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十分陰晦,胡生抬頭時毛毛細雨正往下落。
他坐在小路沿邊的石臺上,雨水先是滲透了肌膚,在寒風再次刮來時,他的身子開始微微發顫。父親也在一旁,就在今早,他對付著父親說:今天穿的夠暖了。
現在,胡生的內心百感交雜,不知道從哪兒開口。父親的內心蕩然一片,不知道在哪兒開口。他們就這樣坐著,那是兩張密不成縫的嘴。
一輛汽車駛過,胡生被它吸引了注意。
汽車彎了進去。
片刻,胡生回過頭,他開始看向大山。
這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延綿不斷,就算站起來也看不到頭。
他皺起眉,但又忽然想到這兒的一磚一土都被那山庇佑著,于是轉而凝望山,忽地想起從前一位教書老師在課堂里告訴學子們“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老人們倚坐在木椅上說著閑話;婦人們在小河邊用木棒敲洗著衣物;男人們一窩蜂地搓著麻將。一陣茫然后,胡生又開始向四周搜尋,他在找剩下的,剩下的孩童。
孩童會像他們一樣么。
“怎么還在東張西望,頭轉過來,轉過來看山。”父親喚道。
“山?山有什么好的。”胡生犟著嘴說。
“山不好?你是不知道這些山對我們多重要,沒這些山,我們吃飯都不知道去哪吃。”說起這話時,父親的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色,那雙眸子里更是裝滿了對幸福過往的回憶。
胡生看的出這些山對于父親這代人來說是驕傲,是山養育了父親,那才有的胡生。
“你說說它哪不好了。”父親問。
胡生低下頭,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
許久過后。
“真不好,你走不出去呀。”胡生說。
父親的神色開始變的黯然,祥靜。接著,他拍了拍胡生的后背,嘿嘿地笑了。
雨繼續下著,一輛惹眼的汽車開著雨刷器從視野盡頭的彎道駛出,緊接著,父親用他那雙干裂的手抹去了浸潤臉龐已久的雨水。
胡生知道那雙手是被凍的,他那老父親不愛戴手套,還常常賣慘給他看。
這點他像極了父親。
父親先是看著胡生,再回過頭去看了看山,開口說:“綠水青山就是我們的金山銀山。”
“對我們來說只是綠水青山,沒有金山銀山。幾代人走不出去呀!都是被綠水青山圍禁的鳥,這輩子也飛不出這兒。還有公交車上,老太太老公公們天天趕著同一班車賣菜回家。這里就像牢一樣,被固定的路線跟大一點的鳥籠沒區別。”
胡生滔滔不絕正要繼續說下去,父親打斷了他,蕩然的說:“知足,人要知足就會幸福。”
胡生頓了頓,反駁說:“那是還沒感受到真正的痛苦。你忘了嗎?人在最痛苦的時候一定會喊出聲的,說自己活的好苦一點都不幸福。”
“那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呀,人要想開。”父親說。
盡管看著胡生這副固執模樣,父親依舊是嘿嘿笑著,似乎在他面前,沒有什么事是不能一笑而過的。
胡生又犟著說:“你連笑都在用力,所以活著就是要用力的,死亡是一件簡單的事。”說完以后,他開始肆意踐踩起腳下的雜草,想不明白的事情越來越多,心結愈發的重。
父親低著頭,緘口不語。良久,他沉靜地說:“先回去吧,雨下大了。”
“嗯。”
胡生站起身,他輕輕地跳了兩下,自然地抖落褲子上也許會連帶的不干凈的東西。他抬頭看向天空,烏云依舊,意外的是正中心正好有塊空圈,那兒能見到藍。
亮金色的陽光透過那點藍來到烏云密布的天空,它照出了白熾;而就在白熾的下面,一口圓月若隱若現。
光景難得一見,胡生的照相機按下快門。
臨時搭建的鐵皮房門口,人們進進出出,他們多是些生面孔,多是五十上下年紀。父親站在胡生的身邊,他守著胡生,不讓胡生亂走。胡生還小,鐵皮房是進不得的。
胡生表現的很安靜,因為鐵皮房不讓說話,所以站在這里最正確的做法就是沉默。保持沉默。不過它倒是許可一種聲音出現,那就是現在充斥在胡生耳畔的,婦人們此起彼伏的哭噎聲。
不可否認,胡生的心理的確出現了些問題,現在,他無論怎么樣都靜不下心了。他覺得煩悶。他獨自來到石臺邊,那還有條河。
胡生淋著雨一路往下走,小河流水因細雨而湍急,胡生看到一位婦人正披著雨衣清洗衣物,兩只鳥兒停在河岸的石頭上。
女人的出現十分突然,是因為石頭長階所形成的高矮視線差讓胡生沒能注意到她的存在。胡生的存在同時也攔住了她的去路。
“哎呀,沒看到呢,我的雨傘有擦到你嗎?”女人抬起頭歉聲問,臉上掛著笑容。
“沒碰到。”胡生漫不經心的應道,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鳥身上,他在想小鳥會不會被這綠水青山束縛住。家養的鳥和大自然的鳥,哪個更好。
就這樣,胡生與女人擦身而過,父親尋了過來。
胡生看著父親,對胡生而言,雨是渾濁的,他也是渾濁的,他站在雨里,絲毫不理會雨的存在,這無非是一種類聚。
胡生在那天說了許多。
今兒是擇定的日子,胡生隨著父親走在去往鐵皮房的路上。這一路上戲曲不斷,鑼鼓不停,是在舅舅家門前,遮陽棚下,一方二胡彈唱,一方吹樂打鼓。
女人咿咿呀呀,唱的是越戲,這不禁讓胡生想到前些天母親告訴他說:外婆想聽戲,有什么辦法。
“來了啊。”
迎面向胡生走來的是他的母親。母親站在他面前,從衣兜里拿出一份紅包遞到他手上。
“這是外婆早上讓我給你的,哥哥姐姐都有。”
“拿好,下午有花籃讓你擔。”
“哦。”胡生說。
母親走了。胡生站在原地,他不敢打開紅包,他不敢數,只是摸了摸紅包的厚度就塞回兜里了。
胡生找到了父親,問這紅包是什么,父親也只是笑了笑說:千歲錢。是外婆給你的?
“美人給的。”胡生說。美人是他母親的名。
“那你就好好收著吧。”
“想用的話就去用。”
“嗯——”胡生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
“她說下午有花籃讓我擔,哪兒呢。”胡生好奇地問。
“下午有花籃?那你下午不就知道啦?”父親說。
胡生知道問不出什么,與父親打過招呼后就徑直走向舅舅家,外婆坐在那兒發愣。
遮陽棚下,越戲唱著,二胡拉著,樂鼓打著,坐在門口的外婆是聽著了,就是不知道外公看到沒。
胡生看不慣這些禮樂隊的,聽說樓上還有披麻的女人在打麻將呢。
下午了。
胡生被小姨領到了鐵皮房門口,小姨進去了,胡生望著鐵皮房里頭,白白的一片。
不久。兩只花籃被小姨擔了出來。
“你等下擔著它先走,馬上就出發了。”小姨指著地上的花籃,對我說。
禮樂隊的人來了,他們模樣依舊,還是胡生厭惡的那般。
“我們等下一起走。”找胡生說話的是他表姐。
“啊。”胡生有些驚奇,心里想著我能跟她一起走么?
禮樂隊敲起鼓來。
“花籃,擔花籃的人呢?快過來。”胡生知道這是美人的聲音,他急急忙忙的擔起花籃抗在肩上,他在找禮樂隊的身影。
這時,父親拍了拍他的后背說:“你等下聽我的,我讓你怎么做你怎么做。”
“哦。”胡生說。
就這樣,胡生擔著白色的花籃走在禮樂隊的前面;而走在他前面的,是兩位負責敲銅鼓的中年男人。
眼下胡生覺得十分神氣,這是他第一次走在前面當領頭的。他知道他得多學學,以后就不止這些了。
三點出發,到那兒已經是四點,走了不少路,放下花籃時,胡生感到一身輕松。
從半山腰往下看,白的一片,紅的一片,烏泱泱的都是人。
胡生心想今天還真是個好日子,都在今天。
“你們別停下來呀,再敲兩下,別人家的都在敲,你們也用力敲。”
是美人的聲音,她走向禮樂隊,或許是因為我們這兒太安靜了。
“他們一天多少錢呀。”胡生問站在他身旁的父親。
“他們可賺錢啦,干這行賺錢。”父親說。
“那他們為什么這樣。”胡生反問。
在美人的說辭下,禮樂隊敲起了鼓。
儀式進行的很快,即將落幕。
“終于好了。”胡生低聲自語著,他倒不是嫌這些,只是一直記得事發那天美人傳消息過來,父親推開家門,朝身在樓上的胡生喊道:“胡生,走,電話打來了。”
胡生并沒有在父親的語氣中覺察到絲毫的哀惜,反之,語音中似乎有著等待已久的解脫。
山風微微,禮樂隊鳴奏樂曲,胡生再一次擔起花籃,這次他晃晃悠悠的離開。
人連活著都要用力,我想世界上再沒有懶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