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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金融化世界的到來

21世紀金融化世界的哲學反思

張雄

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激發了我們一個時代直覺:在資本的驅動下,地球上的財富總量大大超過歷史上任何時期,世界的貧富分化問題卻已成難以逾越的鴻溝,如何解決令人一籌莫展。筆者認為,作者在書中對全球經濟正義的價值判斷有著激動人心的思考,但總體而論,此書是一部未加反思的21世紀資本論。資本的技術澄明只能說明資本邏輯外部實存的部分內容,它通常從經驗或給定的體驗出發,通過計算的數據或圖表所進行的抽象與推理,從定量的精確性來感覺資本脫域性的存在并預期未來。這種單向度的技術結論,只能是資本形式化運動的外在顯現,不能完全闡明人類生命的真正本質,不能深刻揭示世界歷史進化運動的深層動因。而精神向度的追問,則注重把資本由感性的雜多性狀,轉向精神的自覺反思領域,其方法論優勢在于:它把資本各種實際發生的變化從感性的世界轉移到精神的反思領域,“哲學只具有一項任務,那就是:跟隨一個時代,用思想性的表述和所謂概念,甚至用一個‘體系’來傳達這個時代的過去和當前。”[1]正如馬克思所啟示的那樣,哲學應當成為改造非理性現實的武器,成為行動哲學,從市民社會財產關系異化的本體論中去尋找揚棄異化事實的歷史哲學根據。

一 21世紀:金融化世界的到來

20世紀人類的歷史,從前50年的世界性戰爭,走向后50年的全球理性化社會轉型。[2]殊不知,一些對資本金融高度敏感的國家,[3]正是在20世紀下半葉開始了智能化資本運作工具創新的全球戰略:以投行金融為主導,以全球資本市場為基礎,以流動性和金融合約為特征的全球化資本金融體系的打造與實施。毫無疑問,如此金融戰略的擬定,起因于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解體和浮動匯率時代的到來,以及生產與金融的全球化發展趨勢。21世紀,可謂世界走向金融化的世紀,如美國學者詹姆斯·里卡茲所言:“全世界金融聯系的規模和復雜性而呈指數增長。”“這更像一個充滿金融威脅的新世界的開始。”[4]通常而言,經濟金融化是指全部經濟活動總量中使用金融工具的比重已占主導地位,它是經濟發展水平走向高端的顯現。而金融化世界是指金融的范式及價值原則對生活世界的侵蝕,它在政治生態圈、經濟生態圈、文化生態圈以及社會生活生態圈里占據了十分重要的位置。社會在諸多方面受到金融活動者的控制,并產生實質性影響。毋庸置疑,金融化世界是人類智力發展的標志,其積極的正能量作用不可低估。但過高的社會成本,過度虛擬和無節制衍生帶來的生存風險,利益沖突引起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短期投資行為帶來的社會不穩定,尤其是,它對人類精神世界的影響更是創巨痛深的。[5]

世界在何種意義上已被深度“金融化”?首先,資本金融已構成全球核心的社會和政治力量。經濟學家詹姆斯·斯圖爾特指出:“許多人力圖提高國家的利益卻可能會加入毀滅這個國家的行列。”[6]被金融合約化的世界,嚴重地存在著高度的經濟理性導致高度的政治非理性風險。國家主權往往受到具有創新光環的金融機構或衍生品的攻擊,主權極易被資本金融控制,如希臘債務危機。具有130年歷史的美國投資銀行高盛集團為幫助希臘政府解除債務困境,利用衍生金融工具掩蓋政府赤字的真實情況,通過貨幣掉期交易的作弊手段使希臘進入歐元區。但是,欺詐最終被揭示,被投行玩于股掌之中的希臘政府陷入了嚴重的債務危機,至今不能自拔。世界的金融化深刻地體現在:世界被鎖定在高風險投資中。資本金融的高流動性和無疆界性突破了民族國家的壁壘,實現了全球化和自由化的任性。世界資本市場作為市場經濟的最高形態,對于培育新興產業、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有著神奇的功效,但我們也更應當看到:當今的資本能夠在瞬間以金融合約及其衍生工具的運作方式把千億、萬億財富或資產悄悄轉移,用最小的代價、最短的時間完成用軍事手段都難以實現的國家戰略目的。金融戰爭在諸多領域替代了傳統的軍事戰爭,政治家們深刻地體悟到:注重21世紀資本金融大格局的戰略,遠比考量軍事大格局戰略更緊迫。毋庸置疑,以資本金融為主的現代金融體系,在新的國際經濟秩序與分工中占據極為重要的核心地位。資本金融與傳統的貨幣金融相比至少在三個方面顯示出它特有的強勢和控制力:一是通過從傳統的債權關系向股權關系的跨越,使生存世界的關系交往,變得更靈活便捷、更值得利益期待。二是資金來源從個體到全社會的配置,更強化了金融對社會的穿透力。三是融資模式從間接融資到直接融資的變化,大大提升了資本的滲透性和流動性,使生存世界的發展意志更加強硬。因此,擁有智能化的現代資本金融體系乃是一個國家掌握自身命運主動權的關鍵。

其次,金融秉性的兩大特征對生存價值觀的侵蝕是深刻的、全方位的。一是追求逐利(套利)的秉性,使越來越多的人對貨幣、資本和財富的“權利可轉讓性”過于癡迷。在國際市場上,金融“可轉讓性”所顯示的熱情和意志十分高漲,外匯市場每日交易量就已超過全年的世界貿易總值。[7]二是追求“證券化”、“高杠桿率”的價值偏好,使得日益倍增的全球投行或金融機構傾力推進衍生品的創新,客觀導致生存世界從物質資源到知識產權,從公民財產到國家主權,從生活方式到價值觀念,都程度不同地被鎖定在金融契約中、高杠桿率金融衍生品的巨大泡沫中。隨著金融工具的不斷創新,金融活動的主體結構也發生了深刻變化,原有的以少數金融寡頭為主體的結構被打破,充滿著瘋狂投機意志的“散戶”和投資機構成為撬動資本市場的力量。在操作方式上,計算機和移動互聯網的發展,使金融交易可隨時隨地進行,從而使整個生存世界變成一個巨大的風險投資載體或賭場。人類隨時可能因為很小的金融事件而爆發危機并產生“蝴蝶效應”。如美國次貸危機、歐債危機。

再次,20世紀70~80年代世界經濟進入新的歷史轉折點。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席勒指出:“20世紀70年代,金融體系在世界范圍內興起,……這不能不稱為人類歷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也是我們正在迅速告別歷史的象征。”[8]80年代世界經濟進入里根、撒切爾全面推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時代,其中貨幣學派和供給學派對美國金融政策產生重大影響。金融市場的自由化和金融監管的放松,帶來了金融衍生品層出不窮,也為國際“金融大爆炸”的局面埋下了伏筆。世界經濟逐漸“脫實向虛”,實體經濟被弱化,追求資本金融的帕累托效率成為理解全球經濟發展的動力論原理。90年代出現的互聯網股票和互聯網金融的問世,也進一步加速了金融功能脫域的進程,資本金融在更為廣闊的實體和虛擬空間中征服著世界和“酸蝕”著人類。

值得提出的是,在剛進入21世紀的十幾年中,全球資本的金融化導致直接性融資占比趨高,但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深刻地顯現了馬克思《資本論》中所揭示的資本具有內在否定性的哲學真諦。“在經歷這種危機之后許多人不禁要問,金融到底能在社會良性發展中扮演怎樣的角色?不論作為一門學科、一門職業,還是一種創新的經濟來源,金融如何幫助人們達成平等社會的終極目標?金融如何能為保障自由、促進繁榮、促成平等以及取得經濟保障貢獻一份力量?我們如何才能使得金融民主化,從而使得金融能更好地為所有人服務?”[9]在現代性的視閾下,金融化生存世界本質上是一個高度經濟理性、高度世俗化、高度價值通約的社會,它使經濟得到了快速增長、人性得到了解放、自由得到了發展,但它也是一個充滿了二律背反的生存世界:人的精神本質與人的對象化世界的異化更趨深重,金融的“富人更富”的秉性與金融的民主化、人性化的矛盾對立不可調和。因此,21世紀人類生存的主要問題在于,如何借助金融化,超越金融化,進一步實現人的自由與解放。

二 “金融創新”:人類追求自由意志的定在

不可否認,金融創新對世界歷史進程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四千年的金融發展史,就是一部人類大膽探索、積極變革社會福利配置如何最優化的金融創新的歷史。[10]金融從來就是經濟與社會制度變革創新的重要工具。歷史上荷蘭東印度公司創新的融資機制,資助了歐洲人在全世界范圍內進行航海探險和商業擴張,這是金融史上最重要的事件。[11]該公司成立后的300年里,金融創新改變了全球經濟格局,并且催生了資本主義制度的重要的特征。[12]13~14世紀在佛羅倫薩等意大利城邦推出現代債券、基金,開啟了東西方之間的金融創新大分流,并引發、激勵出各種社會制度的變革。[13]事實上,貨幣起源伴隨著價值量度的起源,而金融的創新卻促進了量度價值的工具和手段得以提升,使價值跨越時空的配置方式越來越便利。從而使物的交換帶動人的社會交往走向更加深入、更加自覺。

金融創新之所以有著推動歷史變革的重大作用,從哲學視閾分析,“金融工具”乃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是人類追求自由意志的定在。人類自從有了經濟活動,也就有了金融創新。黑格爾指出:“人為了作為理念而存在,必須給它的自由以外部的領域。因為人在這種最初還是完全抽象的規定中是絕對無限的意志,所以這個有別于意志的東西,即可以構成它的自由的領域的那個東西,也同樣被規定為與意志直接不同而可以與它分離的東西。”[14]實際上,這里有兩個重要理念值得比對。①金融作為“自由的領域的那個東西”,有兩個本質特征:一是金融乃是人的自由意志的直接性存在。人的意志不完全是純粹的抽象,它往往體現在我的意志所規制的財產關系中,尤其是體現在不同人格意志所占有的“財產權”轉讓的關系中。“占有”通常有三種形式:直接占有、使用占有和轉讓占有,黑格爾認為,“轉讓”是真正的占有取得。[15]金融轉讓是對未來時間的產權索取的運作,它所追求的自由意志,乃是自由秩序對自然秩序的超越,放債人把現在的財富放到“時間機器”中,將它的價值轉移到未來某個時間節點,其財富受益有著增量的預期。顯然,轉讓占有比使用占有更需要“理性的狡計”,更顯自由意志的本質。二是金融是自由意志的靈性工具。金融創新是通過人的自由意志的中介而變成事物的規定。它是一種意志對另一種意志在時效的約束下所進行的未來權的自由交換。意志的中介作用表現在:推出計算時間價值的手段、運用就隨機結果簽約的能力以及建立一個允許轉讓金融權利的法律框架。可以說,金融創新本質上是人類追求自然歷史化的意志顯現,是人類根據自身實踐需要而不斷開拓生存時空資源的訴求。大自然賦予人類生存資源是稀缺有限的,但人類可以自覺運用屬人的歷史時間來超越自然進化時間的極限,未來的時間價值被發現,其積極意義正在于對物的原在性生存世界的改造并超越:首先,超越物所定在的時間價值——物的自然屬性一旦被框定在受意志支配的歷史時間坐標中,一種交換所有權的抽象符號——貨幣觀念,將當下實物財產的索取權鎖定在彼此契約的未來效益的預期中,自由意志的外在物(產權)的交換,“未來”在人的自由意志的運作下,當下占有權的被動性被激活,它可以提前支付或索取,占有權的時效性被改變,它可以使價值發生跨時期轉移。人的自由意志在歷史時間坐標中獲得“當下與未來”、“未來與當下”的雙向延展。康德曾高度評價人類擁有支配未來能力的理性智慧。他指出:“理性的第三步便是深思熟慮地期待著未來。不是單純享受目前一瞬間的生活而是要使自己面向將來的、往往是異常之遙遠的時代的這種能力,乃是人類的優越性之最有決定性的標志,它使人類根據自己的天職在準備著遙遠的目的;——然而它同時也是無從確定的未來所引起的憂慮和愁苦的無窮無盡的根源,而那卻是一切動物都可以免除的。”[16]實際上,人類對未來的認知和運籌的能力,時下已大大超越了康德所理解的“優越性”:一是未來已不是主客體之間的適應與被適應的關系,而是創造與被創造的關系;二是深入未來的實質性領域——人類對不確定性的變化律的把控,近代的機器思維能力遠不及當今的智能化運籌工具能力;三是未來已成為人類生存資源的重要部分,而不是近代意義上的“可移動的箱體”。其次,超越物所定在的空間價值——它是就未來的偶然結果達成的契約。人類不是僵化無助地等待未來的裁定,而是積極運籌并能動創造未來命運。“或有權利”是金融創新的重要本質,它可以通過套期保值規避未來風險,不僅為人類應對直接的、可預見的風險提供了工具,而且還為人類應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提供了工具。尤其是通過金融衍生品技術的運用,使未來的風險得到分解、對沖和交易。②金融又可以被規定為“與意志直接不同而可以與它分離的東西”,主要顯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金融是貨幣交易中所承認的“物同視”,[17]它的發展給人類生存意志帶來挑戰:在社會經濟事務中金融產生的宏觀效應并引發的社會文化主導精神觀念的轉變,直接對個體心理氣質產生刺激和影響。如中國股市現代性發育對億萬股民和基民的心理氣質的影響。第二,金融與意志是相互獨立的范疇,金融的實在性與精神的實在性的對立,是物性與靈性的對立,逐利欲望與自由意志的對立。精神自由是無所阻礙而表達出的概念,而金融所充盈的自由是金錢式自由,就它的負面作用而言,如西美爾指出的,“消極自由”不過是金錢式自由,在看似相當自由的外表下隱藏的是生命的空虛和無聊,和最終的混亂。[18]當然,金融所承載的價值作為主觀意志的客觀化,反過來又對(生活)主體產生制約作用。一方面構成客觀價值的心理事實,并訴求著主觀價值與之相統一;另一方面多樣的、碎片式的金融工具形式與更為深刻的精神的整體主義訴求必然構成矛盾關系,金融價值的邏輯本質上與意義世界價值的邏輯迥然不同。

三 “金融化世界”的精神現象學分析

金融與精神的關系早在中世紀神學家們就把它理解為金融與宗教的關系問題。在他們看來,金融與宗教的沖突主要是因為貸款(loan)一詞與生命(life)一詞的相似。英語中金融“finance”一詞源于古法語,與“結束”(finish)一詞有著相同的詞根。在14世紀,金融是指最后的結算。Lamentation of Mary Magdelene,人類精神特有的“整體性自由”是英國詩人喬叟的著作,書中寫道:“Dethe is my Finaunce。”寓意是生命是從上帝那里借來的,而死亡是結束和償還。[19]隨著現代性的發育和推動,當代人的價值觀發生了變化:金融不再意味著生命的終極結算,而是生命的最具有價值的追求和顯現。公允而論,金融的正常體驗與人的精神世界有著積極的適應關系,但過度充盈的金融意志和行為與人的精神世界的關系,已構成現代人必須與自己進行自我交戰的深刻根源。

第一,人類個體生命的“金融內化”,導致生命與形式的沖突難以通融。生命的本真意義被追求一種價值通約的“可轉讓性”所貫通。狄爾泰指出:“精神脈絡具有某種目的論特征。只要心靈通過痛苦和快樂學到某種具有價值的東西,它就會通過注意過程、通過選擇過程和對各種印象的詳細陳述、通過斗爭、通過意志活動、通過對它那些目標進行選擇,以及通過尋求實現它那些目的的手段,做出自己的反應。”[20]顯然,個體生命所具有的內在精神結構,既涉及外部事物所具有的各種價值,也涉及生命所具有的各種價值,更涉及生存世界的意義和理解。通常而論,外部世界構成的整體往往會作為對于某種內在的東西的表達而顯現出,有的會形成某種內在的神圣成分,內化為個體生命的生存意志、生活態度以及世界觀和價值觀。資本金融的邏輯進入個體生命的精神結構主要來自兩種“化合反應”。一是金融逐利與人性貪婪的契合,導致人的內在精神朝著貨幣化、資本化和世俗化方向發展。不可否認,現代人的日常生活程式已離不開現代金融工具及其衍生品的支撐,更靈活的財富管理、更有效的資源配置、更多樣的需求選擇等,這是生存質量重大提升的顯現。但另一方面,資本金融的偏好——唯利是圖、金錢至上,會導致人性的裂變。金錢本身并非生來即壞,但對它追求過甚就會產生物欲化的金錢拜物教,產生單向度的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此有著深刻的分析與批判。金融的內在自然性癖——逐利(套利)與人性的內在本質——自私與貪婪兩極相通,生存主體和個性都會由此變成事物,變成物品,變成客體。二是過度的“衍生化”金融偏好與人性嗜賭的契合,導致個體生命的自我意識沉浸在“投資-交易-風險”的生存范式中:生命的定在,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股票流轉、資金流轉、數字流轉而固化、而激活、而沖動、而沮喪,這種充滿著風險的零和游戲最能產生生命的節奏感和抗爭力,但也會帶來精神的墮落性、奴役性和分裂性。精神的無限性變成十分狹隘的有限性;精神的思辨知性被退化為單純工具主義的感性;精神的豐富性被衰減為單維的物欲性。

個體生命的“金融內化”,盡管它能體驗生命自身的內在矛盾,尤其是生命發展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辯證轉換過程,但如果每天都把生命擱置在關涉瞬間的豐裕回報或巨大財產損失的“讀秒抉擇”體驗中,過度豐盈的歡樂或痛苦,定會招致精神的如此悲劇:精神超越世俗的秉性變得極端脆弱、極端無能、極端異化。被稱為“華爾街巨熊”的國際股神利弗莫爾,從事股票操作長達48年,歷經無數次興衰起伏、破產與巨大成功。個體生命的“金融內化”最終導致他走向自殺。他留下最后的遺言:“我的人生是失敗的旅程”。當一個人的精神信仰不足以支撐他的巨大欲望時,走火入魔就是他的不歸之路。如哲學家柏格森所言:“我們的思維,就其純粹的邏輯形式而言,并不能闡明生命的真正本質,不能闡明進化運動的深刻意義。既然我們的思維是由生命在確定的環境下為了作用于確定的事物被創造出來的,那么它就只是生命的一種流溢或一種外貌,它怎能把握整個生命?”[21]應當說,逐利的金融意志主義蔓延,在全球金融體系的框架中,個體生命的“金融內化”與人類精神持有的“整體性自由”必然發生嚴重沖突。金融化所承載的世俗性,被理解為當今生活世界新的“基督性”:金融即財富,它擁有著神靈般的想象,宙斯般的力量,擁有它便擁有著通約世界的至高權力,同樣也擁有著在瞬間將荒蕪的土地變成價值連城的“金字塔”的機會。掌握資本金融工具,便掌握了一切話語權,掌握了用金融手段左右經濟、價格和價值再分配的權力。顯然,生命的“金融內化”的嚴重后果在于:它直接導致人類對生命意義及價值認知的顛倒,金融轉讓價值似乎永遠高于生命價值。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曾對“財產權至高無上”的政治哲學信條做出深刻批判。他指出:“生命,作為各種目的的總和,具有與抽象法相對抗的權利。……生命既被剝奪,他的全部自由也就被否定了。”[22]因此,生命的價值高于所有權的價值,生命構成了一個比所有權絕對更高的價值。生命作為人格的定在,它是自由的最實質性根據:“那些構成我的人格的最隱秘的財富和我的自我意識的普遍本質的福利,或者更確切地說,實體性的規定,是不可轉讓的,同時,享受這種福利的權利也永遠不會失效。”[23]因為生命“所享有的權利不因時效而消滅,因為我借以占有我的人格和實體性的本質使我自己成為一個具有權利能力和責任能力的人、成為一個有道德原則和宗教信仰的人的那種行為,正好從這些規定中除去了外在性……”[24]黑格爾的觀點很清晰:在貨幣化、資本化生存世界里,從神性走向俗性的現代性發育,人類生命的整體性受到挑戰,一方面要積極接納追求經濟性的世俗社會,另一方面更要高揚追求徹底自由的批判精神。可是,難以超越的是:現代性主張主體性與物欲的關聯,而不是它與“整體性自由”的關聯。

康德提示:人是目的,人就是人,而不是達到任何目的的工具。這一深刻的哲學理念,已成為理解人類精神持有的“整體性自由”內涵的邏輯前提。它植根于文明歷史進化的需要之中,是人類由人性的利己主義傾向向更為廣闊的社會化傾向進化的歷史稟賦,因而也是“道德的整體”和實踐原則。“整體性自由”來自人性中高度私向化行為受阻,而被迫產生的“利他主義”道德原則。人類正是不斷接受個人的虛榮心、權力欲或貪欲心的挑戰,不斷創造一種更高的“生存境界”,從而推動人類不斷實現自由計劃。從歷史哲學的維度來理解金融現象的邏輯,人類相關活動實存著特殊性與普遍性相統一的公理。個體生命的“金融內化”本質上割裂了兩者關系:只注重特殊性,否棄了普遍性。實際上,兩者是辯證統一的關系:一方面,特殊性是普遍性存在的前提和基礎。充分肯定感性的個體及私欲的特殊性其合理性和重要性,對金融行為的個人動力學原理予以高度重視,個人乃是各種需要的整體以及自然必然性與任性之混合體存在的根基,充分理解惡的歷史作用的具體性、可感性和自我性,沒有因個人私欲、利己動機引發的金融活動中一切癖性、一切稟賦、一切沖動、一切激情,整體主義的普遍性就會成為毫無生命、毫無真實存在的空洞幻想。另一方面,特殊性應當接受普遍性的規制和導引,唯有“受到普遍性限制的特殊性是衡量一切特殊性是否促進它的福利的唯一尺度。”[25]這里有兩個重要理念。第一,普遍性是特殊性的類本質。馬克思指出:“本質只能被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26]人的類本質包括欲望的需要,更包括精神的自我認知訴求,金融架構越是隱性地侵入人的靈魂,改變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人的本質就會逐漸向經濟的物的世界轉移。人不能按照事物的種的尺度來生產并創造對象化世界,相反,金融尺度本身定義了人本質的規定性。第二,特殊性只有在普遍性中才能達到真理。特殊的東西只有把自己提高到普遍的形式,才能獲得它的生存。此真理有三個重要原則:一是追求利他主義原則;二是追求社會化(社會責任意識)原則;三是追求共有的制度文明原則。在現實的社會中,每一個特殊的人都是通過他人的中介,同時也無條件地通過普遍性的形式的中介,而肯定自己并得到滿足。這意味著創設金融機構或金融工具,應當以人類的利他品性為核心,本質地說,金融的原在性有著更為宏闊的美學境界: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希勒指出,“金融服務的是人類的欲望和潛能,它為我們構成一生中日復一日的各種活動提供資助。這些目標明確的活動本身都具有美感,……正是在為人類所有的活動提供幫助的過程中,也就是為一個擁有為所有成員所分享的富饒和多元化的合約的人類社會服務的過程中,金融才體現出其最真實的美麗”[27]。因此,狹隘的自利動機,極端的斂財心理,不道德的金融欺詐,失去社會責任的種種行為,包括刻板的金融職業習俗,都是與金融的真正本質相背離的。

顯然,生命的意義體驗與金融規制的過程體驗相滲透,如果讓精神世界完全服從市場命令,服從逐利的金融意志主義的行為節奏的召喚,它將招致人類的精神墮落或毀滅。自由是精神性的深度,欲望是經濟性的根據,兩者是靈魂與肉體、理性與欲望的關系,完全離開精神性的經濟性,資本金融只會運動在“原始叢林”中,產權轉讓關系便成為“狼群撕咬”的關系。尼古拉·別爾嘉耶夫指出:“如何在世界上實現精神,即不讓它處在未展開的狀態,處在仿佛是潛在的狀態,同時不對它進行客體化,不使之與自己異化,不把生存向墮落的世界里拋。這就是創造的精神問題。這意味著,精神性應該在世界上被實現,而不是被象征,應該在生存里實現,而不是在客體里。”[28]這里有兩層意思:一是一切客體化存在的絕對首要性屬于精神,即自由。精神的墮落不是精神的對象化或客體化的結果,而是精神離開了生命的本質運動方向,放棄了對物欲的批判和超越,精神被糾纏在物欲的世界里,這才是精神的真正悲劇。二是精神的徹底勝利將意味著作為非真正世界的客觀世界的毀滅和消失(表現為不同時代的金融工具、金融體系、金融理念等都不過是人類精神追求自由的產物,在一定的分寸上誕生著,在一定的分寸上消失著。),資本金融永遠是人類生存實踐的產物,它是可變的,被選擇的,被調制的,而不是生活世界的本體或唯一,在當代金融化世界里,諸多光怪陸離的投資理念已成為精神活動的主要偏好,全球擁有人數眾多的股民和基民,從清晨到夜晚,人們的生活已深深地被金融工具或產品所規制,有事實表明,21世紀人類對資本金融越來越準確、越來越復雜、越來越依賴的心理適應并盲從,已構成民族或國家的集體無意識。這種人的本質向經濟的物的世界轉移,全球范圍必然出現“富有者更富有、貧困者更貧困”的兩極分化的生存世界。

第二,生存世界的金融合約化極易導致人類歷史化意識淡薄,金融結構的語義系統與金融所賴以存在的歷史文化的意義構成系統發生認識論斷裂,意義世界被徹底的平面化了。

現代金融體系已經打亂了人類對時空坐標的基本認識,極大程度地深化了人類對主觀時空價值理解的內涵并強烈意識到當下與未來的對比。追求財富的時間幻覺集中體現在:人類的財富被擺放在“時間機器”中,一方面,“時間就是金錢”;另一方面,生命的過程與金融合約過程相重疊。人人成為謹慎的簽約人和利潤回報的算計者,并且永遠處在討價還價的世界里。品種繁多的“金融合約”,試圖把人類的生存偏好改變為“即時性買賣”過程的唯一體驗。不少充滿著符號幻象、價格幻象、杠桿率幻象和財富倍增率幻象的金融衍生品,其產品的合理性和有效性證明,往往被“荒誕的敘事情結”、“否定主義美學的邏輯推理”、“虛實有加的比對心理”以及“后現代主義視覺效應”等粉飾并被包裝。更值得提及的是,財富的創造及其流轉,離不開數字化邏輯程式的運作,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使人性的自由獲得了進一步的放大,但同時也使得充滿生命活力的人類逐漸囚禁在程式邏輯的“牢籠”中不能自拔。數字成為人類強迫性的記憶,一旦失去數字,人類便陷入苦惱甚至災難。世界意義的生命節奏似乎就在財富之夢的構造與財富泡沫破滅的體驗中輪回閃現。不可否認,現代資本金融體系加深了人類對未來時間坐標的生存意義的理解,卻相對弱化了對歷史時間坐標的生存價值的重視。高度理性化的交易程序,導致人類生存時間更多地被工具化、數字化、計量化和模式化所定義,人類已被金融合約化操縱了:金融市場暗含著原生的對稱理論,金融品價格總是因市場不同而發生變化,微小的價格波動實質上反映了強大力量的博弈,在時間的推移下,眾多微小的波動將匯集成一個必然結果。該結果已成為當下人類生存體驗的重要關注事件,它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人們關注的每天第一信息就是國際匯率、大宗商品期貨市場報價、股市開盤指數點位等。每日交易所開市時間成為大都市“第一關注時間”。每天被市場涌現的雜多信息影響,技術的靈性吞噬了歷史承載的人文精神,金融的歷史化被金融的工程化所替代,實體性的歷史傳統被虛擬性的當下創意所替代,金融的社會歷史擔當被追求既得利益的形式化套利功能所替代。毫無疑問,理解現代金融體系,必須認真思考思想和社會的歷史,人是歷史性地存在著,一個缺乏歷史感的人類是十分危險的人類。狄爾泰指出:“歷史本身所產生的某些原則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們使生命所包含的那些關系明顯地表現出來了。這些原則都是義務,都是以某種契約、以對任何一個個體僅僅作為人而具有的價值和高貴性為基礎建立起來的。這些真理之所以具有普遍有效性,是因為它們使歷史世界的所有各種方面都具有了秩序。”[29]關注歷史中的意義,有必要將金融理性提升到歷史理性來把握。金融體系本身是合理的,它實存著現實理性,金融理性的核心要義是追求金融效益的最大化,主要表現為:充分的零和博弈、最大化的風險套利、盡可能的趨利避害、本能的嫌貧愛富等原則。與之不同的是,歷史理性不屬于私見和任性的主觀偶然性,它源出于人類,是經過反思的、以追求自由意志為內核的歷史普遍性觀念。康德把它詮釋為:由惡引起的對抗,由對抗訴求著和諧,從而形成人類覺解自身的歷史進步觀念:“把那種病態地被迫組成了社會的一致性終于轉化為一個道德的整體。”(即人類的文明社會)[30]這里的關鍵思想是:盡管完美狀態的歷史進步,離不開人類過渡狀態的惡欲、沖突、犯錯以及道德方面的墮落,如康德所言:“自由的歷史則是由惡而開始的,因為它是人的創作。”[31]但歷史的進步離不開人類追求徹底自由意志的能動駕馭,離不開善的正義精神對惡的異化事實的揚棄,離不開從否定主義走向積極的建構主義。從金融理性走向歷史理性,至少有如此深刻的思想要義:從對抗性走向和諧性。21世紀全球資本金融體系的發展,已導致社會財富的增長率遠遠不及資本的收益率,勞動報酬的增長率遠遠低于資本的收益率。資本收益率為什么能如此偏離全球經濟正義的軌道而狂奔?為什么能如此脫離勞動價值論的科學規制而任性?魯道夫·希法亭在《金融資本》巨著中得出重要結論:“金融資本,在它的完成形態上,意味著經濟的或政治的權力在資本寡頭手上達到完成的最高階段。它完成了資本巨頭的獨裁統治。同時,它使一國民族資本支配者的獨裁統治同其他國家的資本主義利益越來越不相容,使國內的資本統治同受金融資本剝削的并起來斗爭的人民群眾的利益越來越不相容。”[32]這說明,金融資本發展的脫域性極易導致社會財富的兩極分化,權利與資本的交易必然帶來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對立,資本收益率高倍增長與社會貧富差距日益拉大的矛盾乃是金融化世界最深刻、最普遍的社會存在本體論問題。在全球資本高倍收益率的背后深藏著馬克思所擔心的社會勞資關系對立的性狀,金融資本實質上是特定的社會關系、生產關系和財產關系的反映,資本與勞動關系的對立,證明了相關制度的不公正性和人權發展的不平等性。金融資本,它的私向化程度越嚴重,其自身的內在否定性越充分,金融與人民的對抗性矛盾越尖銳。毫無疑問,現代金融體系應當從狹隘的逐利群體或階層自覺走向深刻的“人民金融”內涵。堅持人道主義宗旨,從制度上改變讓“富人更富、窮人更窮”的金融秉性,改變與之相應的一切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安排,尤其是改變“以資本為軸心”的社會核心制度形式。確保實現金融的民主化、人性化和社會公正性。人權問題首先是財產權問題,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社會公正制度,多數人的人權是無法保證的。金融制度乃是國家經濟制度、政治制度的體現,如若沒有一個人民性的制度安排,全球經濟正義無從談起。

第三,資本的精神向度更趨主觀性和任性。資本是人類追求自由自覺創造活動的產物,在每個創造行為里都有主觀精神的原初自由的因素。早在上世紀初,希法亭曾把高利貸資本、銀行資本和金融資本解釋為“否定之否定”的發展過程。[33]從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過渡到壟斷階段即帝國主義階段時期,“資本便采取自己最高和最抽象的表現形式,即金融資本形式。”[34]資本的精神向度趨向主觀性和任性:由虛擬資本所形成的“價格不再是一個客觀決定的量,而變成那些以意志和意識決定價格的人們的計算數例,變成了前提而不是結果,成了主觀的東西而不是客觀的東西,成了任意的和偶然的東西而不是不依賴于當事人的意志和意識的獨立的和必然的東西。”[35]在他看來,導致這種主觀性和任性的原因在于:①金融資本所形成的壟斷價格雖然可以根據經驗確定,但是它的水平卻不能從理論上客觀地認識,而只能從心理上主觀地來把握。[36]客觀的價格規律只能通過競爭為自己開辟道路。如果壟斷消除了競爭,它們也就因此而消除了客觀的價格規律能夠借以實現的唯一手段。價格不再是一個客觀的決定力量,而是主觀意志的結果。②隨著股份公司和資本集中的發展,控制銀行的虛擬資本的所有者與控制產業的資本所有者,越來越合二為一,越來越以金融資本的形式操控著市場,操控著價格,直至操控著整個社會。因此,資本的動員同生產過程無關,它僅僅涉及所有權,僅僅創造執行職能的資本主義所有權的轉移形式,即作為資本、作為產生利潤的貨幣額的資本轉移形式。[37]這樣,關于價格的競爭便成為關于價格的權力敘事,關于企業生產力的報告便成為關于上市公司的股票交易性狀的報告,虛擬逐漸擺脫實體,甚至真實變為“虛假”,虛假反成為“真實”,財富的勞動價值論被財富的權力意志論所替代。

21世紀資本金融時代的到來,既有著希法亭強調的“金融資本”的特性,更有著值得當代人思考的新內容:它已不再是銀行的貨幣資本與產業資本的簡單聚合,而是資本的金融化和金融化資本的相契合。資本的金融化,意味著資本集聚和運作重心由產業部門轉向金融部門,金融化資本,意味著資本構成和資本運作方式與股權化和衍生工具化相勾連。在資本的全球化和信息技術的智能化(如大數據、互聯網、云計算等)背景下,資本與金融的契合,就金融化資本主義制度而言,它是全球資本的壟斷與權力控制的結合,是追求壟斷資本效率的最大化與追求壟斷金融效率最大化的結合。資本的主觀性和任性表現為資本的高度私向化:①全球資本金融體系加速了全球公共資本總量的衰減,私人資本總量的飆升,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指出:“當前在發達國家,國民資本幾乎全部為私人資本:全都占90%以上,有些國家甚至超過100%。”[38]②在逐利的金融意志主義強力推進下,西方眾多的國家核心功能被嚴重的私有化。哈貝馬斯在反思金融危機時深刻指出:國家政綱“以其私有化的幻想掏空國家的核心功能,從而容忍了把政治公共領域殘存的一點協商性成分賤價變賣給利潤率節節高升的金融投資商,使得文化和教育依附于對經濟氣候敏感的出資人的興趣和心情”[39]。從資本運作的精神向度分析,過度資本化與過度金融化的契合,內生著技術與心理、邏輯與直覺、實體與符號、始基與想象等工作原理的運用。虛擬資本的工作原理離不開意識論,衍生品的創意離不開意志哲學。資本的虛擬創意,從界面到網絡空間,處處充滿著追求虛擬實在的形而上學。通過形象和意義流通,而非通過簡單的產品物質機理的描述,按照預先定義了的現實,通過模式和符碼以自我指涉的方式生產出來,從而達到比真實還要真實的“超現實”效果。

21世紀的資本似乎表達了對自由之本質的新規定,資本為人類的自由伸張做出了重大貢獻,其所開辟的新的自由,開啟了將來人本身能夠而且有意識地設定起來的必然性和義務的多樣性。實際上,21世紀的資本在現代金融的框架內,已經把主體自由界定為某種無窮無盡的財富創造和想象力,由無障礙的意識流動變成無障礙的財富創造形式。意識有多遠,資本就能走多遠。資本是一個作為主體的自我表象著的客體,意識越被虛無化,資本就越被虛擬空間化。資本一旦擁有虛擬空間形式,其意志形態空間遠遠大于物理形態空間。資本的上述特征,說明了現代人精神的不安分。斯賓格勒曾把現代人稱為浮士德式的人,也就是追求自強不息,不斷進取,不安于任何有限的、完成的、完全古典的東西。另一方面,在資本永無止境的創造自我面前,精神只有拒絕接受僵硬的資本邏輯所帶來的命運安排,才能真正獲得內在自由。柏格森指出:“意識賦予‘存在’一詞的確切含義是什么,我們認為,對于一個有意識的生命來說,存在在于變化,變化在于成熟,成熟在于不斷地自我創造。”[40]生命的沖動在于一種創造的需要,這種創造的本質就是力圖把盡可能多的不確定性和自由引入物質。如投資銀行家們,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受靈感火花的啟迪而創意出具有極強脫域性的新金融工具或金融衍生品,這些挑戰“確定性”、伸張“自由意志”的新工具,在一系列恰當的分析、評價及交易過程后,最終進入金融工程師和投資者們心理信賴的永久工具箱中,物質的財富通過抽象和創意,在主觀敘事和理性狡計的驅動下,有限的承載變成無限想象的索取權,在特定的態勢中,它的確可以以倍增式的財富效應變現,但也回避不了連概念到實體都被歸零的命運。

資本運作離不開分析師、評估師的意識判斷。如,以股票、權證、匯率和利率期貨等產品為代表的資本市場交易主體(以投資銀行業務為主的金融公司),由于資本市場虛擬經濟的特點,信息成為人們進行買賣交易的主要依據,而電子數字化則是投資人的主要交易手段,沒見過黃金的人可以買成百上千盎司的黃金,沒見過原油的人也可以買成千上萬桶原油,沒見過某企業產品的人也可以買該企業的巨額股票,那么決定市場未來走勢的重要分析和預測普遍是由投行首席經濟學家和分析師提供的,[41]其中他們在特定環境下的精神狀態、心理因素、情感反映等對評估及分析的結論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再一方面,資本運作監管制度的不健全,導致不少衍生品的交易處在“任意敘事”的非理性狀態中。如,對期權進行交易并非出于管理民眾生計這個高尚的目的,而僅僅是一種非理性行為。這種交易的需求是巧言令色堆疊出來的,是銷售期權的人利用顧客心理的弱點編造出來的。他們提出,對期權交易興趣最大的人是那些不懂市場、可能完全誤解期權的功能并夸大期權價值的人。[42]可見,不完美的衍生品市場,資本運作存在著嚴重的主觀性、意志性和任性。

資本精神向度的主觀性還集中反映在三個領域。一是衍生品的創意領域。主觀性往往表現為資本脫離金本位制,脫離實體經濟,通過衍生工具座架世界的意志主義企圖。二是資產證券化的精神生產領域。資本市場是一個生態系統,有它自身的發展規律,資產的證券化是全球經濟發展的大趨勢,但這又是一個長期發展的過程,倘若資產證券化的意志過強,而實際資本市場的可承載性卻很弱,必然導致資本的主觀性和任性。三是上市公司股票定價有著過高估值的意志偏好領域。企業的資本打造,主要不靠工業生產,而是靠股票投資,企業的價值只由資本市場來決定。估價過高意味著對資產的估計價值高于資產的實際價值,客觀地說,它對于推進資本市場大量新股的發行和交易有著一定的作用。但是,正如米切爾所指出的,“過高估價可能只是一個幻景”,[43]一方面,公司發行比其自有資產更多的股票將會導致公司未支付更多的股票分工而抬高股票價格。僅靠公司的資產顯然不能夠使公司以公平的股票價格發行股票;另一方面,它通過股票“摻水”將多余的壟斷利潤分散到更多的普通資本中,以遮蔽公司的壟斷利率;再一方面,它的極端的投機性極易導致市場的波動性。[44]2015年上半年中國發生的股災事件其原因之一正在于此。這說明,想象的時間與想象的財富,最終不能與真實空間和真實的發展條件相分離。在想象的時間里,前進與后退沒有很大的區別,但在真實的時間里前進與后退有著重大差別。

結束語

對金融化世界的哲學反思,并不是呼吁人類要廢棄金融價值觀,消除現代金融生活范式,而是將人類引入更為深刻的形而上的問題思考。如金融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席勒的發問:“我們都生活在金融主導的時代,也就是金融制度對社會經濟體制的影響力逐步增長的年代,而2007年開始的金融危機使大多數人都認為這種制度已經腐化,我們都需要認真思考這個社會的發展方向是否正確?我們這一代人以及下一代人是否仍要堅持同樣的發展方向?”[45]筆者以為,席勒所指的“發展方向”,寓意是人類應當期待著更高的生存狀態的完美綜合。如何理解這種生存狀態,如何實現“完美綜合”?有三個要義值得重視。

首先,它需要我們從未加反思狀態進入反思狀態。只有通過反思才能把握比金融更抽象的社會存在論的思辨道理。毋庸置疑,現代資本金融體系仍然歸屬現代性發展的高級形態,現代性二律背反的本質深藏其中:欲望與理性的對立、形式與內容的對立、私向化與社會化的對立、自我意識與道德律令的對立、康德式的主體與斯賓諾沙式的實體的對立。唯有深刻反思,才能觸及現代性與現代金融本體論存在的關聯性,才能對習俗的東西、本能的東西、感性的東西進行辯證超越,才能把屬人的自由程式更多地理解為主體性與自由的勾連,而不是單純客觀性、實體性與自由的聯結。才能認識到金融的創造力與人類的思想創造力同出一轍,金融在場性的缺陷,本質上是人類歷史進化過程中的實踐局限、理論局限和制度缺陷的反映,它證明了主觀精神(追求徹底的自由精神)與精神的客體化沉淪(它意味著世界的墮落性,世界的分裂性和奴役性,而且生存主體、個性都被變成事物,變成物品,變成客體)[46]之間的沖突十分嚴重,人性的弱點只有在更高人類實踐活動的歷史過程中被加以克服,盡管這一歷史充滿著矛盾、對立和分歧,充滿著強化的需求與力量的較量。人類的智慧正在于:永不停頓的憂患,永不停頓的改造,永不停頓的前進。

其次,21世紀全球資本金融體系的發展已深陷四大“二律背反”中:①公平與效率的矛盾沖突;②技術向度與人本向度的矛盾沖突;③私向化與社會化的矛盾沖突;④金融理性與政治理性的矛盾沖突。事實上,從資本的任性到權力的任性,21世紀人類歷史已出現超出人們意料的偏斜運動。世界如何實現全球經濟正義?人的異化何時被揚棄?純粹的經濟理性已導致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離,最終使人也成為被深度開發的金融衍生品。國際金融投資大師喬治·索羅斯曾語重心長地告誡人類:世界經濟史是一部基于假象和謊言的連續劇。要獲得財富,做法就是認清其假象,投入其中,然后在假象被公眾認識之前退出游戲。索羅斯的判斷盡管比較偏激,但他深刻地提出了千百年來人們一直追問的一個深刻的經濟哲學問題:金融的存在有無合理性與合法性?筆者以為,“金融與好的社會”的結合,它深層次關聯著一種新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精神的在場性。傳統的自由放任的市場哲學來自于西方個人理性的政治哲學譜系的價值同構,這種歷史精神的沉積已被人類實踐反復證明:它不再具有“現實性”和歷史的合理性。該政治哲學的核心價值觀只能導致“讓富人更富”的社會制度,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在1990年做出的“華盛頓共識”這一經濟構想——世界改革應當遵循如此方針:Trickle down(滲漏效應),讓富人更富,然后福利就自然滲漏到窮人了。[47]這種社會公正來自自然發生論的教條已被歷史證明是十分錯誤的。社會主義國家雖然有著“好的社會”的政治制度基礎,但由于存在著上層建筑的不完善,社會主義現代市場制度構建的不成熟,尤其是構建現代金融體系的不發達,“金融與好的社會”結合的優越性還很不充分。它也期待著新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精神的理論先行。

最后,根本上解決皮凱蒂所憂患的世界兩極分化問題以及資本發展的主觀性、任性和脫域性問題,只有從制度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人民性和政黨的先進性相一致的政治理性框架中,才有可能辯證地引導資本發展的積極效用,使自由放任的資本歷史進化到促進人類全面進步的自由歷史。應當清醒地看到,當代全球資本金融壟斷集團對世界經濟的控制和掠奪日益加重,其投機性、掠奪性和寄生性有加無已,它已從根本上證偽了金融帝國主義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問題。若不承認這一客觀事實,地球上的人類還要歷經更多的,也是更為慘重的歷史磨難。2008年金融危機后,中國的道路、中國的模式愈來愈成為世界學術領域關注的新視點,這說明歷史的偏斜運動盡管有著人類追求自由意志的價值偏好,但它仍然離不開歷史的必然性與歷史偶然性的辯證運動規律的支配。這也是馬克思的思想價值和科學價值在當代再度被喚醒的原因之所在。在中國,21世紀資本已成為追求普遍理性進步意義上的人性自由發展的重要象征,這是21世紀資本論最值得關注、最值得期待、最值得提升與總結的具有世界意義的重大事件。在中國,一個健全的資本市場,一個健全的融資機制,一個健全的市場經濟體制是多么的重要。21世紀的資本論最值得研究的是:中國精神與中國資本的互動。它不是單純資本運動的個別規律,而是極具創新意義的從特殊規律上升到一般規律的實踐探索。海德格爾指出:“對人類一切能力的至高的和無條件的自身發展的確保,也即對人類一切能力向著對整個地球的無條件統治地位的發展的確保,乃是一種隱蔽的刺激,推動著現代人不斷走向新的覺醒。”[48]21世紀是什么樣的“隱蔽的刺激”使得資本的運動給了當下人類新的覺醒呢?筆者以為,中國資本創新模式是21世紀政治經濟學批判再喚醒的學術事件。至少有兩個視閾的問題值得研究:①大力促進社會主義資本發展在何種意義上是積極的、有效的、正能量的?讓資本在社會主義陽光下最大化運行,重要的要解決哪些深層次的制度問題和改革實踐問題?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內生關系如何理解?社會主義與資本的內生關系如何認知?中國資本發展獨特的制度優勢、精神資源優勢是什么?②資本:如何從經濟理性上升到政治理性,即把追求經濟最大化效應擴延為追求社會發展的最優化效應,把經濟人的財富論提升到人民的財富論。這是十分重要的制度創新,也是中國為世界做出最重要貢獻的歷史期待。

(作者系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1] 海德格爾:《尼采》下卷,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2,第778頁。

[2] 參閱張雄《歷史轉折論》第四章“20世紀的意義:偉大的歷史轉折與社會轉型”,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4。

[3] 有關“資本金融”、“資本金融時代”的學術認知可參閱劉紀鵬教授撰寫的《資本金融學》著作。經濟學家厲以寧在該書序言中指出:資本金融是當今世界現代金融發展的新領域,它是從傳統貨幣金融單一的間接融資,向資本市場直接融資為主的現代金融發展的方向。筆者以為,資本金融最關鍵的變革理念,主要來自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由J.P.摩根提出的現代投資銀行創新理念:把證券公司的業務從簡單的證券經紀上升到包括行業、企業整合的策劃與融資全套服務。以摩根家族為代表的華爾街投資銀行導演了世界經濟史上第一場企業大并購,成就了美國經濟強國和世界新霸主地位。本文對資本金融進行現象學分析,不是全面否定它的存在,而是從精神與實在的關系中探討現代性無法規避的二律背反問題。

[4] 詹姆斯·里卡茲:《誰將主導世界貨幣——即將到來的新一輪全球危機》,常世光譯,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2,引言第14頁。

[5] 關于金融化概念的理解,還可以進一步參閱法國政治學家、國際馬克思大會社會主義學科主席托尼·安德烈阿尼教授的論文《能否再次改革金融化的資本主義》,譯文刊發在復旦大學哲學學院主編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發展報告2009》書中,人民出版社,2009,第257~263頁。

[6] 轉自赫希曼《欲望與利益》,李新華、朱進東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第44頁。

[7] 參閱羅伯特·L.海爾布羅納、威廉·米爾博格《經濟社會的起源》,李陳華、許敏蘭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171頁。

[8] 羅伯特·席勒:《金融與好的社會》,束宇譯,中信出版社,2012,第6頁。

[9] 羅伯特·席勒:《金融與好的社會》,束宇譯,中信出版社,2012,第2頁。

[10] 參閱戈茲曼等編著《價值起源》,王宇、王文玉譯,萬卷出版公司,2010,第1頁。

[11] 參閱戈茲曼等編著《價值起源》,王宇、王文玉譯,萬卷出版公司,2010,第13頁。

[12] 參閱戈茲曼等編著《價值起源》,王宇、王文玉譯,萬卷出版公司,2010,第13頁。

[13] 參閱戈茲曼等編著《價值起源》,王宇、王文玉譯,萬卷出版公司,2010,序第2頁。

[14]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57頁。

[15]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83頁。

[16] 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67頁。

[17] 黑格爾語,參閱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58頁。

[18] 參閱西美爾《貨幣哲學》,陳戎女譯,華夏出版社,2002,譯者導言第13頁,腳注②。

[19] 威廉·N.戈茲曼等編著《價值起源》,王宇、王文玉譯,萬卷出版公司,2010,第3頁。

[20] 狄爾泰:《歷史中的意義》,艾彥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第209~210頁。

[21] 柏格森:《創造進化論》,姜志輝譯,商務印書館,2004,第1~2頁。

[22]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149頁。

[23]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83頁。

[24]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84頁。

[25]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225頁。

[26]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56頁。

[27] 羅伯特·希勒:《金融與好的社會》,束宇譯,中信出版社,2012,第194~195頁。

[28] 尼古拉·別爾嘉耶夫:《精神與實在》,張百春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第59~60頁。

[29] 狄爾泰:《歷史中的意義》,艾彥、逸飛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第13頁。

[30] 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7頁。

[31] 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70~71頁。

[32] 希法亭:《金融資本》,福民等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433頁。對此觀點的進一步理解還可閱讀曼德爾:《權力與貨幣》,孟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第199頁相關內容。

[33] 參見希法亭《金融資本》,福民等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254頁。

[34] 參見希法亭《金融資本》,福民等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1頁。

[35] 希法亭:《金融資本》,福民等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256頁。

[36] 參見希法亭《金融資本》,福民等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256頁。

[37] 參見希法亭《金融資本》,福民等譯,商務印書館,2009,第207頁。

[38] 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巴曙松譯,中信出版社,2014,中文版自序第ⅩⅦ頁。

[39] 轉引自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編著《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報告2009》,人民出版社,2009,第210頁。

[40] 柏格森:《創造進化論》,姜志輝譯,商務印書館,2004,第12~13頁。

[41] 參見劉紀鵬《資本金融學》,中信出版社,2012,第22頁。

[42] 參見羅伯特·席勒《金融與好的社會》,束宇譯,中信出版社,2012,第113~114頁。

[43] 米切爾:《金融如何壓倒實業》,錢峰譯,東方出版社,2011,第52頁。

[44] 米切爾:《金融如何壓倒實業》,錢峰譯,東方出版社,2011,第52~53頁。

[45] 參見羅伯特·席勒《金融與好的社會》,束宇譯,中信出版社,2012,前言。

[46] 參見尼古拉·別爾嘉耶夫《精神與實在》,張百春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第55頁。

[47] 參閱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編著《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報告2009》,人民出版社,2009,第211頁。

[48] 海德格爾:《尼采》下卷,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2,第7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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