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寄語

時光荏苒，歲月如飛。《中國經濟哲學評論》自2004年出版以來，至今不期忽忽已歷經14載，其間我們先后出版了《貨幣哲學專輯》、《資本哲學專輯》、《財富哲學專輯》、《政治經濟學批判專輯》、《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專輯》，加上本輯《金融化世界專輯》，總共六輯。我們說過，這一本本凝集著全國學界同仁心血的論文集，猶如我們對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哲學探索的階梯，記錄著我們一步步探索真理的足跡，也是我國經濟哲學研究逐步走向深入的心路歷程。回顧這六期的主題，我們對經濟哲學的探索主題在現實經濟范疇與經濟學理論這條線上展開。而對現實經濟范疇的探索主題，正是現代社會經濟系統的歷史趨勢的思想映照。

首先是貨幣哲學的探索，它是對現實世界的“貨幣化”的思想映照。所謂“貨幣”乃是作為人與人的起源與相互服務的勞動之關系的價值的符號，貨幣數量的背后是抽象勞動的數量，也就是為他人服務的社會勞動量的符號。人世間事物林林總總，多如繁星，平凡如日用百貨，復雜如人身價值，其間具有質的差異，不可通約。然而任何事物只要通過市場進入交易之時，則立刻轉化為貨幣，統統由貨幣數量來度量。事實之間質的差異倏然消失，只留下同一貨幣數量之差別，統統用貨幣數量來標示。數量相等之物，在經濟活動中被視為可以相互替代的無差別之物。不可公度之質變成了用同一貨幣量度之量。甚至人的身份地位，也有了“身家×億”之說。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說，資產階級“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而這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正是用貨幣數量量度的自由。這個過程，就是世界的貨幣化。貨幣哲學就是對貨幣的本質和“世界的貨幣化”歷史過程的本質的哲學探究。

在此基礎上對資本哲學的探索，則是對現實世界的“資本化”的思想映照。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中的所謂“資本”，乃是貨幣與生產要素相結合的產物，也即投入生產過程中追求自身增殖的剩余勞動價值，它是以生產要素為載體的社會關系力量。這二者的婚姻使勞動價值具有了繁殖能力——通過支配勞動者的勞動來生產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本追求自身增殖的擴張性，使它不斷地把世界資本化，把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卷入資本擴張的循環圈中：把人資本化為“可變資本”（可以繁殖新增剩余價值的資本），把土地、機器等生產資料資本化為“不變資本”。而在把本國的人與物資本化之后，資本擴張到國外，把全球的一切都變成資本的載體和資本的支配對象。資本權力甚至逾越了經濟領域，而把政治也資本化了——通過政黨和選舉制度而轉化為政治權力。我們的“資本哲學”正是對資本的本質與“世界的資本化”的歷史過程的哲學探究。

而貨幣化與資本化的基礎則是社會財富。貨幣的力量來源于生產財富的勞動所創造的社會關系，來源于它作為這種社會關系（價值）可以支配物質財富，因此貨幣所擁有的社會力量說到底就是財富對社會的力量，它起源于人對財富的依賴性。世界的貨幣化，是將一切財富置于貨幣力量的支配之下，而且通過財富來支配非財富的各種事物和社會關系。離開財富及其對人的作用，貨幣所代表的社會關系就不再是現實的社會關系，從而淪為一張廢紙，不再是貨幣。同樣，資本的力量來源于它以生產要素為載體，并且能夠支配生產要素來生產財富。世界的資本化，是將一切自然物與社會物都置于資本力量的支配之下，成為資本實現自身增殖之工具。資本離開財富，便是虛擬的游戲工具，不再是資本。因此，財富哲學，說到底是探索財富的本質，以及財富與貨幣與資本的關系，財富與世界的貨幣化與世界的資本化的關系的哲學探索。

而在對貨幣、資本、財富的哲學探索的基礎上，我們分析了政治經濟學理論，分析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也即分析了由這三者交織而成的市場經濟形態，分析了關于它們的政治經濟學理論。現在，本輯將經濟哲學的探索主題，引回到現實的經濟范疇之中，這就是最高的經濟范疇——金融。

從詞源學意義上講，“金融”（finance）一詞與“結束”（finish）一詞詞根相同，其原意為“最后的清算”。而在中文的語境中，“金融”意味著對貨幣、資本和財富的融通。我們的經濟哲學討論主題進入“金融哲學”，也就意味著經濟哲學的“結束”，也意味著它們的融通，因此《中國經濟哲學評論》的第一大單元，至此也就意味著到了“最后的哲學清算”的時刻了。因此，此期《金融化世界專輯》在經濟哲學研究中具有特殊的意義。

“金融哲學”首先意味著對先前所有的經濟哲學研究進行“經濟哲學的最后清算”，從而內在地包含著以往所有的經濟哲學研究——對貨幣哲學、資本哲學、財富哲學、市場經濟形態的哲學與政治經濟學的哲學的研究，建立在以往的這些哲學研究的基礎上。因為沒有貨幣、資本、財富，沒有使貨幣、資本和財富相交織的市場經濟形態，也就不可能有金融。同樣，沒有對它們的哲學分析，也就沒有金融哲學。而對它們的哲學分析，則統統融入“金融哲學”之中。

然而“終點”也就意味著新的“起點”，金融在對過去進行“最后的清算”的同時，也在倍數化地積極運籌并能動創造未來命運。這是因為“金融”在進行“最后的清算”之后，使貨幣、資本（實體資本）和財富（實體財富）進入新的形態——證券化形態，包括股票和各類作為所有權證書的票據、期貨、形形色色的金融衍生品，匯成了金融世界，生成了建立在實體經濟基礎上的虛擬經濟體系。而這種虛擬經濟體系，通過金融杠桿——用小額資金撬動數倍甚至數十倍于自身的大額資本，引導著實體經濟中的倍數化的資本擴張運動。于是，“世界的貨幣化”、“世界的資本化”上升到新的形式——世界的金融化之后，資本的流轉速度與數量被倍數式地擴張了。金融化的虛擬世界又通過金融證券的超越時空界限的大規模高速運轉，把世界各國，把整個人類世界都卷入金融旋渦之中，從而成為貨幣之上的貨幣、資本之上的資本，在虛擬經濟的王國中支配著現實世界。由于金融化的虛擬性質，導致一切具有不可確定的波動性的事物（比如股票的價格指數、匯率的變動、一切商品的價格變動、對保險產品的風險的預期，甚至氣候的變化，等等），都可以將其用波動變化的指數來標志，然后賦予這個指數以價格，由此將此事物羽化為可以在虛擬世界買賣的金融產品，因此它能夠對世界進行最徹底的、無孔不入的金融化，這就使金融成為既威力無窮的天使，又是無惡不作的惡魔，能動地支配著現實世界的未來的命運。

——生產社會財富的企業被金融化了，成為股票市場上的市值。而市值的上下波動牽動著萬千股民心臟和脈搏的起伏，引導著他們畢生血汗錢的流入與流出，而金融大鱷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決定著企業所有權的歸屬，牽動著整個實體經濟的起伏。金融的確是個天使，它能夠使一些處于萌芽狀態的創意和理念變成巨大的現實生產力，比爾·蓋茨的微軟、馬云的阿里巴巴便是鮮活的例證，也能使一些老舊的企業恢復青春的活力，新中國建立之初的許多國有企業在改革開放中成為屹立于國際產業的巨擘，源于企業的金融化。然而，金融也是個惡魔，它通過一場股災，使萬千小股東畢生的血汗錢化為烏有……

——養老金和醫療保險金被金融化了，成為投入金融系統中的各種證券。與它們一起投入虛擬王國中的，是人們鮮活的生命，生命在此進行“最后的結算”，結算的結果決定著人們的生和死、健康與疾病。金融的確是個天使，它能夠使養老金與醫療保險金獲得增值的機會，從而使老年人和大病患者能夠安度最后的時光，使生命得到幸福的“最后結算”；然而，金融也是個惡魔，它會通過一場危機，使被卷入其中的萬千生命被無情地“結算”……

——甚至，政治也可能被金融化了。今天的資本金融已經成為支配各國社會和政治的強大力量。當今的國際資本能夠通過國際金融系統，轉瞬之間把萬億財富或資產悄然轉移，使某國民眾數十年積累的財富化為烏有，從而導致國家政權的動蕩。而掌握金融霸權的國家則由此實現了自己的政治意志。金融已經成為國際政治的武器。

——人們的精神世界的活動也被金融化了：支配著社會輿論的新聞傳媒被金融資本收購，化為股票市場上的市值；據稱最嚴格的自然科學研究也被金融化了，因為國際著名頂級期刊原來只是為了賺錢的商業機構，它依靠按照科學原則生產SCI指數（引用率指數）來謀取巨額利潤，如此等等。

——最后，由世界的金融化所形成的虛擬經濟體系自身，在支配現實世界的命運的同時，必然又被現實世界支配——因為現實的實體經濟世界是金融力量的真正根基。資本的擴張意志在虛擬世界中通過資產證券化而瘋狂掠奪人間財富，最后必將失去人間財富的支撐而趨于崩潰，于是2008年金融海嘯接踵而至，全球資本主義經濟陷入一片驚恐，實體經濟由此一蹶不振，至今仍然處于危機的陰影之中。

對中國來說，金融既是推進中國經濟運行和發展所必需，必須通過金融系統的杠桿效應支持科技創新，扶貧濟困，支持國家基礎設施建設，協調整個經濟系統健康運行，使社會的每一份資金都處于積極的運轉狀態，從而使國民經濟迅速發展。沒有強大的金融體系，根本不可能推動整個國民經濟的有序運行與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無從談起。然而另一方面，金融系統通過金融杠桿的倍數效應，而成為釀成金融風險乃至整個經濟風險的溫床。而在參加國際金融體系的過程中，國際金融大鱷對我國財富虎視眈眈，稍有疏忽，我國人民辛辛苦苦積累的財富便有可能被其席卷一空。國際金融系統成為懸在中國人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因此，對金融化世界的哲學反思，不僅是理論發展所必需，也為我國社會主義建設所必需。正像金融本身是“最后的清算”一樣，這部《金融化世界專輯》的出版，既是我們對先前經濟哲學研究的“最后的清算”，也是新的輪回的開始。而這個新的輪回，恰逢在中華民族的發展史上具有偉大意義的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代表大會召開，中國進入“習近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這是中國金融的新時代，也將是中國經濟哲學研究的新時代。

在這進入新時代之際，收入這本文集的各種觀念與思想，是當代中國學者對金融哲學的探討的結晶。它記載著當代中國學者對社會理性反思的心靈的記錄，也是對未來經濟哲學研究的新的輪回的展望。我們希望，這些密切結合當代實際的文章，能夠加深我們對當代中國與當代世界的財富運行機制的理解，有助于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緊扣時代的脈搏與人類精神的根基的這些哲學反思，不像晨露般的燦爛而短暫，也不像流星般的稍縱即逝，而能夠具有較為持久的文獻價值，在學術的星空中持久地閃爍著它那并不耀眼的光芒。這是我們一切研究與探索的最終目標之所在。

是為序。

張雄 魯品越

2018年3月24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