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言
- 我比大多數人更愛你:十三場別開生面的文學相遇
- (法)安娜·博凱爾等
- 2630字
- 2023-12-05 13:49:22
2010年2月23日。冬日暖陽灑滿位于伊夫林省的舒瓦瑟爾鎮。米歇爾·圖尼埃[1]一身藍裝,頭戴一頂舊羊毛軟帽,在他家中接待了我們。那里原為本堂神父住宅,后成為他的居所。談話過程中,他一直笑意盈盈,不時以“啊”“哦”回應,還會突然像孩子一樣笑起來。他全身陷坐在沙發里,手邊放著一根拐杖。講話時,他的手輕叩拐杖,有時還會抓起它在空中畫圈,或者用它指向我們。我們在一間飾有巨大頂梁的客廳中,四周滿是意趣盎然的小物件,有老照片、宗教小雕像、水晶雪球、帆船模型,等等。在他和我們中間的矮桌上,堆著十來本書,都是他的大作。桌腳邊的地上堆放著另一摞書,呈現出并不穩固的金字塔狀,那是他剛收到的別人郵寄給他的作品,幾乎每天都有。
我們倆戰戰兢兢地遞上那本幾個月前問世的拙作《法國文人相輕史》(Une histoire des haines d'écrivains)[2]。
圖尼埃噘了噘嘴,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最后用他那飽經滄桑的動人嗓音對我們說:
“相輕!相輕!你們現在應該寫一本關于文人相親的書……”
然后把那本書扔到了書堆上,大笑起來。
*
八年過去了。這八年間,米歇爾·圖尼埃的話始終讓我們念念不忘,幾乎成了一種責任:在文人“相輕”之后,我們應該寫一部關于文人“相親”的作品,哪怕它微不足道。
這是因為,文壇并不只有暗箭、算計和侮辱,也非僅有早在兩千年前便讓賀拉斯在面對“易怒的詩人們”[3]時痛心不已的種種亂象。文壇同樣有曾被人撞見一起玩蹺蹺板的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有要求出版社把版權費匯至亨利·詹姆斯賬戶的伊迪絲·華頓;[4]有帕斯捷爾納克,他將里爾克三十四年前的一封來信折放在自己的錢包內終生保存;[5]也有喬治·桑,她孩子氣地打趣福樓拜:“為何我比大多數人更愛你?”[6]
還有歌德。耄耋之年的他,書房中珍藏著一件圣物:好友席勒的顱骨。[7]
有時,作品凝聚的是圍坐或并肩坐在同一張書桌前的眾人的心血。這些人彼此鼓勵,相互校讀,協力推敲,默契相投:所有這一切既是堡壘也是溫床,讓作品得以成為可能、成為必然。正是為了延續與英年早逝的拉博埃西的對話,蒙田寫了《隨筆集》(Les Essais);[8]讓·熱內的《女仆》(Les Bonnes)的結局正是受了科克托的啟發;[9]《指環王》的作者和《納尼亞傳奇》的作者曾向對方高聲朗讀自己的手稿,并總在牛津的同一家酒館頻繁碰面。[10]
*
我們在這本書中記敘的故事各不相同,跨越美洲、歐洲和日本,從18世紀末到今天。這些故事也最大限度地呈現了友誼的不同面向:同志情誼,愛恨交織、動蕩不安的關系,超越性別或年齡的默契,以及接近愛情、似有還無的曖昧。
這些故事有一個共同點:在我們所談論的這些作家之間,都存在著某種超越了單純日常社交和業務交流的聯系,雖然這種聯系的持續時間和表現形式不盡相同。“我愛您”或“我愛你”這樣的話,大仲馬對雨果說過,屠格涅夫對托爾斯泰說過,喬治·桑對福樓拜說過,凱魯亞克對金斯堡說過,夏爾(Char)對艾呂雅(éluard)說過,但他們可不會對在沙龍遇見的或收到自己新作的隨便哪位同行都說這種話。
正是“情深意切”這一條標準,成了我們的首要依據。同時,我們還必須做出其他痛苦的選擇:不讓同一位作家占據兩章的篇幅;[11]只保留雙方都廣為人知的作家朋友;[12]排除那些從朋友公開變成敵人的作家,如海明威和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甚至是薩特和加繆;舍棄傳奇伴侶(喬治·桑和繆塞、魏爾倫和蘭波),雖然沒有人能準確劃分愛情與友情的界線,但在他們之間,情欲大于友誼。除了這些顯然極富爭議的選擇之外,我們還面臨著資料方面的限制。信函和見證材料并不總是充足,而且有時也無法讓人準確了解人性以及一段友誼的滋味。雖然蒙田和拉博埃西是法國文學史上最負盛名的一對朋友,但關于他們的資料卻少之又少。
我們這部作品之所以從18世紀開篇,是因為難以生動再現更早時代的文人之間的友誼。當然,理應觀照彼特拉克和薄伽丘、伊拉斯謨和托馬斯·莫爾、龍薩和杜貝萊、拉辛和布瓦洛,以及塞維涅夫人(Mme de Sévigné)和拉法耶特夫人(Mme de Lafayette)之間的關系,不過,他們雖真情相待,但通信的內容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卻顯得有些不自然。這是因為,在他們生活的時代,體驗友誼的方式與今日完全不同。彼時人與人的交往大多遵從某種規約,人們只能想象存在于公共領域的人際關系。
*
最終剩下這十三個章節。無論我們是否熟悉文中提到的作家,這些由奇遇、糾葛、痛苦、恩典時刻和共享創作交織而成的友誼故事,首先都是佳話美談,在友誼中,作家們或許展現了自身最美的特質:溫情。
創作這本書對我們而言是莫大的幸福,既是學習的幸福,也是一連數月與我們深深仰慕的作家為伴的幸福。
更是再次聽到米歇爾·圖尼埃那悅耳笑聲的幸福。
注釋
[1]米歇爾·圖尼埃(Michel Tournier,1924—2016),法國作家,當代新寓言派文學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榿木王》《皮埃羅或夜的秘密》《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等?!g注。
[2]本書已有中譯本,最新版本為一梧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出版?!g注。
[3]賀拉斯,《書信集》(ép?tres),第二部第二首,見《全集》(CEuvres),“弗拉馬里翁集團”(GF)叢書,巴黎,1967年,第253頁。
[4]亨利·詹姆斯、伊迪絲·華頓,《1900—1915年信函集》(Lettres 1900—1915),C.德馬紐埃里(C.Demanuelli)譯,瑟伊出版社,巴黎,2000年,第166頁。
[5]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Tsvéta?eva),《1926年夏,三人通信集》(Correspondance à trois,été 1926),L.德尼(L.Denis)、P.雅科泰(P.Jacottet)譯,伽利瑪出版社,巴黎,1983年,第118頁。信中說:“愿所有祝福都降臨在您身上!我緊緊擁抱您。”信封上,帕斯捷爾納克寫著“摯愛”。
[6]居斯塔夫·福樓拜、喬治·桑,《通信集》(Correspondance),弗拉馬里翁出版社,巴黎,1981年,第119頁。
[7]見后文。除這些趣聞外,貝爾納·莫利諾(Bernard Morlino)在《因為是他:文人間的友誼》(Parce que c'était lui:les amitiés littéraires,2015年)一書中還有其他生動記述。
[8]熱拉爾·德福(Gérard Defaux),《蒙田以及友誼的功用》(Montaigne et le travail de l'amitié),范式出版社(Paradigme),奧爾良,2001年。
[9]皮埃爾—瑪麗·埃龍(Pierre-Marie Héron),《熱內和科克托:文人友誼的印跡》(Genet et Cocteau:traces d'une amitié littéraire),“讓·科克托手冊”(Cahiers Jean Cocteau),瑪黑走廊出版社(Passage du Marais),巴黎,2002年,第114頁。
[10]科林·杜瑞茲(Colin Duriez),《J.R.R.托爾金和C.S.劉易斯,友誼的故事》(J.R.R.Tolkien and C.S.Lewis.The Story of a Friendship),薩頓出版社(Sutton),2003年,斯特勞德,第75和169頁。
[11]比如,在喬治·桑和福樓拜的奪目友誼的襯托下,福樓拜和莫泊桑或屠格涅夫的交往便顯得黯然失色,也無法得到應有的重視。
[12]在《四時佳友》(Des amis en toute saison),弗拉馬里翁出版社,巴黎,1996年。這部優美的作品中,瑪莎·塞里(Macha Séry)關注的恰是幾段存在于著名作家和無名文人之間的偉大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