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順沒想到自己這么快便能脫身。

他踩著雜亂沉重的腳步，緊跟救出自己的心腹，在漆黑空蕩的巖洞里急急前行。他們此刻已顧不上弄出的聲響，只想馬上與其余的人會合，商討下一步的打算。

雖然徹底造反也在他的計算之內，但與魏良翻臉的當晚便要動手，也讓涂順感到有點措手不及。他本想趁著被關在籠中，不引人注意的狀況下，再多謀劃幾日，讓這一戰更有把握，不出任何意外和差錯。怎料王昇出手劫獄如此果斷，到這個地步已無回旋余地，只有橫下心硬上了。

“即便如此，還是有先機。”涂順心想。

他邊走邊活動著筋骨，不斷琢磨著該如何控制住局面，讓魏良無計可施。這樣的雨夜是很好的掩護，對手還沒被驚動，正可以來個出其不意。現在的麻煩是人手不夠。涂順有點惱怒，瞥了瞥走在前頭的王昇，又不好發作，只能憋在心里。

他們溜過石室時，涂順惡狠狠地朝里面瞪了瞪，依稀還能看到地上自己的血跡。他把牙咬得咯咯響，心中的火燒得更旺了，恨不得現在就沖進去。

但他還是深吸口氣，忍了下來。周圍都是魏良的人，現在動手就是求死，還不知能否能傷到對方。雖說他們的將軍寡恩少義，可畢竟在邊地經營多年，根基還算深厚，不論到何種境地，不少人仍愿為其賣命。幸好他還握有籠絡人心的法寶，足夠從中周旋，瓦解魏良的統治。

想到此處，涂順一把甩開攙扶他的手，不顧身上的疼痛，甩開膀子大步前行。

被王昇留在洞口的人們正逐漸變得躁動不安。洞窟外電閃雷鳴，雨越來越大，冰冷的壓迫感盤踞在他們心頭。

黑暗中未知的恐懼，沉悶長久的等待，使得這些個不善舞刀弄槍文官雜役坐立難安。他們默默地圍成了一圈，聚攏在一起互相取暖壯膽。有人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不一會兒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談話中，不自覺地越湊越近。

“我看吶，是兇多吉少。”廚子的大嗓門是所有人每天最期待的聲音，只要一開口，不用看也知是他。“聽說那地方看守甚嚴，這王軍侯就帶這么幾個人，不是去送死么。”

“會使刀的都跟他走了，萬一有差，我們該如何是好？”一個送飯的雜役接口道。

周圍的人仿佛被點醒了，惶恐的情緒蔓延開來。真要面臨生死，他們無法像陣前的士卒一般面不改色，難免心生畏懼。

“將軍現在可是下手狠毒啊，煮人的鍋還在這兒呢。”

“那可咋辦？不如我們去如實招了，也許還能留條性命。”

“你就不怕都尉么？他們要是真逃出來了，你的小命還保得住么。”

“唉，橫豎都是死，沒活路了。”

眼看場面逐漸失控，人心潰散，一旁的糧官趕忙起身，擺著手勸道：“大伙聽我一句，咱們先別急，再等等看。”此人大小算是個管事的，見他開口，人群也就平靜了一些。

“王軍侯不是等閑之輩，他既然敢前去救人，必定心中有數。”糧官趁熱打鐵，接著安撫道，“他們現在說不定正趕回此處，片刻就到，各位稍安勿躁。”

眾人見多說無益，也就不再言語，洞里又安靜了下來。

廚子見人都散了，不滿地嘟囔了幾句，獨自踱到一邊，靠在一塊石頭上閉目養神。不一會兒，他的頭慢慢垂下去，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半夢半醒中，他的耳邊傳來唏唏嗦嗦的聲響，吵得他皺起了眉頭。隨著聲音越來越大，他猛地驚醒，瞪大了眼扭頭看去。一排彪悍的高大身影在他的注視中，從他的面前劃過，蕭殺的氣勢震得他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沒等失魂落魄的他回過神，就聽有人高喊：“是王軍侯！他們回來了！”

“弟兄們，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到隱蔽處再做計較。”即便遭受毒打囚禁，涂順的聲音依舊氣息渾厚，他的話仍舊讓人不容置疑。所有人立刻打起精神，簇擁著他們的頭兒向洞穴深處走去。

洞內依舊陰森沉寂，王昇踏著大步，氣定神閑地走在隊伍前頭，其余的人擋在涂順周圍，把他遮的嚴嚴實實。偶爾起夜巡視的衛兵撞見了，看到是披甲執劍的軍侯開路，也不敢多言，默默閃到一旁放他們通過。隨著離藏糧的角落越來越近，路上再見不到半個人影，涂順放心地下令點起火把，加快了他們前進的速度。

這幾日的大起大落，以及即將面臨的艱巨挑戰，讓堅韌強悍的涂順也不免感到一絲疲憊。當年在州府內，他也是呼風喚雨，有頭有臉的人物，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自從跟隨了魏良，往日的光鮮就再難以重現，直至淪落到現在的處境。

他早就認定了，自己的運勢是被那位倒霉的將軍所拖累，讓他不僅沒能建功立業受到朝廷封賞，反倒一路潰敗，成了山中草寇。

心中的悔恨越來越深，被愁緒包裹的涂順不覺發出連聲嘆息，引得身旁的人頻頻側目。他不顧自己的神情動作可能給這幫追隨者帶來的驚嚇與疑惑，依舊沉溺在綿長的悲涼中，久久不能平靜。

看著左右這些灰暗憔悴的面孔，涂順突然感到一股絕望從頭頂墜下，震得他渾身發麻。即便能跨過接下來的一關，接替了魏良之位，他能否帶領還活著的人成功走出這座懸空聳立的洞府，逃離這間充滿死亡的牢獄呢？這個洞里只有他們手里還有點糧食，能夠撐多久呢？

或許他做的一切還是在幫魏良。這個難解的困局，對方顯然已經用盡了最后的辦法，他為何偏偏要在這時候接過重擔，給別人帶來解脫呢？何況就憑現在這點人，想要掀翻魏良除非有奇跡發生，否則十有八九他們都將變成鍋里的肉湯。

想到這兒，涂順一下清醒了過來，重新挺直了身板，眼中閃著精光，撥開擋在身前的人，緊走幾步，跟領頭的王昇并排前行。

“都尉有事吩咐？”王昇見狀，開口發問。

“還有多遠？”涂順看著前方，隨口說道。

“再過一個記號，片刻便到。”

涂順邁開大步，眨眼間便與隊伍拉開了一段距離。王昇把手中的火把遞到身后，也趕忙跟了上去，兩人的身影隱沒在了黑暗中。

“你救了我一命，這個情我記下了。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手足兄弟，你我禍福相依，生死與共。”涂順等身后沒了聲響，壓低聲音說道。

王昇也立即回應道：“大哥行事光明磊落，平日對我等多有照顧，全不似那奸滑的賊人魏良。能與這樣的漢子做兄弟，是我三生有幸。”

“好。既然如此，咱們之間就沒什么好隱瞞的事，你聽好了。”涂順把王昇拉倒近處，兩人湊在一起，混成一團黑影。

“你等劫我出來，魏良定不會善罷甘休，天亮之后恐怕有一場惡戰。”

“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唉，你跟你手下弟兄的膽色我早已看在眼里。”涂順垂頭嘆氣，指著身后說，“帶著這幫伙夫仆役前去拼命，怕是以卵擊石，白白送死啊。”

王昇眼睛轉了轉，扭頭看向身后，沉吟不語。涂順深知此人剛正耿直，一時難以抉擇，也就不再做聲，等著對方思考。兩人的呼吸心跳仿佛都已停止，空氣凝固，四周只剩下他們沙沙的腳步聲。

片刻后，前方石壁上現出了只有他們自己能看清的特殊記號，再往前眼看就要到達此行的終點了。涂順心中焦急，但依然面不改色，屏息凝神，等著他想要的回答。

“依大哥的意思，該如何處置？”又走出了數十步，王昇終于開口說道。

正想著如果對方不答應該怎么辦的涂順，聽到這話，瞬間松了一口氣。他伸出手掌，五指并攏，在王昇面前揮了下去，冷冷地說：“如今之計，只好除掉拖累，暫且藏身此處，再做打算。少了多余的嘴，手里的糧足夠咱們兄弟活著逃出此地。”

王昇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接著嘆口氣，緩緩說道：“既然如此，那就這么辦。何時動手？”

“等到了之后，你先這般...”涂順把嘴湊到王昇耳邊，嘀嘀咕咕交代了一番。隨后二人放慢了腳步，讓后面的人趕上來，一行人重新匯于一處。

沒過多久，周圍變得越來越窄，坑坑洼洼的大小石筍從四面涌出，把洞穴割成了蜂窩狀。即便看不清方向，腳下一直打滑，他們仍然熟練地穿梭在亂石間，片刻便來到了那擺著一溜糧罐的角落。

一個雜役用火把燃起了篝火，眾人散坐在地上，開始大口喘氣。等一切安頓好之后，涂順站起身，來到火堆前，高聲說到：“弟兄們，事關生死，有些話我得如實相告。”人們紛紛仰頭看向他，所有的呼吸都暫停了，只剩下他粗礦的嗓音在空中回蕩。

“我等在此處雖暫時無憂，但魏良隨時可能派人殺到，”涂順指著來路的方向，語氣急切，“或許天亮之后，就免不了要與之一戰，咱們得做好準備啊。”

“我們都聽從都尉調遣，絕無怨言。”話音未落，糧官就爬了起來，拱手說道，“可如今僅憑眼下這點人，恐怕難以抵擋，只有死路一條，還請都尉趕緊拿個主意。”

“諸位莫慌，在下早有對策。”涂順朝糧官擺擺手，隨后拍著胸脯說道，“我這就命人前去打探虛實，不等他們找到這兒，那狗賊就得人頭落地。”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糧官囁嚅著，又坐了回去。

“王軍侯！”

“在。”

“你速速帶人盯住魏良，有風吹草動，立刻回報。”

“屬下這就去辦。”王昇對涂順點點頭，在人群中點出熟悉的面孔。“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隨我來。”

早前去劫獄的那些人應聲跳起，跟在王昇后面，走出了眾人的視線。涂順看他們走遠，重又坐回原地，與身邊的人攀談起來。

他的心平靜安穩，神色淡然，說話間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