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顱骨與蘿卜
- 我比大多數人更愛你:十三場別開生面的文學相遇
- (法)安娜·博凱爾等
- 5704字
- 2023-12-05 13:49:22
1794年7月20日,今德國耶拿城堡圍墻前。一場學術會議剛剛結束,耶拿市自然歷史學會的成員們正陸續離場。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剛剛那場“冗長而枯燥”[1]的報告。
有兩個人也走了出來。弗里德里希·席勒,三十五歲,鷹鉤鼻,金色長發,目光堅定,自信豪邁,風度翩翩。在他身旁的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四十五歲,臉上帶著讓人難以捉摸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倔強,但眼中閃耀著睿智的光芒,且始終保持著矜持與克制。歌德和對他來說幾乎是陌生人的席勒一起出現,這完全是個偶然。此前,他們的關系僅限于兩三封禮節性的信函往來和1788年的一面之緣。他們當然讀過對方的作品。歌德知道席勒的劇作《強盜》(Die R?uber,1781年)于幾年前大獲成功,而席勒也深知《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1774年)和《艾格蒙特》(Egmont,1789年)等作品早已讓這位前輩功成名就。他們相互尊重,僅此而已:歌德認為這位后生的才華“尚未成熟”[2];席勒則艷羨這位同行的紅運——歌德不僅文學成就斐然,還受到薩克森—魏瑪公爵這一強大保護傘的優待。
正是自然歷史學會的工作,為他們創造了彼此接觸的機會。身為耶拿大學歷史教授[3]的席勒曾是一名軍醫,因此他能夠和醉心于物理及自然科學多年的歌德進行科學方面的探討。在這方面,歌德更像是一位業余愛好者,他曾在一部植物學著作中提出“植物變形記”理論,認為所有植物都擁有某種相同的“原形態”。
7月20日那天晚上,席勒問歌德是否認為先前某場報告的自然觀過于“割裂”,歌德深以為然——他認為,若要理解自然,就必須將其作為一個整體來考量。他們從會場離開,幾分鐘后來到了席勒家門前。
兩人說著話上了臺階,進了門。歌德抓起一支筆,隨便找了張紙,畫下了他所認為的其他所有植物源頭的理想原形態。席勒則反駁稱那只是一個理念,而非這一理論的證據。自認受到冒犯的歌德又提出自己的論據。這場辯論眼看要持續到地老天荒,最后,他們暫且別過,誰也沒說服誰。[4]不過,也算是發生了一些什么:那是初見的火花。
兩天后,他們共同的一位好友,哲學家威廉·馮·洪堡邀請他們共進晚餐。整個過程氣氛熱烈,再也不見之前的遲疑與保留。一個月后的8月23日,席勒在一封信中給歌德寄去了自己畫的歌德肖像。這幅畫像生動形象,歌德在回信中說從未收到過這么好的生日禮物——8月28日是歌德的生日。
僅僅數周時間,兩人便成為摯友。患有結核病的席勒身體羸弱,但只要健康狀況允許,他便會跋涉二十多公里,從耶拿前往魏瑪與歌德相見。通常情況下,是歌德來見席勒。每天傍晚,歌德都會來到席勒和妻子夏洛特以及孩子們生活的地方。夏洛特不時用餅干款待丈夫的這位貴友。
歌德坐在沙發上,席勒則在房間內來回踱步(他的性格中有一些急躁的特質),兩人邊聊天邊喝潘趣酒——歌德不喜歡茶和藥飲,只有在著涼時才會喝。天氣晴好的時候,他們會在室外散步[5],或者在涼亭中探討他們關心的話題:美學爭論、待寫的雜志文章、手頭作品的進度,以及新的寫作計劃。后來,歌德回憶起這些美好時光,曾不無傷感地慨嘆:“他那時三十多歲,我四十多歲,兩人都正當年,多好啊!”[6]
即便在分別后,他們也會連續數日沉浸在先前的對話中,甚至在各自回家后迫不及待地寫信告訴對方,自己的心仍與對方同在。任何事都可以作為延長討論的由頭:提出一個哲學問題,通報剛讀到的一篇文章,或者講一講菜園的情況。1796年1月,席勒請當時正專注于色彩理論研究的歌德為自己的住所挑選墻紙及墻紙的顏色,歌德說應該用綠色和粉色,并給席勒寄去了幾卷墻紙。當工作繁重、需要長時間駐留魏瑪時,歌德還會給席勒送去蘑菇、烤肉、梭魚等食物作為禮物,并且囑咐他要盡快食用;或是在自己的信過短時,為席勒奉上一道蘿卜佳肴作為補償。[7]這些食物和他們的往來信函一樣,有時會通過公國的郵局寄送,但大多數信件是由女傭克里斯蒂娜·溫澤爾(Christine Wenzel)傳遞的。為了趕集,她會身背背簍、手挎籃子,從魏瑪步行至耶拿。與信件一起的,還有白菜和蘿卜![8]
1799年12月,席勒定居魏瑪:他和歌德同被任命為公國劇院院長。自那以后,兩人得以天天見面,致力于各自劇作的演出。然而,他們并未就此擱筆不再寫信。長信雖變為短箋,卻一直未曾間斷,見證著他們共同的生活:友人見面,高朋相聚,以及在歌劇院、劇院、俱樂部或宮廷度過的每個夜晚。
*
多年后,歌德講道:“有一天我去拜訪(席勒),適逢他外出。他夫人告訴我,他很快就會回來,我就在他的書桌旁邊坐下來寫點雜記。坐了不久,我感到身體不適,愈來愈厲害,幾乎發暈。我不知道怎么會得來這種怪病,最后發現身旁一個抽屜里發出一種怪難聞的氣味。我把抽屜打開,發現里面裝的全是些爛蘋果,不免大吃一驚。我走到窗口,呼吸了一點新鮮空氣,才恢復過來。這時席勒夫人進來了,告訴我那只抽屜里經常裝著爛蘋果,因為席勒覺得爛蘋果的氣味對他有益,離開它,席勒就簡直不能生活,也不能工作。”[9]
*
歌德和席勒經常進行精神交流。他們喜歡辯論,思考,探討宏大的技術問題及形而上學的問題。他們的信有時讀起來就像一篇融合了兩個聲音的論文,其中“有感而發”的內容極為有限。
兩人自始至終都以“您”互稱。一向長于修辭甚至有時文風浮夸的席勒,會過度字斟句酌,“真情流露”的情況十分罕見,即便有,也通常極為含蓄。1795年,歌德承受了喪子之痛,席勒只為此著墨三行,隨后就用數頁篇幅大談歌德答應為自己負責的刊物撰寫文章一事;而歌德在回信中,也只是在論述完該刊的相關問題后,稍稍提及了自家的不幸。這無疑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特征,也肯定是因為羞于啟齒,但更是一種對多愁善感的拒斥——在他們之間,那會顯得不合時宜。然而,他們也會有卸下鎧甲的時候,信末結語會忽見脈脈溫情:席勒曾寫下“全心擁抱您”[10];另一邊的歌德,偶爾也會任由真情流露:“我們二人是如此緊密地相聯相交,以至于我對您的遭遇感同身受。”[11]
他們尤其會在談起寫作時有感而發。他們樂見對方寫作,彼此分享創作帶來的幸福和痛苦。飽受痙攣、頭痛、發燒、長期失眠折磨的席勒,在身體狀況允許他寫作時會感到無比喜悅,在因痛苦來襲、情緒不佳或天氣不好而無法寫作時會深感絕望。歌德倒是很少陷入這種憂郁,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空窗期”,無精打采、缺乏靈感或內心起伏劇烈時,他會感慨自己連“靈感女神的裙裾”[12]都見不著,席勒也會為歌德陷入“不如平時寧靜和活躍的狀態”[13]而憂心。
在這樣的時刻,他們必定會轉而向對方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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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席勒而言,歌德就如同一團“火焰”,能夠“激發起(他的)勇氣”[14],并點燃他的“那盞小燈”[15];正是友人歌德的持續鼓勵,才讓席勒在靈感枯竭時重拾繼續寫詩的力量,并且讓他在快要放棄時,堅持完成悲劇《華倫斯坦》(Wallenstein)。另一邊,歌德則坦言,如果“沒有(和席勒的)友情”[16],他就無法完成《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這部偉大的成長小說。
他們的信件是一來一回的問答、勸勉和建議。有時是席勒詢問自己寫作計劃的“主旨思想是否正確”[17];有時是歌德給席勒寄去手稿,詢問友人是否“行得通”[18]。除了感謝席勒的評論,歌德也會在回信中說“我已經動剪子了”[19]。當歌德不知道如何繼續寫《浮士德》(Faust)時,他還是會求助于席勒,向他請教該如何寫下去:“萬望您能在某個不眠之夜,仔細思索這一問題。”[20]他們都傾盡所能地回應對方的熱切召喚。知道自己的作品將會由一個能夠且足以理解自己的人閱讀,他們何其有幸!歌德就曾說:“能在對方而非自我之鏡中看到自己是何等幸運!”[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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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8年6月,歌德從自己的檔案中找出了約二十年前的一份舊手稿,那是未完成的悲劇《埃爾佩諾爾》(Elpénor)。歌德將這份手稿寄給席勒,且并未告知席勒自己就是作者……對于友人歌德寄來的任何東西都十分在意的席勒,以為這份手稿出自某位無名文人之手。經過仔細認真的閱讀,席勒第二天便給歌德回了信:雖然一些拖沓和矯飾之處以及最后的獨白有待調整,但作品“顯示出深厚的文學修養,純正且有分寸感的風格,以及對大家筆法的嫻熟運用”。總之,席勒完全著了迷:“如果您能將作者的大名告知于我讓我知曉,我將不勝感激。”[22]
可以想見,歌德在回信中感謝友人“準確而公正的評價”時一定在竊笑。他隨后寫道,自己如今終于明白為何當初沒有完成這部劇作。略感尷尬的席勒在另一封信中總結,這部劇作“一經提起,便會讓人超越作品本身,迫切地想要對孕育出它的靈魂一探究竟”[23]。
*
1805年5月初,深受腎絞痛之苦的歌德幾乎下不了床,但他還是抱病探望席勒。因患結核病而極度虛弱的席勒依然打算前往劇院,而歌德終因身體不適沒能同行,兩人“在他家門口”[24]分別。
5月9日,席勒去世,終年四十五歲。因為歌德身體狀況不佳,所以沒有人告訴他這一消息。直到幾天之后,歌德才聽聞噩耗,他深受打擊:“我感覺我自己也不復存在了。”[25]
此后數年,歌德依然用各種方式延續著同摯友席勒的對話:在魏瑪劇院上演他的劇作;集結他們的信件出版通信集——這是歌德留存的有關席勒的“最美回憶”[26]。
除此之外,還有一份攝人心魄的見證:經過十一年的并肩寫作,他們的文筆早已融為一體(甚至時常讓人難以分辨[27]),歌德準備續寫席勒的一首詩歌。
這首詩便是席勒于1799年創作的《大鐘歌》,其中描繪了人生的關鍵階段。歌德為它新增了十三節,并且與席勒原詩的形式和筆調完美相融。不過,席勒原詩旨在歡慶和平及生命的勝利,而歌德卻將之變為一首哀歌:
那時,我聽到恐怖的半夜鐘聲,
沉重而郁悶,使人感到凄涼。
這竟然可能?是意味我們的友人?
他關系著我們的一切愿望。[28]
還會有比這更美的祭物嗎?曾與席勒共同寫作、離不開席勒協助的歌德,如今不僅為他寫作,還代他寫作。
*
1826年9月,魏瑪當局決定打開安葬著席勒骸骨的公共墓穴(席勒自二十一年前去世起便一直安眠于此),并計劃將其放置到公國教堂的一座專屬墓穴中。時年七十七歲的歌德參與了開掘過程。很可能是歌德根據自己的判斷,辨認出了摯友席勒的遺骨。
這些遺骨先是被放在一旁,隨后被鄭重移送至教堂。顱骨則被送至公國圖書館,“參加”在那里舉行的一次簡短而正式的儀式。在那個顱相學學說風靡一時的年代,人人都想一睹這寶貴的遺骨。
對于歌德而言,其他人可無權欣賞摯友的容顏。幾天后,他將席勒的顱骨帶回了自己家中——畢竟,沒有人會對歌德這位偉大的作家說“不”。這顆顱骨下墊藍色絨墊,外套鐘形罩,被小心安放在歌德的私人書房內。[29]
“他從不將它示人”,一位知情者如是說。[30]
六年后的1832年,歌德也離開了這個世界。今天,他仍安睡在魏瑪公國教堂一座桃花心木漆棺中,與旁邊的席勒共長眠。
兩人的棺槨幾乎完全一樣,唯一的區別在于歌德的棺上飾有青銅把手。
還有一個細節。2008年的一項科學研究表明,那個顱骨以及1826年掘出的骸骨,都不是席勒的。[31]
注釋
[1]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Rüdiger Safranski),《弗里德里希·席勒,或理想主義的發明》(Friedrich Schiller oder die Erfindung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C.翰澤爾出版社(C.Hanser),慕尼黑,2004年,第402頁。
[2]瑪麗—安妮·萊斯庫雷(Marie-Anne Lescourret),《歌德:詩歌宿命》(Goethe,la fatalité poétique),弗拉馬里翁出版社,巴黎,1999年,第153頁。
[3]他的職位正是得益于時任大學部部長的歌德的舉薦。同上,第154頁。
[4]歌德在《一次幸事》(Un événement heureux,1817年)中記述了1794年他和席勒的相遇。該文后收錄于《植物變形記及其他植物學作品》(La Métamorphose des plantes et autres écrits botaniques),三一出版社(Triades),巴黎,1992年,第194—195頁。
[5]席勒第一次去魏瑪的時候,和歌德進行了一次超過十二個小時的討論。見尼古拉斯·博伊爾(Nicholas Boyle)《歌德:時代詩人》(Goethe:der Dichter in seiner Zeit),H.弗利斯巴赫(H.Fliessbach)譯,C.H.貝克出版社(C.H.Beck),慕尼黑,1999年,第II卷,第283頁。
[6]愛克曼(Eckermann),《歌德談話錄》(Conversations de Goethe avec Eckermann),J.許澤維爾(J.Chuzeville)譯,伽利瑪出版社,巴黎,1988年,第539頁(1827年10月7日)。(《歌德談話錄》目前已有多個中譯本。本章凡涉《歌德談話錄》的內容,均采用朱光潛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此處引文內容系譯者自譯,因前述中譯本未收錄相應段落。——譯注)
[7]歌德、席勒,《1794—1805年通信集》(Correspondance 1794—1805),L.埃爾(L.Herr)譯,伽利瑪出版社,巴黎,1994年,第II卷,第222頁(1799年3月6日)。
[8]歌德、席勒,《1794—1805年通信集》,同前,第I卷,第XI—XII頁。
[9]《歌德談話錄》,同前引書,第535頁(1827年10月7日)。(此處采用朱光潛譯本,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譯注)
[10]《1794—1805年通信集》,同前引書,第I卷,第319頁(1796年12月9日)。
[11]同上,第II卷,第307頁(1798年10月26日)。
[12]同上,第I卷,第299頁(1796年11月12日)。
[13]《1794—1805年通信集》,同前引書,第II卷,第219頁(1799年3月5日)。
[14]同上,第I卷,第333頁(1797年1月17日)。
[15]同上,第I卷,第267頁(1796年8月10日)。
[16]同上,第I卷,第232頁(1796年7月7日)。
[17]同上,第I卷,第324頁(1796年12月16日)。
[18]同上,第I卷,第213頁(1796年6月25日)。
[19]同上,第I卷,第118頁(1795年6月18日)。
[20]《1794—1805年通信集》,同前引書,第I卷,第394頁(1797年6月22日)。
[21]同上,第I卷,第91頁(1795年2月18日)。
[22]同上,第II卷,第120頁(1798年6月25日)。
[23]《1794—1805年通信集》,同前引書,第II卷,第122頁(1798年6月28日)。
[24]瑪麗—安妮·萊斯庫雷,《歌德:詩歌宿命》,同前引書,第175頁。
[25]致策爾特(Zelter)的信,同上,第174頁。
[26]《歌德談話錄》,同前引書,第140頁。
[27]1795年12月,席勒寫信告知歌德,其詩作《大地的瓜分》(Le Partage de la terre)之所以取得一些成功,是因為人們誤認為此詩出自歌德之手。歌德回復他,“很開心人們分不清(我們)兩個”(《通信集》,同前引書,第I卷,第177頁)。
[28]《席勒〈大鐘歌〉跋》(Epilogue au Chant de la cloche),見歌德《詩集》(Poésies),奧比耶出版社(Aubier),巴黎,1982年,第II卷,第519頁。(此處采用錢春綺譯本,見《歌德文集》第8卷《詩歌》,馮至、錢春綺、綠原、關惠文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1999年,第229頁。——譯注)
[29]米夏埃爾·哈格納(Michael Hagner),《天才大腦:精英頭腦研究史》(Des cerveaux de génie.Une histoire de la recherche sur les cerveaux d'élite),人文科學之家出版社(éditions de la Maison des sciences de l'homme),巴黎,2008年,第65頁。
[30]威廉·馮·洪堡寫給夫人的信,1826年12月26日,引自阿爾布雷希特·舍內(Albrecht Sch?ne)的《席勒的顱骨》(Schillers Sch?del),C.H.貝克出版社,慕尼黑,2002年,第39頁。
[31]沃爾特·欣德勒(Walter Hinderer),《這個席勒今日何在?》(Where is this Schiller now?),見合著《這個席勒今系何人?》(Who is this Schiller now?),卡姆登書屋(Camden House),薩福克,2011年,第2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