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佛教元素
- 冷艷
- 9340字
- 2024-03-25 16:00:06
第二節 佛典翻譯與佛教文學
宗教確立與教義傳播必然依托典籍,佛教典籍通稱佛書或者佛典,是佛法的代表,深受佛教徒重視和崇奉。佛典主要包括古印度佛教的經、律、論三部分典籍,以及其他國家地區佛學者的撰述。“經”是以佛祖釋迦牟尼口吻敘述的典籍,“律”是關于佛家弟子行為規范的戒律,“論”是理論上解釋“經”的著作,由三部分構成,因此也稱佛典為“三藏經”,表示收藏三類佛教典籍及貫穿佛教義理的含義,又因卷帙浩繁而稱為“群經”“眾經”“一切經”等。隋唐時期改稱佛典為“大藏經”,當時譯出的佛經近6000卷。佛典翻譯是佛教徒傳法的重要事業,是外來宗教融入華夏地域的必要途徑,在與本土文化交融、碰撞中尋求生存機會,漸成為被接納的異域文化,最終實現中國化演變。漢譯佛典所依據的藍本主要為梵文佛典,是從西域傳入的早期佛教經典,以大乘佛教典籍為主,代表佛教中后期思想,亦有從巴利文和其他西域語言翻譯而成的,它們連同中國僧人的撰述著作共同構成了漢文系佛典,流傳于亞洲各地。
佛典翻譯推動了佛教教義在中土的弘揚,也因同西域文化交流兼具多重意義。古印度文化極富玄幻夸張色彩,想象充沛,在此氛圍中集結成的佛典包含了一部分可視作文學作品的內容,充滿藝術色彩。諸如佛陀本生故事、樹立神圣權威的佛傳以及運用譬喻來宣傳教義的寓言,都是生動的文學作品。這些塑造佛陀偉大形象、頌揚佛教主旨的文字,發揮了強有力的宣教作用,也形成了佛教文學的藝術特色,文字形象、內容生動、表現手法新穎、流傳廣泛、深入民間,滋養了中國本土文學和藝術。
一 佛典翻譯:中外文化碰撞與交融
(一)佛典翻譯的形式變化
魏晉南北朝是佛典翻譯的高峰時期,翻譯形式經歷了從口授、筆錄到設立譯場的過程。早期佛典傳入中國就是運用口授方式,“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23]。湯用彤對此事有評論,言“一、漢武帝開辟西域,大月氏西侵大夏,均為佛教來華史上重要事件。二、大月氏信佛在西漢時,佛法入華或由彼土。三、譯經并非始于《四十二章》,傳法之始當上推至西漢末葉”,又言“我國早期譯經多以口授”。[24]他認為此事是代表最初佛教傳入中國的標志性事件,盡管關于佛典傳入中國的時間還缺乏確切史料,學界仍有分歧,但能夠確認的是佛典主要經過西域傳入,且采用口授的方式。
大規模翻譯佛典是在東漢桓帝之后,《出三藏記集》是現存最早的記錄,記載漢譯佛典總量達54部74卷[25],譯者眾多。譯經的過程由口授、筆錄、校對等諸多環節構成,“右一部,凡二卷。晉武帝世,天竺菩薩沙門曇摩羅察口授出,安文慧、白元信筆受”[26],“右一部,凡一卷。晉簡文帝時,西域沙門曇摩持誦胡本,竺佛念譯出”[27]。譯經過程多為眾人分工合作,有持誦原本者、口譯者、筆受者,對胡本、梵文等內容有不清楚之處還要講解,確保用字準確、語音恰當,“于是澄(僧伽跋澄)執梵文,念(竺佛念)譯漢語,質斷疑義,音字方明”[28],翻譯之后還要進行校對,“鳩摩羅什澍以甘泉。三譯五校,可謂詳矣”[29],“于長安城內集義學沙門,請念為譯,敷析研核,二載乃訖”[30],竺佛念耗費兩年時間精細校對,最終定稿。從單一口述,到復雜的口筆并用的翻譯流程,形成了中土佛典翻譯的特定形式。大量佛典翻譯成漢文,加速了佛教在中土地區的傳播,是異域文化尋求在中土生存的必然渠道。
佛典翻譯得到民間和皇室的大力支持,如居士聶成遠、聶道真父子助竺法護譯經,后秦姚興為鳩摩羅什建立逍遙園和長安大寺兩處譯場,組織龐大譯經集團和講經活動,一時間掀起了佛典翻譯高潮,譯場林立,譯者眾多,漢譯佛典紛呈,翻譯通暢、旨義精準。佛典翻譯的過程也成了中外僧人相互交流、提升佛學造詣的重要平臺,來自西域各地的著名高僧,如安世高、支婁迦讖、支謙、康僧會、竺法護、帛法祖、鳩摩羅什、曇無讖、浮陀跋摩、佛馱跋陀羅、菩提流支、真諦等,連同中土僧人釋道安、僧肇、慧遠、法顯、慧觀、慧嚴,共同參與翻譯事業,他們在口授筆錄翻譯的同時,還宣講教法、闡明經義,大量僧徒在譯場聽講、研習。鳩摩羅什懂梵語又嫻漢文及方言,其佛學造詣深厚,精通大小乘、經律論三藏,并具有獨立的佛教哲學觀念,堪稱一代佛學大師。他譯經即講解其義,門下弟子及譯場助手受聽,慧觀在《法華宗要序》中言:“更出斯經,與眾詳究,什自手執胡經,口譯秦語,曲從方言而趣不乖本,即文之益亦已過半。雖復霄云披翳陽景俱暉,未足喻也。什猶謂語現而理沉,事近而旨遠,又釋言表之隱,以應探賾之求。”[31]羅什常講《法華》《思益》《維摩》《菩提》等經,由其門下弟子所作經序中可見,講經令弟子對經文典籍有更深刻的理解,文章學問皆有提升。[32]因此譯場也培養了大批中土佛家弟子,大大提升了民眾的佛學修養,也推動了佛教在中國的發展。
(二)佛典翻譯的理念演化
翻譯佛典對于文字的運用甚為考究,翻譯理念經歷了從直譯到意譯,再到兩者兼用的變化過程。傳入我國的佛典以胡文、梵文居多,不同語言有其各自的特征。胡語是北方少數民族使用的語言,是初期傳入佛典所采用語言,其特點是語言質樸,不加文飾,“昔來出經者,多嫌胡言方質”[33]。至后秦時梵文佛典大量進入中國,梵文語法靈活多變,且善用詞語,“甚重文藻,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34]。佛經翻譯要考慮胡、梵各自的語言特征,漢語語法結構和使用習慣,以及當時的譯經要求。
“方言殊音,文質從異,譯胡為晉,出非一人。或善胡而質晉,或善晉而未備胡,眾經浩然,難以折中”[35],在早期翻譯時已經形成了多人共譯的分工協作模式,加之翻譯數量龐大,鮮有前人譯本可供參閱,譯者迫切期望加快翻譯步伐令民眾能知曉經文內容,再加之胡文質樸的特征,因此早期翻譯多采用直譯,通過直觀樸素的語言表達佛典本義,譯本無論水平高低都得以廣泛傳閱,而文體得失并非當時關注的焦點。道安評安世高譯經言:“世高出經,貴本不飾,天竺古文,文通尚質”[36],僧傳評支讖譯經“凡此諸經,皆審得本旨,不了加飾”[37],竺朔佛譯經“棄文存質,深得經意”[38],康巨譯經“言直理旨,不加潤飾”[39],可推見早期譯者多用直譯方式,文直不華,以顯質理,保持經文原貌。
直譯者中最具代表性的為道安,他堅決主張采用直譯,[40]忠實于經文本旨,反對刪削修改,認為即便處理得巧妙適當也同樣對原文有損傷。但鑒于不同語言文化中的詞語、語法、使用習慣、觀念等存在固有差異,道安又提出“五失本三不易”原則,[41]可以在直譯中采用適當變通,盡量按照漢語使用規范行文,解決跨文化間的語言觀念難題。就道安翻譯的時代環境和直譯宗旨,梁啟超給出極高評價:“凡茲陳義,可謂博深切明。蓋東晉南北朝文體,正所謂‘八代之衰’,靡藻淫聲,令人欲噦。以此譯書何能達旨?安公瘏口匡救,良非得已。故其所監譯之書,自謂:‘案本而傳,不令有損言游字,時改倒句,余盡實錄。’(《鞞婆沙序》)究其旨趣,殆歸直譯矣。翻譯文體之創設,安公最有功焉。”[42]道安將翻譯的實踐認知提升到理論高度上,“五失本三不易”原則總結了語言間的差異,在翻譯實踐中具有重要指導作用,被后世譯者接納和采用。
隨著梵文佛典大量進入中土,翻譯時要顧及梵文藻蔚可觀、音韻流暢等特點,如果僅采用直譯的方式將大大失去梵文原典韻味,由此意譯的翻譯理念得以大量運用,其中以鳩摩羅什為代表譯者。鳩摩羅什認為雖然運用直譯方式可得經文內容,但如同“嚼飯與人”毫無味道,[43]原本梵文華美文藻、婉轉流暢之音、反復偈頌形成的濃厚氛圍隨著直陳轉譯有所削弱減損。《歷代三寶紀》載羅什與僧叡探討意譯的情景:“時有僧叡法師,甚為興知,什所譯經叡并參正。昔竺法護出《正法華·受決品》云:‘天見人,人見天。’什譯經至此乃言曰:‘此語與西域義乃同。但在言過質。’叡應聲曰:‘將非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乎?’什大喜曰:‘實然。’”[44]僧叡按照漢語使用習慣轉換為四字語句,運用修辭手法構成對仗形式,音韻恰當,讀誦流暢,在與原文含義相同的基礎上增添文采。梁啟超評:“什公秦梵兩嫻,誦寫自在,信而后達,達而后雅。非有天才,豈易學步耶!”[45]對其翻譯水平和才智推崇備至。羅什通曉華梵,譯經游刃有余,且態度極為嚴謹,在重譯《維摩詰經》時“手執胡文,口自宣譯。道俗虔虔,一言三復,陶冶精求,務存圣意。其文約而詣,其旨婉而彰”[46]。盡管增削剪裁頗多,仍存質重文,令譯本文風有較大轉變,贊寧稱:“如童壽(羅什)譯《法華》,可謂折中,有天然西域之語趣矣。”[47]經論中融入“語趣”,意譯開拓了佛典翻譯的新境界,對思想界和文學界有著巨大的影響。
慧遠則指出直譯和意譯各有缺點弊病,因此提出調和協同兩者的翻譯原則。他認為應該將讀者的接受能力納入翻譯方式的考慮范疇,并指出在中土進行傳法最主要的目標是吸引民眾信教,以質應文的直譯或以文應質的意譯皆會令讀者產生疑惑或缺乏興趣,若要引導眾生步入“易進之路”[48],應當避免偏執一端,采用折中方式,調和兩種翻譯方法,達到質文統一,方能順應民眾要求和適應時代發展。梁啟超在討論佛典翻譯文體時指出:“及茲業浸盛,新本日出,玉石混淆,于是求真之念驟熾,而尊尚直譯之論起。然而矯枉太過,詰鞠為病,復生反動,則譯意論轉昌。卒乃兩者調和,而中外醇化之新文體出焉!此殆凡治譯事者所例經之階級,而佛典文學之發達,亦其顯證也。”[49]
從佛典翻譯的理念演化過程可見,譯經并非中西語言的簡單替換,它對翻譯者的語言應用能力、佛教素養、漢文化造詣等皆要求極高,既要對佛法意旨有透徹理解,[50]又要與中土思想文化融會貫通,既要傳達佛經原旨、令僧徒信眾深得經意,又要保留佛經奧妙深邃的境界,佛典翻譯與文本要兼顧文質、言意皆美。由此可以說,佛典翻譯是佛教與文學相互融通滲透的過程,是中外文化碰撞交融的過程,漢譯佛典是多元思想文化交融結出的豐碩果實。
二 佛教文學:方便傳法與文學價值
作為宗教圣典,“三藏經”是為弘揚佛教教義而結集,包含著深邃的哲學思想。早期講經說法的對象是下層百姓和商人,釋迦牟尼與弟子深知抽象的、復雜的教義難以理解,若要令其接受必須采用通俗、口語化的語言,借助生動、形象的故事形式,講述佛理禪旨,打開釋家說法的方便法門,使得教義傳播范圍更為廣博、深入人心。這些用俗語講述的故事具有濃郁的文學色彩,其故事情節完整、藝術形象生動、語言通俗易懂、寓意深邃,其宣揚佛教的巨大作用不言而喻。從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到大乘佛教,在佛教發展的每個階段出現的佛經都不同程度地體現出文學性。
(一)早期佛教經典的文學性表現
前文闡述我國歷代高僧翻譯的主要是梵語、胡語佛教經典,這是因為傳入中國漢族地區的佛教是部派佛教和大乘佛教,即北傳佛教。而南傳佛教,即上座部佛教,則使用巴利語傳播。巴利語是古印度的一種俗語,屬于中古印度雅利安語,巴利語三藏是現存最古老、最系統的佛教經典,在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前2世紀形成。匯集了早期佛教經文的《經集》即屬于巴利語佛典,其中多數經文年代久遠,是最接近原始佛教的寶貴資料,反映的是“原始佛教的狀況,僧團組織出現以前,佛教徒獨自隱居修道的宗教生活”,體現出原始佛教的特征——“重倫理修養,輕抽象思辨”[51]。語言表現上采用偈頌體例,用譬喻方式說法,講述佛教理論實踐,側重品德修治,宗教意識不強烈,因通俗易懂在民眾中廣為傳誦,教導百姓有益的道德范式。如《小品·船經》中告誡人們不應當追隨低能愚昧之師,這類老師:
正如一個落水者,他自己只能在洶涌奔騰的河水中隨波沉浮,怎么還能幫助別人渡過河去呢?
人們應當師從聰明睿智者:
正如登上一條備有槳和舵的堅固的船,他技術高明,經驗豐富,能載運其他許多人過河。[52]
聰明睿智的高師才具備引導民眾的能力,可以說,佛陀就是這樣的高師。這兩句話采用比喻和對比的方式,強烈烘托出佛陀是值得信眾追隨崇敬的善人,是能曉喻正法的能人;塑造了佛陀的導師形象,這不僅為佛教徒,更為廣泛的民眾,提供了道德教誨。
在《蛇品·耕者婆羅豆婆遮經》中,佛陀巧用比喻的偈頌向婆羅豆婆說法:
信仰是種子,苦行是雨水,智慧是我的軛和犁,謙遜是犁把,思想是轅軛,意念是我的犁頭和刺棒。
控制身體,言語謹慎,飲食有節,我以真話作砍刀,柔順是我的解脫。
勤奮是我駕轅的牛,運載解脫,一直往前,永不返回;到達那里,沒有悲哀。
進行這樣的耕種,它結出永恒之果;凡這樣耕種的人,他擺脫一切痛苦。[53]
婆羅豆婆是耕者,佛陀與之對話時,注意其下層百姓的身份特征和所處的勞動場地,以農用工具巧妙比喻,敘述形象,容易理解又發人深省,布道語言既通俗生動又具有力量感。最終婆羅豆婆被佛陀如“黑暗中指路明燈”的說法所折服,皈依佛陀,精進努力,達到梵行的最高理想。
通過這些經文可見,佛陀往往尋求通俗方便之法,善用寓言、趣敘故事以實現佛家思致的傳法表義,文學色彩為其增添了形象感和說服效力。
(二)以本生、譬喻為代表的佛教文學
佛典有“十二部經”“十二分經”的說法,即把佛典按照經文的形式和內容分為十二類,其中三類按文體劃分,包括長行、重頌、偈頌;其余九類以內容劃分,包括因緣、本事、本生、未曾有、譬喻、論評、無問自說、方廣、授記。依文體面貌劃分,佛經呈現散文、韻文及韻散結合的風格,漢譯多用口語,簡潔流暢,不乏濃烈抒情之味。依內容而言,本生講述佛陀為菩薩時所行善事;譬喻以具體事物擬喻深奧的佛理;因緣闡述佛陀說法的種種因緣;本事論說他人前世行事。這幾類佛經內容自身就具備很強的文學性,其鮮明的人物形象、生動的故事描摹、神奇的異幻世界,為宣法傳誦打開了方便之門,也對中土文學發展產生一定影響。
本生,是釋迦牟尼在成佛前,作為菩薩在歷世輪回,曾轉生為各種人物、動物身形行菩薩道,以解救眾生危難、精進求法的故事。現存集中存錄本生故事的經典作品有《六度集經》《生經》《菩薩本緣經》《菩薩本行經》《菩薩本生鬘論》等,在《譬喻經》《愚賢經》《雜寶藏經》中也夾雜了很多本生故事,流行甚廣的本生故事在佛典中占有很大比重。著名故事有“尸毗王割肉貿鴿”[54],毗首與天帝變為鴿子和老鷹以試尸毗王慈悲之心,尸毗王為從鷹口救鴿決定以身代鴿,自割股肉,鷹要求重量與鴿子相同,尸毗王命人取秤,割至臂肋身肉全無仍比鴿輕,最后尸毗王自身站到秤上,震動天地。尸毗王不曾后悔并發誓說:“我從舉心迄至于此,無有少悔如毛發許。若我所求決定成佛真實不虛,得如愿者,令吾肢體即當平復。”[55]發愿后身體復原如初,天神世人贊許稀有,最后佛陀告訴大眾尸毗王是其前世。這則本生故事贊頌菩薩善行,表現尸毗王舍身救難的精神,完善人性、積極提升的倫理信念是早期佛教主要追求的價值。
本生經文,其自身故事性極強,又善于運用夸張的表現手法,在篇章結構和敘事方式中流露出文學修飾的痕跡,文質皆美,藝術效果極為強烈。且語言通俗,融佛法義理于其中,有助于推動佛理廣泛闡發。尸毗王自割股肉后又能身體復原的故事情節以及超現實的奇幻想象,被魏晉南北朝文人多加吸收,在志怪小說中多有表現,成為獨具風格的一類題材,本書第三章將予以探討。
譬喻,梵文Avadāna,音譯阿波陀那,是通過比喻的方式說明事物,并擴展為運用講故事的敘述形式,將佛家教義融匯其中,以生動語言和驚奇有趣的情節娓娓道來,大多取材于印度民間故事。《大智度論》中對譬喻的作用做了說明:“譬喻,為莊嚴論議、令人信著;故以五情所見以喻意識,令其得悟。譬如登樓,得梯則易上。復次,一切眾生著世間樂,聞道得涅槃則不信不樂;以是故以眼見事,喻所不見。譬如苦藥,服之甚難,假之以蜜,服之則易。”[56]佛理復雜深奧不易理解,譬喻就以人的感官所見之物來比喻,好比登樓時架梯子,服苦藥時加入蜜,如此佛理更易于接受和領悟,寓佛理于形象,化深奧為淺顯,開方便之門。就廣義而言一切佛典皆善用譬喻,這是教化說法的方便,而狹義上,有一批專門以譬喻命名的佛典,以《譬喻經》《舊雜譬喻經》《雜譬喻經》《百喻經》《法句譬喻經》等為代表作,還有以其他標題命名的經集中收錄了很多譬喻故事。與本生故事的倫理內容不同的是,譬喻故事重在表達寓意,故事內容取材于真實情景,充滿哲理和智慧,令人受到啟發。
譬喻故事大多取材于現實生活,將教理融入生活瑣事中,寓意深刻鮮明,讀后耐人尋味。如《百喻經》中《愚人食鹽喻》,愚人吃添加鹽的食物感覺美味,認為鹽是極美,竟只吃鹽,反而把味覺破壞了,結尾處諷刺外道以節食得道實則無益于道,以表明做任何事情都應當適可而止。
還有諸多譬喻故事構思奇特,善于發揮想象,文字描摹生動細致,饒有趣味,體現出古印度高超的藝術水準。如《雜譬喻經》中《木師與畫師》[57]一則,想象綺麗,情節夸張,描述了木師鬼斧神工的雕刻和畫師栩栩如生的繪畫,兩人相互誑惑生出一場風波,最終揭示出世間一切虛幻不實、諸行無常的佛法寓意。
譬喻在佛典中占比極大、意義極重,是開示眾生的方便之法,是啟迪智慧的權宜之計。佛法甚深,不可言說,實相微妙,語言卻無法傳達。采譬喻之法猶如拈花一笑,是化導人們認識和思考的感性渠道,并非佛理本身。
以本生、譬喻等為代表的佛教文學多以鮮活趣味的故事扣人心弦,情節或新穎或曲折,想象夸張出奇,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其文學藝術價值突出,對中土文學創作亦產生了諸多影響。在我國廣為流傳的“盲人摸象”的故事實則出自《鏡面王經》[58],故事講述眾比丘與異學梵志討論經義,而后轉為互相誹謗、惡言中傷,佛陀沒有直接回答比丘的困惑,而是講述鏡面王讓盲人摸象的故事以作開解,而鏡面王就是佛陀前世,最后佛說“夫專小書,不睹佛經,汪洋無外、巍巍無蓋之真正者,其猶無眼乎”[59],不讀佛經者猶如摸象盲人,無法識別真正大道,點明了故事主旨。蘇軾的《日喻》一文即借鑒了盲人摸象的故事構思,在寫作上進行了重新調整,以“盲人識日”做比喻,闡述“道可致而不可求”的觀點,故事描寫生動形象,說服力極強。志怪小說創作中就有諸多作品是借用譬喻、本生等佛典內容,在原有故事上生發變幻,在藝術表現中更加凸顯奇幻特色,故事情節更為生動富有情趣,具體分析將在第三章第一節佛教文學演繹中詳述。盡管一些作品褪去了佛教傳法的意圖,但仍保留運用“譬喻”手法描摹人事物的具體形象,令讀者加深認識、增強真實感受,并進一步闡述某一觀念。以本生、譬喻為代表的佛教文學在故事情節、藝術表現等方面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志怪小說的創作,為中土文人創作提供了寶貴的素材。
(三)文學藝術價值豐盈的大乘佛經
本生、譬喻這幾類典籍多為部派佛教時期出現的,汲取大量民間故事的養分,保有民間文學的樣貌,利用文學手段附會佛理以弘法傳義。至大乘佛教時期這種傳統被保留下來,宣揚大乘經論教義的典籍中多有文學色彩,在中國大、小乘佛教都被接納,其中大乘佛教與中土文化理念更為契合,適應廣大普通百姓的實際需要,大乘教義的流傳也更為廣泛,因此這些大乘佛教典籍對中土文人士族產生的影響巨大,對中土文學的發展也產生諸多作用。
在這方面突出代表為《妙法蓮華經》(簡稱《法華經》),其在印度就受到廣泛重視,傳至中國更是影響重大,是南北朝后中土佛教轉向以大乘佛教為主流的重要典籍,被譽為“經中之王”。這部經的核心思想是“開權顯實,會三歸一”,倡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歸于佛乘,調和大、小乘之間分歧,以弘大乘,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當成佛。胡適評價:“雖不是小說,卻是一部富于文學趣味的書。其中有幾個寓言,可算是世界文學里最美的寓言,在中國文學上也曾發生不小的影響。”[60]最美寓言為朽宅、窮子、藥草、化城、系珠、鑿井、醫師七個譬喻故事,合稱“法華七喻”,是經中最具文學性的描述,其具象生動的故事情節對大乘佛教深奧的義理做形象地闡發,經文中多次提及“以無量無數方便,種種因緣、譬喻、言辭,而為眾生演說諸法”[61],達成“以譬喻更明此義,諸有智者以譬喻得解”[62]的意圖。“法華七喻”篇幅較長,故事情節詳盡完整,夸張的敘事表述細膩富有文采,代表作“朽宅喻”近五千字,散體和偈誦相結合,大量使用排比的語句,對火宅險境描摹極為生動,渲染力很強,凸顯出救援的緊迫。經中以“長者”喻“佛陀”,以“家”喻“三界”,以“火”喻“五濁八苦”,以“三車”喻“三乘”,以“大白牛車”喻“一乘”,最終不予三車,而賜以大白牛車,揭示開三乘之權,顯一乘之實,是救世的唯一正道,經文通過譬喻闡明佛乘之義,寓理于形象優美的文字故事里。
《法華經》著力宣揚大乘菩薩思想,贊頌菩薩道,書寫了眾多菩薩的大德功力,其中以“觀世音菩薩”最為典型,他大慈大悲、神通廣大,能立刻解救任何受苦難的人,受到最熱烈擁護和信奉,他的救濟精神在民眾心中堅固不催。伴隨觀音信仰的普及,出現了不少觀音應驗故事,它們成為中土文學創作的重要素材,由此出現了一類專門以觀音應驗為題材的志怪小說作品,為志怪小說發展帶來了新鮮血液,這種影響將在第三章第二節中詳述。
此外極具文學趣味又闡明大乘佛理的典籍還有《維摩詰經》,經中塑造了多位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主人公維摩詰是一位佛法修養深厚的居士,他家境殷實,妻子兒女皆具宿世善根,他勤于修行,虔誠實踐佛法,雖不離世俗卻以居士身份輔助佛陀攝化群眾。他稱病在家,佛陀派文殊師利探望,在兩人往復論戰中,維摩詰居士深入闡述了大乘佛理,表現出了非凡的智慧與從容沉著的個性特點。在其他菩薩因曾遭到維摩詰呵斥或自覺境界不高而不敢前往問疾時,文殊師利勇于擔當,奉佛旨去探望,作為大乘菩薩智慧代表,文殊師利與維摩詰交鋒時謙遜好學,著名的公案“文殊無言,凈名杜口”堪比“佛陀拈花微笑”,襯托出維摩詰對大乘佛理的精湛體悟,也展現了文殊師利優秀的人格品質。維摩詰居士出入人間聲色場而一塵不染,更能化度眾生,這種出世又入世的居士精神對中國學佛人士有著重要影響,尤其對南北朝時期門閥士族而言,符合他們既沉醉于奢靡享樂的私欲生活又期待擺脫浮華的矛盾需求,受到了追捧歡迎。全經想象豐富,情節極具戲劇性,多處描繪神通之力,有“借座燈王”“男女轉像”“請飯香積”等奇特構想片段,這些神異奇能為中土志怪、傳奇及其他作品創作提供了借鑒和素材。經文說法亦善用譬喻,形象且貼切,如“天女散花”中把花是否粘在衣服上比喻是否有“分別妄想”,花掉落發生在菩薩們身上,因為他們斷觸妄想一視同仁,而小乘聲聞弟子用盡各種神通也不能使花掉落,則因有分別想,受外界五欲淫樂之擾。以視覺能見的形象比喻,把宣傳大乘佛教思想,批判小乘佛教片面的主題表達得淋漓盡致。經中語言精練,修辭方法多樣,且富于形象表現,將“不可思議”之佛法意旨描摹出來。
上述佛教典籍,都是佛教宣傳教義的經典,漢譯的過程不僅推動了典籍在中土的傳播,在思想、文化交流中也具有重要意義,其中具有文學價值或者本身就可視為優秀文學作品的故事,對中國文學的發展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中國本土的僧徒或居士在習佛弘法過程中,充分利用豐富的文學體裁和生動形象的文學樣式,宣揚佛教義理,多方面表現佛教思想和文化,表達對佛教的崇信和禮敬之情。富有強烈文學色彩的佛經故事及寓言,與中土志怪小說特征不謀而合,隨著佛教文化的普及和興盛,佛典文學和佛經故事自然滲透進志怪小說中,創作者亦借鑒佛教資源,令志怪小說發展蔚為壯觀,尤其到南朝時期出現大量“釋氏輔教小說”,以志怪小說的面貌弘揚佛法以示釋家觀念。從兩漢之際到明清,詩歌、小說、戲曲、散文等無不與佛教有著密切的關系,中國佛教文學成就巨大,在古代文學中占據著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