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當·斯密在北京:21世紀的譜系
- (意)喬萬尼·阿里吉
- 2932字
- 2024-02-05 15:51:45
第一篇 亞當·斯密和新亞洲時代
第1章 馬克思在底特律,斯密在北京
1989年政治風波前夕,費正清(John K.Fairbank)寫道:“中國近年來的現代化努力,其規模之大超乎想象?!?/p>
中國能從指令性經濟切換到產品、資本、人員,甚至理念的自由市場嗎?如果能,共產黨的執政地位還會存在下去嗎?這是一個19世紀典型的鐵路和城市建設與后工業時代電子技術蓬勃發展齊頭并進的時期。西方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提出的問題與中國自身價值觀的重新評價進行著競爭。變革迅猛異常;中國的發展開足了馬力。王陽明知行合一的思想16世紀以來如此為眾人所仰慕,現在卻難覓蹤影。難怪鄧小平的改革不但讓我們迷惑不解,也讓一些中國人迷惑不解。[1]
改革的成功完全出乎預料。托馬斯·羅斯基(Thomas Rawski)指出,“沒有哪個經濟學家料想到中國有如此巨大的能動力”。[2]甚至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也弄錯了。東亞經濟擴張進入其中國階段的時候,他認為,東亞對投資和勞動力農轉工的嚴重依賴,與華沙條約國在1950年代類似的依賴狀況很相似。他得出結論說:“2010年回頭再看,當前根據近期趨勢推導出亞洲將取得領先地位的預測,很可能就像從勃列日涅夫年代回頭來看根據1960年代的高點預測蘇聯將取得工業領先地位一樣愚蠢?!?a id="w3">[3]更糟的是,1996年在臺北的一次會議上,一位“著名的美國經濟學家”告訴聽眾說,“選擇了正確改革道路”的是俄羅斯,而不是中國,這個看法在次年得到了《經濟學家》的共鳴,該雜志認為,如果不放棄漸進式改革轉而采取中國式休克療法,中國的經濟轉型及其增長就不能維持下去。[4]
盡管在1997~1998年東亞危機期間中國的經濟增長放慢了,但中國避免了那些采納了《經濟學家》建議的國家所經歷的災難。事實上,鑒于危機的最壞后果并未出現在中國,約瑟夫·斯蒂格里茨(Joseph Stiglitz)把《經濟學家》的論點倒轉過來,認為中國的成功恰恰在于沒有放棄漸進主義轉而采取所謂“華盛頓共識”所倡導的休克療法。他聲稱,與俄羅斯不同,中國“從未把目標(人民福利)混同于手段(私有化和貿易自由化)”。
它認識到,要維持社會穩定,它就必須避免大規模失業。創造就業必須與結構調整同步推進。中國的自由化是逐步進行的,采用的方式是確保把配置不當的資源轉移到能夠更有效利用它們的地方,而不是把它們滯留在于事無補的失業中。[5]
當美國新經濟泡沫在2001年破滅,而中國經濟增長成為東亞和其他地區復蘇的主要動力的時候,早先對一個新亞洲時代即將出現的預測不再像克魯格曼10年前看上去那么愚蠢了。但中國經濟迅速上升的真實目的和社會后果,無論在中國還是海外,都得到了嚴格的審視。改革的目的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對鄧小平的這一主張在中國共產黨外部——就我們所知,甚至曾經在其內部,似乎都不那么信以為真,在鄧小平重申“致富光榮”口號的兩年之后,伊麗莎白·賴特(Elisabeth Wright)在《泰晤士報》(倫敦)上報道說,“金錢已經取代馬克思主義成了中國的上帝”。甚至一些反對派人士也往往“選擇商業道路……經常與黨內精英子女聯合起來”。共產黨黨員人數一段時期內有所下降,但之后開始穩步上升,這并非僅僅出于意識形態信仰,而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政治和商業活動的便利。她還說,“無利不起早,這就是中國當前的制度,它被叫做‘市場列寧主義’”。[6]
賺錢對社會造成的腐蝕性后果很快就遭到了抨擊。1997年在香港出版、次年在北京再版的一本書指出,某些改革的主要后果是巨大的不平等,普遍化的腐敗,社會道德基礎遭到侵蝕。1990年代發生的事情并不僅僅是新財富的創造,還有“掠奪”,即把國家財產轉移到有權有勢的人及其親信手中,并通過國家銀行把普通公民的個人儲蓄轉移到國有企業中。其后果是許多人的玩世不恭和道德崩潰。佩里·林克(Perry Link)報道了該書的觀點并表示贊同其的評估,認為這種制度具有自我毀滅特征從而是不可持續的。[7]
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急切地抓住了這類指責,對那些認為中國仍然是社會主義國家,不管是市場社會主義還是別的社會主義的觀點不屑一顧。因此,在推薦人們閱讀馬丁·哈特-蘭茲伯格(Martin Hart-Landsberg)和保羅·伯克特(Paul Burkett)書一般的長文《中國和社會主義》的時候,《每月評論》的編輯宣稱:
一旦革命后的國家開始走上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特別是在努力獲得高速增長的時候,就會一步步走下去,直到資本主義制度的有害和破壞性特征最終重新出現。當今中國的獨特之處并不在于它許諾建立“市場社會主義”的新世界,而在于它抹掉以往取得的平等成就和造就巨大不平等及人類和生態破壞的速度……如果不顧及最緊迫的人類需要和人類平等的承諾,那么,通往社會主義的市場道路就不存在。[8]
盡管沒有人否認,資本主義傾向緊隨初期的改革乘虛而入,但其性質、程度和后果即使在馬克思主義者當中也仍然存在著爭議。舉例來說,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就認為,社會主義在中國迄今為止既沒獲勝也沒輸掉。他說:“只要仍然承認平等擁有土地的原則并切實加以貫徹,通過社會行動成功地影響一個尚不確定的演變過程為時未晚。”
革命和投身于現代化對中國人的影響超過今天第三世界任何其他國家。中國的大眾階級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他們基本上擺脫了逆來順受的態度……社會斗爭是日?,F象,而且并不總是以失敗告終。[9]
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支持阿明對中國群眾斗爭的廣度和有效性的這一評估。面對日益增長的不平等和農村不穩定問題,2006年2月中國政府舉起了“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旗幟,宣布推出重大步驟,向農民提供醫療、教育和福利服務,同時進一步推遲了土地權的私有化。中國人民大學的溫鐵軍解釋說:“中央政府改變了方向,把注意力集中到不平衡發展上來。經濟差距正在造成社會沖突,而社會沖突已經成為越來越嚴重的問題。”一個月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10年來第一次發生了有關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辯論,很多人曾經以為,這個問題在中國一連串經濟迅速增長中已經沒有意義了。依靠市場機制無可厚非;但問題在于貧富之間的巨大差距,猖獗的腐敗,勞動力遭受虐待,以及強占土地。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劉國光評論說:“如果你在中國那樣法制還不完善的地方建立市場經濟,如果你不強調公平和社會責任的社會主義精神,那么,你建立的市場經濟就會是精英市場經濟。”[10]
什么是“精英市場經濟”?它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是一回事嗎?市場經濟還能是什么樣子?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難道不是自相矛盾的說法,正如左、中、右各翼普遍相信的那樣?如果它并非自相矛盾,那它又是什么,它在什么條件下能夠實現?北京的官方話語強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而一些人認為某些黨內官員充當其熱切合伙人的厚顏無恥的資本主義是現實存在,兩者存在著認識上的巨大鴻溝,為了跨越這道鴻溝,2005年,共產黨在政治領導人和資深學者中發起了一場運動,要把馬克思主義現代化,用來應對共產黨領導人所說的各個領域的矛盾和問題。這場運動包括重新翻譯馬克思主義文獻,為大、中學校的學生更新馬克思主義課本,以及研究如何重新定義馬克思主義,以便在即使私有企業日益成為其重要經濟組成部分的情況下也能使中國的政策得到解釋。[11]
不管這場運動的結果如何,對于改革的混亂認識反映了對市場經濟、資本主義和經濟發展之間關系的普遍誤解。這種誤解既是理論上的,也是實踐中的。完全有可能,事實上很可能,它們在理論上得到解決之前,在實踐中得到了解決。但是,這并不能成為在實踐解決它們之前不去尋求其理論解答的借口,而這正是我們在本書中打算努力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