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藍十春秋:新加坡潮人善堂考
- (新加坡)李志賢
- 19字
- 2024-02-05 16:13:20
第二章 創立藍十:本地潮人善堂網絡的建立
第一節 日據的契機
潮人善堂在新加坡有一個世紀的歷史,但新加坡中華善堂藍十救濟總會卻是二戰時特定歷史背景下的產物。
繼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之后,又發動太平洋戰爭,并于1942年1月占領馬來半島后,迅速從柔佛新山登陸新加坡島。同年2月15日,駐守新加坡的英軍向日軍投降,新加坡淪陷,一直到1945年9月12日日本投降,才重歸英國殖民地政府的管轄。新加坡人民在日本軍政府統治下,度過了三年七個月的黑暗時期。
日軍占領是新加坡潮人善堂發展史上一個轉折點。
一 藍十總會成立的背景
日軍占領新加坡之后,將其改名為“昭南島”,隨即在全島開展“大檢證”的肅清行動,列入肅清名單榜首的是那些曾以各種方式參與或支持中國抗日戰爭的華人,領導抗日救國運動的華人僑領更是首當其沖。與此同時,幾乎所有民間社團都被禁止一切活動。為何日軍如此痛恨華僑和華人社團呢?究其原因,早在20世紀初,新加坡華僑便表現出了強烈的反日救國意識。自1915年日本向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令憤怒的華僑對之展開經濟抵制活動,到1938年陳嘉庚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組織華僑機工回國服務,新加坡的華僑以各種形式掀起一波波的抗日救國運動。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南侵,新加坡中華總商會遂成立“星華救濟會”,積極籌款并開展救護工作,號召華僑全面抗戰,組織華僑義勇軍,協助英國軍隊,參加保衛新加坡的戰爭。[1]所以,日軍視新加坡華人和華人社團為心腹大患,必欲將這些抗日組織及其成員消滅,以絕后患。據保守估計,在“大檢證”行動下,有5000~10000人被“肅清”,慘死在日軍的刀下,[2]但也有人指出受害者超過2萬人,[3]甚至超過5萬人。[4]
繼“大檢證”后,日軍又在1942年3月向新、馬華僑強征5000萬叻幣的“奉納金”,以換取日軍停止屠殺華僑并沒收他們的財產,其目的在于勒索新、馬華僑財產的半數,用來應付軍政府在占領地的龐大開支。為了達到榨取資源的目的,便于日本政府管理和控制整個華人群體,日軍強迫華人僑領成立“昭南島華僑協會”,指令華僑協會理事會負責籌足日軍所要求的“奉納金”。在日軍威脅下,許多僑領為了換取自身和家人以及其他華僑的安全,無奈對日本軍政府的統治表示支持,表面上與日軍“合作”,但事實上他們多采取消極抵抗的態度。例如當時被迫出任華僑協會會長的林文慶就常借酒消愁,假裝醉酒,他曾對家人說“Now we Chinese are safe”。[5]在潮人社群中,最早被指定為潮幫代表的華僑協會理事會成員是李偉南、楊纘文、李合平和陳錫九。當時林文慶“選定了列有三百數十名人員的名冊”交給日本軍政部,[6]其中有不少潮社精英,包括潮人善堂的執事者如林樹森(見圖2-1)、葉平玉(見圖2-2)等人。

圖2-1 林樹森
資料來源:李谷僧、林國璋《新加坡端蒙學校三十周年紀念冊》,新加坡端蒙學校,1936。

圖2-2 葉平玉
資料來源:潘醒農編著《馬來亞潮僑通鑒》,第179頁。
由于受到戰火的蹂躪,當時新加坡的物資(包括日用品、糧食、醫療用品)嚴重不足。失業者和老弱殘疾者與日俱增,民眾流離失所,營養不良,免疫力差,許多人患上腳氣病、糙皮病、肺結核等,加上惡劣的公共衛生條件,導致瘧疾、傷寒及痢疾等流行病暴發,哀鴻遍野,病亡者日眾,不計其數的死尸無人收殮。[7]尤其是到了1945年日據后期,英美聯軍開始反攻,空襲頻繁,市區一帶滿目瘡痍,民眾傷亡無數。海上運輸線遭聯軍封鎖,日軍在本地的供應線被切斷,物資來源幾乎斷絕,雖然日本軍政府實行糧食配給,但都為日本軍政府作為后臺的日本商家或少數本地投機商人所操縱,黑市交易猖獗。加上日本軍政府濫發紙幣,導致急劇的通貨膨脹,物價直線上升。在這種混亂的時局下,許多貧困市民或因斷糧而餓死,或因缺乏藥物而不治,或因醫療設備不敷而傷亡,產生極度嚴重的民生問題。時任昭南特別市厚生科科長的篠崎護(Mamoru Shinozaki)承認“戰時一切都是軍事優先,民生問題是次要。以市民的福利為前提的主管單位厚生科,對于解決市民的窮困根本無能為力”。[8]可見日本軍政府已無力調控亦無心緩解這種嚴重的問題。
如前文所述,在二戰前新加坡已經有數座潮人善堂出現。日據時期,除了原有的修德善堂、普救善堂、南洋同奉善堂之外,在日本政府的允許之下,修德善堂于1942年在合春園(即今大巴窯)設立分堂,同敬善堂、南安善堂也相繼于1943年、1944年成立,一時間潮人善堂陣容更為壯大。日軍占領新加坡,為了消滅反日勢力和杜絕抗日活動,對華人會館嚴加審查,禁止華人社團活動,使會館業務停頓,只有那些軍政府特別批準或指定的社團才能獲得合法的地位。雖然潮人善堂的一些領袖也曾被日軍囚禁,或被迫加入華僑協會,但善堂和少數一些慈善組織如同濟醫院、廣惠肇醫院、世界紅卍字會星洲分會、南洋圣教總會、昭南佛教協會、中華佛教救恤會(由佛教居士林臨時組成)以及其他各大宗教團體還是被允許繼續運行。[9]這說明軍政府認為它們不會對其統治造成威脅或帶來負面影響,反之,在當時疾病肆虐、餓殍遍野的現實狀況下,軍政府迫切需要依賴這些慈善和宗教組織協助處理善后事宜,面對當時物資短缺、饑荒嚴重的惡劣環境,軍政府也要這些慈善組織協助籌集物資,參與施贈救濟的工作,以緩解社會危機。畢竟對于當時已自顧不暇的日本軍政府來說,當地社會的穩定在一定程度上對鞏固其統治還是具有重要的作用的。
就在新加坡歷史上這段最慘烈時期的大背景下,潮人善堂獲得了一個發展的契機,中華善堂藍十救濟總會也因此應運而生。
二 社會精英危機應對之抉擇
根據許多善堂文獻的記載,藍十救濟總會是在潮人僑領林樹森的倡議下成立的。[10]日本軍政府辦的英文報章《昭南新聞》(The Syonan Shimbun)在1945年1月19日報道《華僑成立一強有力機構救援空襲受難者》,也指出該機構乃是在本地華商積極努力下成立的一個聯合會,其中包括分別當選首任主席和管委會主任的林樹森和陳廷章,上文提到的昭南市政府民生部厚生科科長篠崎護是該聯合會的顧問。[11]
當時的潮社精英葉平玉在其自傳里對林樹森倡議成立藍十還有一段更生動的描述:
沒有人比林樹森感到更訝異。他剛剛接到篠崎護的要求,要新加坡人主動緩解生活的苦難。篠崎護承諾充當人民和日本當局之間的橋梁,以避免人民遭受壓迫。林樹森向當時聚集在善堂里的人表示:“我們懼怕被隨意逮捕,也深感周遭環境所帶來的痛苦,我們為何不組織起來著手解除所面對的危難呢?”
接著他請我加入,和他一起發動一些救濟活動。我問他:作為一名基督教徒,我如何幫得上忙?他說這沒關系,宗教因素不應該是慈善的障礙。他要我充當聯絡人,號召新加坡的慈善團體共襄盛舉,大家可以結合資源來提供人民所需。
……在這一次的會議結束后,當時的五所善堂便聯合組成一個團體,那就是藍十。會員承諾同心協力,恤苦救難,服務社群。[12]
由此可見,林樹森把握住了篠崎護提出要求的大好時機,做了正面的回應。他號召二戰前已經成立的修德善堂、同奉善堂和普救善堂,以及日據期間才創建的同敬善堂和南安善堂聯合組成藍十,他的積極態度獲得其他潮社精英的支持。林樹森前往市政府厚生科謁見篠崎護,在其斡旋之下,日本軍政府授予藍十總會470號準證,特別允許藍十總會帶領新加坡各善堂,處理收埋尸骸的善后工作。[13]
從深一層分析,藍十總會的成立,未嘗不可視為日據時期潮人善堂在社會精英的帶領下,對當時面臨的社會危機所采取的一種應對之策。[14]林樹森、葉平玉都是當時頗有聲望的潮人僑領。
1898年出生于中國潮安的林樹森,16歲渡洋來到新加坡從商,由于中英文兼通,善于經營,其商業領域日益擴大,涉及胡椒、甘蜜、樹膠等土產貿易,又兼營輪船業、藥材,除新加坡的數間公司外,在東馬也設分行,很早便建立了多元化和區域性的商業系統。林氏的岳父廖正興是新加坡潮籍銀行家,四海通銀行的聯合創辦人,也是20世紀初年赫赫有名的僑領之一。而林氏在二戰前已躋身華社精英之列,他創設南洋新加坡圣教總會,歷任該會和其他社團,如實得力孔教會、中華總商會、義安公司、潮州八邑會館及多所學校的董職位,更因為熱心公益、對社會貢獻良多而被英國殖民地政府聘為參事局紳、保良局紳及樟棋山檢疫所委員。[15]林氏人脈關系之廣和社會權力[16]之大可想而知。
葉平玉則是出身教育界的潮人知識分子。葉氏于1901年出生于馬來亞柔佛州,20歲于香港大學教育系畢業后被母校華英學校聘為教員,一直到1932年辭去教職后出任華僑銀行秘書,后來被英國殖民地政府委任為新加坡工部局委員。教師出身,“身材魁梧,賦性爽直,善辭令,勇于任事,富正義感”的葉平玉,年輕時就加入新加坡義勇軍,還被擢升為隊長。他在協助林樹森宣導創立藍十總會的過程中和之后的管理中皆扮演重要的角色。[17]
在“大檢證”、強索“奉納金”的陰影籠罩下,日據初期的新加坡華人時時生活在恐懼和彷徨之中,社會精英更是如履薄冰。要如何才能安身立命,繼續生存下去,是民眾和社團最切身和最關心的問題。在軍政府統治下,尤其是在社會秩序尚未恢復的日據初期,只有獲得日軍警備司令部發放的“保護證”才能確保安全。[18]然可想而知,要獲得軍政府“保護證”的個人或團體,前提不只是必須讓軍政府相信自己對日本帝國的統治沒有危害,同時要表明愿意與日本合作,會為軍政府效力,對安定社會、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做出貢獻。
日據初期,日本軍政府警備司負責發放“保護證”的官員正是篠崎護。[19]他原來是日本派到新加坡的情報工作人員,在日侵前被英殖民地政府拘捕監禁,日軍占領新加坡后被委任為警備司令部特派員,擔任日軍與市民的聯絡官,后來改任民生部厚生科科長。[20]厚生科負責管理民生福利,工作以“照顧市民、搜集失蹤者、救濟災民、收回被軍隊占據的民屋、保護教會、寺院及供給食米食鹽等雜物為主”。[21]因此,篠崎護和華人僑領,包括林樹森等熱心于社會慈善公益的華社精英,自然有較密切的聯系,華僑協會就是由篠崎護出面“規勸”林文慶牽頭成立的,他也充當協會與軍政府的聯絡人。二戰后,篠崎護曾透露,1943年軍政府下令疏散昭南島市民到馬來亞和印尼的移植區,林樹森曾在他的要求下,幫忙將輸入蘇門答臘的咖啡粒運到曼谷換米,為政府和市民提供糧食。[22]曾被委為華僑協會秘書的陳育崧回憶,林樹森和另一僑領曾到華僑協會找他“暗中轉達篠崎護的意見,要華僑協會正面申請釋放黃氏(古晉僑領黃慶昌,前大華銀行主席黃祖耀之父)”。[23]可見篠崎護對林樹森并不陌生,而篠崎護在轉任厚生科科長后向領導善堂事務的林樹森表示“要求新加坡人主動緩解生活的苦難”也就不足為奇了。
林樹森對篠崎護的要求做出正面的回應是無可厚非的,且是一種積極和務實的應對策略。面對高壓的統治和極端的迫害,市民與社團對自身安全自然產生強烈的保護意識。要如何保護民眾周全,如何讓善堂在危機中得以生存?擺在林樹森和其他善堂領導人眼前的是一次重要的抉擇。在無助和無奈的情況下,與其坐視生靈涂炭而束手無策,不如選擇相信篠崎護強迫林文慶成立華僑協會時所說的:“最好創立一個組織,表面上和‘日軍合作’,其實卻以‘保護華僑及其安全’為目的。”[24]從這個“前提”考量,最為務實和有效的方法莫過于發揮善堂自身的傳統功能,為生活在苦難中的黎民百姓提供救援,協助日本軍政府處理戰后社會民生的善后工作,包括救災、公共衛生與福利。這樣不僅可以滿足軍政府的要求,以獲得其支持,進而保證善堂的正常運作和堂員的安全,還可以彰顯大峰祖師慈悲為懷、廣行善舉的精神與宏愿,并將潮人善堂撫生恤死、救貧濟困的宗旨與目標在社會危機中付諸實施。
在林樹森、葉平玉等潮人精英的策劃與推動以及其他僑領的響應下,中華善堂藍十救濟總會順利成立,負起救傷恤貧的社會救援責任,為各族居民施醫贈藥、賑濟茶粥衣物、收尸義殮。[25]篠崎護以日本軍政府厚生科科長的名義頒發身份證明書,并特別給予藍十會員“豁免奉仕隊工作及其他服役”之特殊待遇。于是,許多居民紛紛申請加入善堂,以至當時五所善堂的堂員總人數驟增數倍,“飆升至3000余人之盛”。[26]自此,新加坡潮人善堂的慈善活動再也不分種族、籍貫和宗教,也即是說潮人善堂的傳統功能跨越了潮人族群地緣的門檻,走進廣大社會,擴展了功能和使命,也深受其他社群的認可。迨至20世紀60~80年代,又有另五所善堂,即同德(1950年)、報德(1959年)、南鳳(1961年)、眾弘(1974年)與崇峰(1977年)先后加入藍十總會。[27]
總之,日據時期,新加坡陷入前所未有的社會動亂,人民過著凄慘和充滿恐慌的生活。但是,新加坡歷史上這段最黑暗的時期,卻為當地潮人善堂提供了一個發展的契機。在社會精英的領導下,各潮人善堂秉承大峰祖師慈悲為懷和恤貧救難的精神,充分發揮了各自的力量,并通過整合資源、加強凝聚力、深化協調合作,擴大了它們的活動范圍,提高了它們作為民間宗教和福利團體的層次和地位。潮人善堂不僅獲得了日本軍政府的認可,也保護了許多堂員的生命財產安全,并為解救民生的苦難做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從這個角度來看,潮籍社會精英面對當時的危機所采取的應對策略是應該受到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