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L，是一個入職一個多月的美術老師，至于一個月多幾天，我并說不出來，就像要穿過泥潭，你并不需要總是注意身后的腳印，只是往前走好了，這樣便可以很好地免于陷入泥沼之中。

不所謂自己是誰，關注當下就是我的座右銘。

但L并不知道他這種大大咧咧，對時間毫無概念的性格是從何開始形成的。無論何時早上，L從既熟悉又陌生的床上醒來，他的眼神既有剛從一個深深的夢境中醒來的懵懂，還有一種想要探索世界的好奇和熱情，就像剛長出羽翼的雛鷹，總有一種征服藍天的勇氣和野心。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泛了邊的便利貼，但字跡很清楚，上面用剛健有力的楷書寫著，

“我叫L，是一名美術老師，醒來別忘了去書桌上看一下哦。”

當L將書桌上的日記本閱讀殆盡時，他便開始信步在房間里參觀著：房間里幾乎每一個物件，三腳架、畫板、吉他......都貼有著一張便利貼，上面是對這個物件的補充說明。比如畫板上的便利貼上就這樣寫著：

“這是陪伴我最久的畫板，一定要輕拿輕放。上次去公園寫生的時候把右下角磕壞了，can't be too careful！”

而吉他上的便利貼卻是這樣寫的：

“琴弦已斷，你也記不起怎么彈了，純屬裝飾，請勿裝逼亂彈。”

我不禁不屑地冷笑一聲。

當L走到樓下時，一個系著方格子圍裙的婦人已經端著一盤煮熟的雞蛋放到餐桌上了。

“你醒了，”婦人看到L嘴巴不禁張大了些，露出驚訝的神情，但很快轉頭看了看鐘。“你今天早醒了半小時，但時間也差不多。”

L沒有說什么。

“你記起來了嗎，要去沖個澡嗎，這樣可以讓腦子清醒一點。早飯還有一會。吃完就可以去上班了。”

L只是小聲嘟噥了一聲，“哦”

我走在路上，只要有人和自己點頭揮手，只需要淡淡地微笑和點點頭加以回應，以示自己的友好和禮貌。但這一類人我往往并沒有在日記里提及，因為每每到了夜晚想要記起日記時，這些人便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也有一類人是許久未見的老熟人，他們自然還沒有機會被記錄在日記里，但當他們看到我露出驚喜的神情時，我也會莫名地感到興奮。這時我往往會搶先向他們寒暄和提問，待我已經了解了七八分后，一場愉快的故人重逢也就結束了。

至于來到學校，我往往不會直呼學生的名字，而是用“這個”“那個”代替。

那個同學，你來說這里哪一副是畢加索的油畫?

這個同學，我都站在你旁邊了，還肆無忌憚地講話是吧，你給我站起來。

這個同學畫畫一般，上課光學老師講話了，非要我浪費大家的時間來教育你，你也給我站起來。

久而久之，我的學生為了表達對自己的不滿，報復性地給我起了個外號“這個老師”。但是當我把它記在日記本上時，沒有把自己當時憤怒的情緒寫上去，而是說自己很感謝這群可愛的學生。

江南的秋來得特別晚，即使樹上的葉子已經逐漸顯出暮色的痕跡，卻遲遲等不到秋風襲來，將這些枯黃的葉子一卷而空。待到天氣漸冷，萬物都蕭索地掩蔽起生機來時，空氣中便都彌散著凄清的氛圍。而路人的步履也逐漸變得匆匆，踩在金黃的葉子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在悠揚的鋼琴聲中突然敲響了高音鍵。

L一個人走在去往學校的路上，寒風呼呼吹著，使他不禁將脖子又往衣領里縮了縮，雙手也比平時更加依賴口袋的包裹。他索性戴上了帽子，加快了步伐往學校的方向趕，在人群中猶如一粒孤舟在憤憤地駛著。

突然一只黑貓從路邊商戶的空調外機上跳下來，皮毛碩黑而光滑，襯出精壯的肌肉和苗條的曲線。它用綠色的眼瞳仔細打量著L，在微弱的日光下，L似乎看到了一個綠色的瑪瑙；還在L愣神之際，那只“綠瑪瑙”像是一位優雅的使者，黑色纖細的尾巴高高地翹起，身子微微隆起，踏著不凡的步子一步步向L靠近。

它的步伐堅定，在微弱的日光下，它的瞳子便像是太陽般炙熱，似是在執行某種使命。我正在詫異這只貓為何如此膽大，又為它近乎完美的外形感到折服，竟生出憐愛之情。

突然，這只黑貓又飛快地跑進一旁的弄堂里。

弄堂并不遠，我僅僅一個轉身便看到黑貓健碩奔跑的身影，宛如一道黑色的閃電，但我堅信它就算是閃電也并非是普通的閃電。

風吹過弄堂，裹挾著弄堂那邊所夾雜的攤販的烤紅薯味道，徐徐地吹來，吹過少女的發梢，像是吹響了風鈴，徐徐地來到L身邊，又吹進了L的心田。

這是L第一次見到Z小姐，他堅信當時自己確實聽到了風鈴聲，那裊娜的聲音猶如柳絮般輕輕撫摸著他干燥的臉，而不是實際上穿堂風呼呼的聲響。他就在那里呆呆地望著Z小姐，像是在欣賞一個藝術品，又為此深深陶醉。

希望Z小姐沒看到L癡癡望著她的呆樣，不然很可能會當成變態而避之不及。

Z小姐顯然并沒有什么需要應酬的場合，臉上沒有一點妝容的痕跡，白皙的臉龐和精致立體的五官與十月的冷空氣直接面對面接觸著，在我眼里，竟有一種清水出芙蓉的感覺。Z小姐穿了一件長呢子外套，紅色的圍巾松松垮垮地包裹著她的脖子，她松散的頭發便像是花骨朵般靜靜盛開著。她就是這樣從弄堂里出來，像是沒注意到我似的，走在了我的前面。

L的呼吸不禁有些急促，臉上突然有了紅暈，這是他少有的。望著漸漸遠去的身影，突然他覺得自己渺小了，身子也越來越低，似乎一直低到北風裹挾的塵埃里去了。但心中無數的聲音在催促著他，推動著他，鼓舞著他，于是他只好默默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下一個路口她沒有轉彎，自己就過去搭訕。

當L懷著惴惴的心情走到路口的時候，一個坐在商店門口的流浪漢突然念起了新月派的詩歌，正好是L在大學旁聽別的系的課時學到的：

誰的情感無法張揚，誰在陌生的房故作勇敢，

誰在夜晚害怕腐爛，任呼吸突然變得野蠻，

先愛吧把這一副肩膀擋掉一點遺憾，先愛吧看似一雙翅膀躲啊躲已經黑暗，

先愛吧人們不懂這樣一旦欲求不滿，先愛吧之后感傷之后再算，之后再算···

我并沒有在意，也終于鼓足勇氣，徑直向那個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