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么意思,是想放了自己,還是不想放自己,抑或是在猶豫?不管如何,這都是一個機會,兮兮微微冷笑,身形飄移,如同迷霧般從門口一晃而出,那些侍衛只覺得眼前一花,而兮兮已經從門內到了門外。
出了棲鳳宮,兮兮施展輕功,身姿輕盈地從屋檐上飛躍而過,身后沒有侍衛追來,兮兮略略放心,看來韓珣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陰狠,或者他真的是打算將自己放走了。然而,不及兮兮想罷,前方的琉璃瓦上,一個挺拔的清影翩翩凝立在白色蒼茫的月色下,阻住了兮兮的去路。
不是韓珣又是誰?
一雙漆黑溫潤的眼眸好似夜空星辰,深遠、安寧,就那樣直視著兮兮,淡淡地卻又好似有千鈞壓力凜然撲來。
兮兮忽覺胸口一慟,如遭重創,渾身綿軟無力。她緩緩倒在屋檐上,清冷的風拂過臉頰,透過發絲的縫隙,看到天空一輪皓月,渾圓如玉盤,那樣皎潔,那樣悠遠。
四月十五,韓珣登基。
十五,月圓之夜,碎心之毒發作。
這么重要的日子,她竟然忘記了。
一直忙于韓珣登基,竟忘了自己身上的毒。
難道是天要亡她?
臉沉沉貼到冰涼的瓦面上,陰涼的寒意讓她稍稍清醒了些,但是胸臆間那一波波的痛楚卻如潮水般襲來。隱隱約約間,兮兮看到韓珣急急奔到她身邊,俯下身來,抱起了她。
他修長的手,帶著一絲顫抖握住了兮兮的手腕,他掌心內的暖意如流水般滲入,她試圖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握得很緊,而她,全身的力氣只足以令眼睛不閉上。
迷迷糊糊中,兮兮又回到了棲鳳宮,躺到了那張不應屬于自己的床榻上。
室內所有的宮燈都點亮了,兮兮隱約感到一個接一個的手指撫在她的腕上,聆聽她的脈搏。
是宮里的御醫吧!
兮兮想說,沒用的,我這是中了毒。
她想烈風是她的克星,是他讓她喝下了毒藥。而韓珣,更是她的災星,每一次面對他,她就會毒發,然后落到他的手中。
兮兮朝著燈影里那個明黃色的人影微微一笑,終于熬不過痛楚的煎熬,昏了過去。
宮中資格最老的御醫陳儒向韓珣跪拜后,道:“皇上,這位姑娘是中了毒。”
韓珣沉聲道:“朕知道她中了毒,朕問你她中的是什么毒?”
“老臣多年行醫,從未見過,怕是江湖上的邪毒。”陳儒戰戰兢兢說道,他還摸不透新皇的脾氣。不過看樣子,這位姑娘對皇上而言,是極其重要的。
“你說你能不能解毒?”韓珣的聲音里隱隱透出一絲不耐煩,向來鎮靜的他此刻竟焦躁不安,很想大發雷霆。
“這個……”陳儒和身畔其他的御醫面面相覷后,說道:“雖不能徹底解毒,但能解她一時之痛。然后,請皇上再容老臣和其他御醫研究良方。”
韓珣暗暗松了一口氣,“既是如此,那便快些開藥吧。”
幾名御醫為兮兮開好藥方,自有宮女前去煎藥熬藥。不一會,藥汁熬好,兩名小宮女,一個攙扶著兮兮,一個喂藥。喂罷藥,韓珣吩咐御醫們暫且退下。
太監總管馮英低聲道:“皇上,夜已深,您該回寢殿了!明日還要早朝。”
韓珣凝眉沉聲道:“無妨,朕今夜就宿在這里,你令人搬一個臥榻過來。”
馮英一怔,“皇上,這可萬萬舍不得啊,皇上龍體要緊。”
韓珣原本陰暗的臉又籠上了一層寒霜,他沉聲道:“有什么舍不得,快去!”
馮英施了一禮,無奈地退了下去,慌慌張張地吩咐太監搬了一個臥榻過來。
韓珣摒退所有太監和宮女,仰身斜倚在臥榻上,默默望著床榻上的兮兮。
室內的大燈全部撤去,只余一盞小燈亮著橘黃的光芒,和窗子里瀉入的月光融在一起,交織著映在兮兮的蒼白的玉臉上。
夜已深,棲鳳宮內一片寂靜。
韓珣不及褪去龍袍,依然一身明黃色袍服,腰間系著金玉琥珀帶,他就那樣合身斜倚在臥榻上,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好似波瀾不興的深海。
外殿,候著他的貼身宦官,聚集著一班宮中御醫,還有大批近衛軍侍衛在負責把守,于著靜夜中憑添了幾分緊張。
他記得第一次遇見她時,她便是中毒昏倒,否則他是擒不住她的。只是那一次,她很快就挺了過來,可是這一次,她可以嗎?他知道,江湖上有些毒,是一次比一次發作得厲害的。
是誰?使她中了如此霸道的毒藥?
韓珣百思不得其解。
月色如水,殿內靜悄悄的,韓珣覺得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覺得今夜如此漫長,如此難熬。
這樣漫長難熬的夜晚,在他的記憶里,是曾經有過的。
第一次,是娘親逝去的那夜,那夜也是如今夜一般的好月光,本應是團圓的日子,可是她的娘親,他一直不愿稱母妃,躺在御花苑簡陋的床榻上,姣美的臉在燈光下是那樣慘白。
娘親牽著他的手,柔聲說道:“珣兒,出宮去,不要再做皇子。”
她知道,娘親本不愿進宮,是父皇硬逼她進宮的,可是進了宮,父皇卻又無能力保護她。他知道娘親的死是那個人做的手腳,他恨那個人,也恨父皇。
他依然記得娘親逝去前的那抹笑意,是那樣令人心碎。他知道,娘親是不放心他,不放心他一個人在皇宮里。所以他發誓要好好活著,堅強地活著。
可是娘親去了,他的世界只余他一個人。
來到皇宮后,忽然多出來的皇兄們并不喜歡他,他知道,那是因為他比他們聰慧,父皇更喜歡他。
兩個月后的一天,他記得是八月十五,宮里有盛大的宴會,他吃了一塊糕點,他中毒了。
那么多人,偏偏他中了毒。這時候,他才知道小小的他,在這個吃人的皇宮里是多么的無能為力。
父皇下令徹查此事,可是查到最后,卻不了了之,他知道那是因為查到了那個人的頭上。他知道自己的聰明早慧令她害怕了,害怕自己威脅到她兒子的皇位。
那晚,是第二次他覺得難熬的夜晚,所有的御醫都無能無力,對著他連連搖頭。
也是這樣的月色,他躺在床榻上,在黑暗和痛苦中忍受著折磨,在半夢半醒中等待著,等待著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來勾魂,等待著到另一個世界和娘親團聚。
那個時候,他心里是恐懼的。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父皇眼角那顆晶瑩的淚珠,隱隱約約中他聽到父皇無奈的傾訴。
他說,他之所以接他們進宮,是為了令天下人知道,他還有一個皇子,他要自己的孩子活得名正言順,這樣才有機會登大寶。
可是他還是忽略了,忽略了那個人的心狠。
他對不起他們娘倆,若是他也死了,他是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不知道是父皇的哭訴留住了他,還是他自己的堅強意志使他活了下來,總之他沒死,大概是他命不該絕吧,他竟然苦苦熬了下來,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父皇于欣喜之中,卻要將他送走,送到遙遠的西疆做王爺。
他去了!
他知道那其實是父皇在救他。
那時候他心里不再害怕,而是恨。
所以從此后他便不再重文輕武了,他開始喜歡練功。
在西疆,他見識了那里百姓的苦,所以他治理于西疆的治理,令那里的百姓過上了溫飽的日子。
他創立了月神幫,為天下人打抱不平。但是他漸漸發現他依然是無能為力,因為他的力量只是杯水車薪。所以他決定做那至高無上的皇,因為這天下本該是父皇留給他的。
是從何時開始有做皇帝的念頭,他都記不起來了,只是知道是這個念頭撐著他走過了十多年的風風雨雨。而今,他終于君臨天下,做了這九五之尊的皇上,當一番呼風喚雨過后,剩下的只是寂寥。
可是為何心中沒有欣喜呢?其實,他要過的本不是這樣的日子,這本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他還是費盡心機坐到了這個位子上。
為了什么,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母妃?為了父皇?
可是卻不是為了他自己。
今夜,四月十五,又一個月色如水的日子,是他登基為帝的日子,本該是大喜的日子。可是,他卻躺在棲鳳宮臥榻上,再一次感到了恐懼,感到了無能為力。
他是皇上,他是朕,可是他依然會恐懼,依然會無能為力。
一切皆源于躺在床榻上那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