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當·斯密在北京:21世紀的譜系
- (意)喬萬尼·阿里吉
- 4749字
- 2024-02-05 15:51:45
斯密動力和大分流
中國的經濟復興——不管它最終的社會后果如何——使越來越多的學者產生了一個新的認識,即在世界歷史上,市場形成過程和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之間存在著根本差異。這種新認識的一個組成部分就是人們發現(或重新發現),在整個18世紀,貿易和市場在東亞特別是中國比在歐洲更發達。在如何解釋這種更發達狀況的問題上,王國斌(R.Bin Wong)對黃宗智(Philip Huang)的觀點發起了挑戰。黃宗智認為,在工業革命之前,歐洲的增長因循的是一條通向經濟無限改善的進化軌跡,而中國的增長因循的則是一條“沒有發展的增長”這種“內卷式”軌跡,其特點是每年投入的工作日增加而報酬遞減。[26]王國斌反對這種觀點,認為歐洲和中國的軌跡具有重要的共同特征,即它們“都是以市場為基礎的斯密增長動力的一部分,是由工業革命之前幾個世紀內中國和歐洲發達地區的勞動集約化所支撐的”。[27]
前面已經指出,第2章還將進一步闡述,這種動力的實質是一種經濟改善的過程,它由建立在分工擴大和深化基礎上的生產力提高所推動,它只受市場廣度的限制。經濟改善提高了收入和有效需求,擴大了市場的廣度,從而為新一輪分工和經濟改善創造了條件。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良性循環遇到了該過程的地域規模和體制環境對市場廣度的限制。遇到這些限制后,這個過程就落入了一個高水平均衡陷阱。由此可以說,如果認為歐洲和中國都出現了同樣的斯密動力,那么,真正的難題并不是為什么中國陷入了高水平均衡陷阱,而是為什么歐洲通過工業革命逃脫了這個陷阱。
弗蘭克和彭慕蘭甚至更明確地提出了同樣的問題。弗蘭克指出,斯密本人認為中國沿著與歐洲同樣的發展軌跡走在了歐洲前頭,而且他并沒有預見歐洲會出現突破。
斯密……是(西方)最后一位認識到歐洲在各國財富發展中是一個姍姍來遲者的重要社會理論家。他在1776年評論道:“中國是一個比歐洲任何地方都遠為富裕的國家。”斯密沒有預見到這種對比會有任何變化,也完全沒有意識到,此刻正是后來所說的“工業革命”發端之時。[28]
彭慕蘭則在經驗基礎上對如下觀點提出了挑戰,即西歐比中國增長更快,原因是它的產品和生產要素市場更有效。他認為,甚至直到1789年,“西歐的土地、勞動力和產品市場……整體上可能比中國大多數地方離完善的競爭更遠——這就是說,它更不像是由能夠自由選擇貿易對象的眾多買賣人所組成,因此更不符合亞當·斯密所預見的增長過程”。[29]
綜合來看,這些觀點與特朗梯發現馬克思的理論在底特律更體現出其實踐價值有某些共同之處。特朗梯發現,歐洲在思想上信奉馬克思主義,而美國工人階級的歷史則具有更強的實踐相關性,這對準確詮釋馬克思的《資本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鴻溝。同樣,王國斌、弗蘭克和彭慕蘭發現,西方在思想上信奉自由市場,而中華帝國晚期則具有更強的實踐相關性,這對準確詮釋斯密的《國富論》同樣是一個巨大的鴻溝。借用特朗梯的表述,那就是,他們發現了斯密在北京。
這個新發現,如同早期那個發現一樣,引起的興趣遠不限于歷史學領域。它提出的問題具有極大的理論和實踐重要性。第一,如果歐洲和中國經濟都擁有斯密動力這一點,不能說明為什么交通和工業中大規模使用礦物能源推動西方崛起為全球霸主,那么,什么能夠說明?第二,為什么19世紀英國主導的工業資本主義全球化,與至少一個世紀內(姑且認為,從第一次鴉片戰爭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東亞地區,特別是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地區的經濟急劇衰落聯系在一起?為什么這種長期衰落之后,同一個地區隨后在20世紀下半葉出現了甚至更急劇的經濟復興?在中國市場經濟早先擁有的地區和全球優勢與它當前的復興之間是否存在著聯系?如果存在的話,它如何幫助人們理解復興的性質、原因和未來的后果?
王國斌、弗蘭克和彭慕蘭集中探討第一個問題,并提供了不同而又互補的答案。與安東尼·E.里格利(E.Anthony Wrigley)一樣,王國斌認為英國工業革命是歷史的偶然,它與前期的發展基本沒有什么聯系。它的主要特征是,在煤炭作為新熱量來源和蒸汽作為新機械動力來源的基礎上,生產力得到了提高,遠遠超過了依靠斯密動力能夠達到的水平。“這種根本性突破一旦出現,歐洲就轉上了一條新的經濟軌跡。”但突破本身并沒有得到解釋。我們被告知說,“生產技術并不按照任何簡單直接的經濟邏輯發生變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生產力”一樣,它們“是推動其他經濟變革的外生變量”。[30]
與王國斌相反,弗蘭克把工業革命發生在英國/歐洲而不是在中國/亞洲歸因于共同的斯密動力產生了相反的后果。在整個亞洲特別是中國,經濟擴張造成了勞動力剩余和資本短缺,這正是斯密高水平均衡陷阱的基本特征。相反,在歐洲,經濟擴張造成了勞動力短缺和資本剩余。根據弗蘭克的觀點,正是這種相反的后果在1750年之后導致了工業革命的產生。[31]在王國斌重新構建的歐洲和中國的動力中,技術發明的密集爆炸是外生的(不能解釋的),而在弗蘭克的重新構建中則變成了內生的。但是,這種對工業革命的內生因素的解釋并沒有說明為什么共同的斯密動力在西方和東方產生了相反的后果。
彭慕蘭對此提供了一個解釋,他把自己所說的大分流歸結為資源稟賦和核心—邊緣關系的差異上,即美洲向西北歐核心地區供應的初級產品和對制造業的需求,要比東亞核心地區從自身邊緣地區能夠獲得的豐富得多。與王國斌一樣,他也同意里格利早期的論點,認為豐富的國內廉價礦物燃料稟賦是英國工業革命起飛的基本條件。但在他看來,如果沒有美洲的初級產品供應,歐洲的技術和投資要朝著勞動力節約、土地和能源耗費的方向發展是不可能的,尤其在當時資源壓力加劇的情況下,這種壓力原先由全球經濟所有(核心?)地區共同承受,而此時則迫使東亞的發展走上了更加倚重資源節約、勞動力吸納型的道路。這種生態壓力的緩解,
不僅依賴新大陸富饒的自然資源,而且也依賴奴隸貿易和歐洲殖民體系其他特征開辟新型邊緣地區的方式,這使歐洲能夠輸出數量不斷增長的制成品,用來交換數量不斷增長的土地密集型產品。[32]
彭慕蘭的論點促使布倫納進一步重申他早些時候對新斯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在與克里斯托弗·伊賽特(Christopher Isett)合寫的一篇文章中,他對彭慕蘭把工業革命之前長江三角洲的發展與英國的發展等量齊觀提出了質疑。
在長江三角洲,主要的經濟代理人能夠不經過市場而直接獲得他們再生產的資料。因此,他們得以回避競爭對更有效配置他們的資源所提出的要求。結果,這就使他們能夠這樣來配置自己的資源,即對個人而言是合理的,但與經濟發展的總體要求背道而馳,造成的后果是,這個地區出現了馬爾薩斯式的經濟演化,最終,在18~19世紀,導致了人口和生態危機。與長江三角洲相反,在英格蘭,主要的經濟代理人已經喪失了保證他們經濟再生產的能力,無論是通過對直接生產者的超經濟強制,還是通過自己掌握全部生活資料。因此,他們在配置自己的資源以便實現自己的回報率(貿易收益)最大化上既是自由的,又受到競爭的驅使。結果,這個地區出現了斯密式的經濟演化,或者說自我維持的增長,把該地區在18~19世紀推到了工業革命的邊緣,而不是人口危機或生態危機的邊緣。[33]
如同早先對新斯密馬克思主義提出的批評一樣,布倫納再次強調,經濟代理人對市場的依賴是他們相互競爭的一個條件,迫使他們所有的人實行專業化,進行投資,從事發明。而且,他還再次強調,在決定發展軌跡的問題上,國家和地區內部社會結構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一些國家和地區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的關系。然而,斯密式增長,在對新斯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中被認為是“自我限制的”,在對彭慕蘭的批評中卻不知何故變成了“自我維持的”和工業革命的前奏。在布倫納的新觀點中,自我限制的增長不是斯密式的,而成了馬爾薩斯式的。
暫且不論布倫納把斯密式增長一會兒說成是自我限制的增長,一會兒又說成是自我維持的增長——這個矛盾他沒有給予解釋,我們需要指出的是,即使黃宗智(他像布倫納一樣,不同意彭慕蘭把長江三角洲的發展與工業革命之前英國的發展等同起來)也沒有認為,“單用馬爾薩斯關于純粹由人口壓力造成生存危機的概念”就能充分描述18世紀長江三角洲的發展趨勢。在黃宗智看來,迫近的危機主要由商業化導致,即經濟代理人越來越依賴于市場。
在華北,商業化給某些人提供了致富機會,同時給許多其他人帶來了貧困,后者接受了市場風險但沒能成功。在長江三角洲,以棉花和桑樹種植為代表的內卷式商業化使農業經濟能夠吸納更多的人口,但它沒有根本改變先前存在的社會不平等環境。人口壓力和不平等并存的結果是形成了一個越來越大的貧農階級(在絕對數量上,即使并不必然在人口比例上),包括無地的農業工人和佃農,后者也受雇打短工。[34]
從而,無論歐洲和中國發展的軌跡在工業革命之前如何不同——我們將會看到,不同之處頗多——人們基本上都同意(包括黃宗智),商業化程度并不是這些不同之一。因此,王國斌、弗蘭克和彭慕蘭發現斯密在北京并非是海市蜃樓。但是,他們對19世紀歐洲和東亞發展道路分流的解釋或者沒有考慮到分流的相關歷史,或者在他們自己提出的許多問題上還有待論證。
首先,英國的廉價礦物燃料稟賦作為解釋為什么英國通過工業革命比歐洲其他國家更早逃脫了斯密陷阱的原因之一可能有某些合理性,但它不能解釋,為什么中國——作為世界煤炭儲量稟賦最優良的國家之一,沒有同樣逃脫斯密陷阱。更重要的是,開礦、運輸和煤炭利用帶來的連鎖反應,以及美洲初級產品的供應,對英國/歐洲在19世紀晚期而不是早期出現了突破至關重要,這就是說,當時工業革命早已經開始了。帕特里克·奧布賴恩(Patrick O’Brien)評論說,
大分流和工業革命是相互聯系的敘事的一部分;歐洲和中國在勞動生產率和實際收入上的分化程度——到1914年已經如此清晰地展現出來——如果沒有從美洲和其他初級產品生產國大量進口基本食品和原料是不可想象的。但是,由于這些供應在19世紀下半葉已經大量流入,什么開始了工業革命和什么維持了工業革命的問題就不應混為一談。[35]
其次,正如弗蘭克所主張的,根據所有現存證據(包括亞當·斯密本人的評估),在大分流之前,歐洲的工資和需求比亞洲更高,資本比亞洲更豐富,這種差別十有八九使節約勞動力、耗費能源的技術在歐洲是經濟的,在亞洲則不然。不過,弗蘭克并沒有解釋,為什么市場形成過程——它在東方更先進——與西方更高的工資和需求以及更豐富的資本聯系在一起。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工業革命之前,歐洲人對東方的唯一競爭優勢建立在開采和運輸美洲白銀的基礎上,以及投資于各種貿易活動,包括亞洲內部的貿易。但在他看來,這個唯一的競爭優勢讓歐洲人能在亞洲堅持三個世紀之久,卻沒能獲得全球經濟的制高點,其中心仍然位于亞洲,因為美洲白銀的流動對亞洲經濟比對歐洲經濟更為有利。在整個18世紀,歐洲的制成品在亞洲沒有競爭力,而中國仍然是世界金錢的“最終歸宿”。[36]但是,假如情況如此,為什么中國受到資本短缺的影響而歐洲受到資本剩余的影響?為什么歐洲存在著比中國更大的勞動力需求和更高的工資?
最后,歐洲通過工業革命逃脫了斯密高水平均衡陷阱的問題,必須與為什么那場革命的全球化與東亞地區大約一個世紀的經濟衰落以及隨后的經濟迅速復興的問題通盤考慮才能找到謎底。在總結對彭慕蘭論點的批評性評價中,奧布賴恩問道:
如果英國經濟本來很可能(但由于煤炭和它與美洲的密切關系而未能)走長江三角洲的道路,那么,為什么甚至清帝國那些實現了商業化的先進地區花費了如此之長的時間來重新獲得它在18世紀中期世界經濟中曾經擁有的經濟名次和地位?[37]
我們將看到,真正有趣和困難的問題并不是為什么長江三角洲、中國和東亞花了那么長時間重新獲得它們在18世紀中期之后相對西方所喪失的經濟地位,而在于,中國如何以及為什么在一個多世紀政治經濟衰落之后,能夠如此迅速地重新獲得如此之大的進展。無論怎樣,一個大分流模式必定告訴我們一些東西,不僅關于其起源,而且關于其長期發展、其局限性以及其前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