的臉。
饑餓時給你的記憶總是最深刻難忘,以至于每到我們浪費哪怕一丁點糧食時,父親就會給我們講這件事。
每次吃饃,父親總是雙手捧著饃來吃,生怕有一粒饃渣掉在地上,這個動作成了我對父親最難忘的記憶!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大姐早早就開始作為大勞力到生產隊干活掙工分,大哥學習優異,15歲就抽到生產隊做團支部書記,善于算賬,十七歲被縣財政所下放到我們村勞動的所長賞識,推薦到縣財政所做雜工。大哥曾多次每次下大雪把從我們村到縣城東關的路掃干凈,那可是足足有6里遠啊!那個時代的人學雷鋒熱情不是我們現代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大哥的勤奮踏實、聰明能干得到了領導的信賴,成了財政所的會計,后來財政所一分為二,變成了縣財政局和稅務局,大哥成了稅務局一名正式的員工。靠微薄的工資來資助貧寒的家庭。
我出生時,二哥、三哥都長成了十五六的大小伙,家里實在沒足夠吃的養活更多的孩子,有人給父母出主意讓他們當兵,讓國家養活他們。當時正是中越關系最緊張的時候,許多懂得國家形勢的父母都不愿意讓孩子當兵。爹娘無奈,只好讓他們報名參軍。幸虧他們倆個頭都不低,幸運地獲得參軍的資格。更幸運的是,二哥分到了南海艦隊,在三亞的榆林基地做雷達兵。三哥分到了沈陽軍區撫順一個高炮旅做軍醫。這極大了減輕了我們家吃飯的壓力。
俺們村世代修稱,父親雖然沒文化,但天資聰敏,善于學習,12歲就學會了修稱、做稱的本事,連年過七旬的爺爺都夸這孩子不是孬種!
父親對土地的癡愛不亞于愛自己的孩子,總是把土地精耕細作,耐心呵護。他總是中午最熱的時候去地里除草,俺幾次問他為啥不天涼快的時候再去,他說:“天熱的時候去,鋤一棵草就死一棵草,太陽光毒辣,草直接就曬死了,要是涼快的時候鋤,有的小點的草過幾天又活了。這叫一遍清,不費二遍工。從那時起,俺理解了“鋤禾日當午”的真正含義!
爹還很快學會了果樹的修剪和嫁接,村里的蘋果園、菜園后來就直接交給他管理。
農民最佩服的是會種地的人,所以他們送父親一個外號“行孬”!這是對一個莊稼人最高的榮譽!村里的年輕人知道我父親真名的幾乎沒幾個了。他們只知道“行孬叔、行孬爺”!
俺小時候對父親“行孬”這個名字很反感,總是覺得很土、很俗、很掉渣、很丟人!等俺上了初中在語文課上明白了詞后所蘊含的意思后,對父親肅然起敬!
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尤其是1958年到1961年三年的自然災害時期,饑餓籠罩著大家。光靠掙工分遠遠不夠填飽全家人的肚皮。父親就挑著將近200多斤的擔子到外地做稱、賣稱,往東最遠到過山東的東營,往北到過河北的邢臺,往西到過陜西的延安,往東南過黃河渡船到過開封和蘭考。
因為有一次從封丘過黃河渡船被賴人劫財而幸免沒被扔掉黃河里,同船的寺下頭村的兩個做稱的就葬身了黃河。索性從此再也不敢過黃河去開封了。畢竟家里還有一大群孩子需要他每天拼命勞作來養活。他發現山西、陜西山溝里的人實在淳樸、善良好客。從1958年到1973年的15年間,父親每年下了正月就出遠門,到臘月春節前才回來。挑著近200斤的擔子走遍晉陜兩地的山山水水、坑坑凹凹,翻山越嶺、走家串戶賣稱。有許多時候原材料用完了,他就就地取材,用當地的山木和鐵塊、石塊、甚至鵝卵石做稱。有些人家沒有現金,就用當地的炒面、糧食抵當。再在其他地方把糧食變賣為現金。在延安時還登過延安著名的寶塔,可惜當時沒有照相留念。俺的愿望就是有機會去延安,到寶塔上追尋父親走過的路!
饑餓的欲望像一條長蛇一樣緊緊不放地纏著我的心,俺每天都不由自主地、無數次地去幻想好吃的東西。想得自己的口水都流出來了還不為所知。甚至把口水還偷偷地咽到肚里。
想得最多的當然是我們浚縣最有名的幾種名優小吃,比如道口燒雞啦!五香麻辣野兔肉啊!吳二鍋花生米啦,石子饃啦,牛肉夾燒餅啦、油炸麻蝦等等,但這些都是俺見過、問過香味,但都沒吃過。所有對于這些特色名吃美味的感受,都是聽別人講和看著別人吃陶醉滿足的樣子時而在我有限的想象中體會到的。
但我最想吃的是東街文治閣東路南的張記燴面館的羊肉燴面。
為啥對羊肉燴面情有獨鐘,念念不忘呢?
你聽俺慢慢講來,我們村里緊挨著大伾山,村東北還有鳳凰山和紫金山,雖然說是歷史名山,但歷史卻在上世紀60到70年代在無知的人們面前開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玩笑。
大伾山在1983年以前沒有得到保護,反而在1958年“破四舊”和大煉鋼鐵期間得到了無法彌補的嚴重破壞。山上許多建筑精美、藝術精湛的神像、石像、廟宇被無情地拆掉。天寧寺里原本有兩口兩米高、1000多斤的鐵鐘也敲碎了一個,留下一個小的,近600棵臉盆粗有著近千年樹齡的柏樹被砍伐掉當木柴煉鋼鐵、造船。山的四周各個村里的生產隊也用炸藥開山劈石粉碎石籽、燒石灰搞副業。村民們挖石塊敲碎按大小過篩,作為修公路、搞建筑的材料賣到附近縣市掙錢。
處處呈現出一片熱火朝天、快步走進共產主義社會的繁榮情景。我們小孩子也不閑著,家家戶戶養羊在山坡上放羊,等養到年關,好賣了羊作為過年的開銷和新學期的學費。
家里的羊爹娘看得更是金疙瘩一樣的寶貴。弟兄多,爹娘吃了一輩子沒文化的苦。俺爹因為勞動干得非常好,當過生產隊長。還是因為出色,曾經有公社干部有意讓我爹當大隊副支書的提議,但被俺爹沒文化的自卑心給拒絕了。爹怕自己不會寫字和說話讓人笑話,知趣地推辭了。如果爹真有大寨陳永貴的勇氣和膽識,在那樣一樣瘋狂的時代,或許就是第二個陳永貴呢。但歷史不會重演,也不會聽俺的想法去發展,只能讓后人評說了。
于是我和幾個哥哥,每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放羊。夏天天熱,要天不亮早早上山放羊,晚上很晚才下山回家。我們村里羊最多時比我們村里的整個人口還要多三倍,一只只羊像粒粒珍珠鑲嵌在大伾山的山坡,又似一朵朵流動的云。羊的膻味充滿了整個村子,每天早晚羊的叫聲成了我們村一道獨特的風景。
在冬天來臨之前,在夏天都要拔健壯嬌嫩的青草用小推車拉回家精心地曬干,堆成垛儲存起來,等冬天下雪了羊沒吃的時候作為飼料救急。尤其是羊養的多的話就是一件繁瑣繁重的勞務。我家最多時養過近30只羊。一到冬天的晚上還要提心吊膽地防止小偷偷羊,甚至睡在羊圈旁。越近年關越緊張。我爹有時實在放心不下,干脆早早把羊賣掉。
羊,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伙伴!成了我快樂和憂愁的發源地!
因為我從記事起認識的第一個動物就是羊,羊的叫聲是我音樂的最早啟蒙。我的許多生理知識都是通過羊學到的。我自己都在山上放羊時遇到母羊生產小羊而去接生小羊獲得成功。對羊的喜愛和尊重超過了一切。因為羊是俺家和我的希望和最現實可行的依靠。
但直到我長到了10歲,我沒吃過哪怕一丁點羊肉。每天聞到的羊的膻氣倒無處不在,甚至身上大老遠都能聞得到。因為羊都被賣掉換成錢了。
無數次經過飄著鉆鼻香味的羊肉燴面館時,俺我心都被熱氣騰騰的燴面給勾走了。
最可氣的是,每家的燴面館總是把做燴面的大鍋放在店門旁窗戶處最顯眼的位置。燴面的香味會飄蕩在整個大街。這種誘惑是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抵擋得住的。更何況是饑腸轆轆、善于想象的俺。
那是一種痛苦刺心的折磨。深深地烙在俺童年的字典里。
吃一碗勁道、粗長、湯白,滾著鮮嫩羊肉,撒著翠綠芫荽葉的羊肉燴面成了俺當時最大的夢想!無數次出現在俺的夢里,浮現在俺發愣的回味中!
俺日思夜想,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輾轉反側,不斷地想一切能吃到燴面的方法。想讓父母買一碗的辦法連想俺都沒敢想。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想辦法弄到錢。一碗燴面的錢。俺打聽了無數次,小碗兩毛,大碗兩毛五。
兩毛錢成了10歲的我當時最大的無法翻越的一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