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屯堡社會如何可能:基于宗教視角的考察
- 孫兆霞 汪青梅等
- 8684字
- 2024-04-09 16:10:10
第一節 中國鄉村社會在社會轉型期的突出問題及其宗教訴求
一 中國鄉村社會在社會轉型期的突出問題
社會轉型時期,大量農民工脫離鄉村但又難以融入城市,由此形成了巨大的社會隱患,直接影響城鄉社會的穩定。在有的地方還引發了以信仰西方宗教為表現的“自我救贖”行為。
(一)城市居民與來自農村的流動人口間的對立與緊張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會同國家統計局開展的調研顯示,到2008年年底,全國農民工就業的總人數是2.25億,其中外出務工的農民工人數已達1.4億。[2]我國的城市化過程嚴重滯后于工業化過程,在農村人口不需要轉變為城市居民的情況下仍能維持工業化模式。因此,非農化的農民工雖然進了廠,但卻難以“城市化”,只能“半城市化”[3]。城市化意味著勞動者可以憑勞動收入在城市娶妻生子、養家糊口,有房子可住,可以贍養父母、撫育子女,過上完滿的家庭生活。勞動者至少可以在城市完成家庭勞動力的簡單再生產,住在城市里的家庭成員也同時可以享受到城市公共設施和公共福利所帶來的好處。半城市化意味著進城的農村流動人口在制度上沒有享受到完全的市民權利,他們不能依托城市走完自己的人生歷程,并完成家庭生活和家庭人口的再生產。他們在社會行動上與城市社會有明顯的隔離,對城市社會沒有認同感,不認為自己是市民,在社會認同上出現同鄉化、邊緣化傾向。“有1.3億進城的農村流動人口還不能實現城市化,不但損害社會公正原則,而且已經帶來越來越多的社會問題,成為當前中國重要的社會結構問題,其危害性越來越明顯。”[4]
雖然農村流動人口并沒有對城市社會采取敵視態度,但是,他們享受不到城市居民所能享受的諸如子女受教育的公共資源,社會失業保障、醫療保障等社會公共福利。低收入也使他們無法達到一般城市居民的消費水平,更難企及城市中等以上收入人群的生活水平。而同在一個城市中生活,農村流動人口與城市居民間在消費方式和消費水平上長期存在差距,這就成為他們與城市間出現隔離、歧視與反向認同的經濟、社會基礎。而且,中國有大量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存在(據估計有2.5億~3億),因此,有限的就業機會與無限的過剩勞動力并存,企業便會選擇降低勞動力的報酬。如果再遇經濟危機等風吹草動,首先受“災”的就是農民工群體。大批低收入的和失業的農民工在城市中,以“半城市化”的狀態生存,必然給社會帶來諸多不穩定。《2009年社會治安狀況分析》一文指出:2009年,隨著金融危機對中國經濟、社會的影響不斷加深,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城鎮轉移就業能力不足、社會保障覆蓋面狹窄等問題更加突出,在較短的時間內失業人數急劇增多,無業人員流散于社會,由失業引發的貧困問題滋生蔓延,給維護社會治安和社會穩定帶來較大壓力。[5]
首先,盜竊、搶劫、搶奪等侵財違法犯罪活動多發、高發,并拉動刑事犯罪總量繼續增長。
表1-1 2009年1~10月違反社會治安犯罪立案情況
其次,農民工在城市作為一個龐大的沒有“根”的人群,他們既不能扎根城市,又不能回歸鄉村,在經濟發展困難或危機時期,就會形成一個無業漂泊的人群。他們從鄉村的“熟人社會”進入城市的“匿名社會”,由暫時的“企業人”變為“社會人”,面對下崗失業、生活拮據、人地生疏等不利情形,承受著來自城市的“被剝奪感”,普遍會產生巨大的心理問題和精神問題。他們不可能“慎獨”,更不可能將農耕社會傳統中“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的古訓付諸實踐。在城市中的邊緣化處境,容易使他們利用同鄉、工友關系糾集成為違法犯罪團伙。
最后,進城務工農民工無法融入城市社會,無法在城市中扎根,實際上為農村發展埋下了隱患,特別是留守兒童問題、夫妻城鄉分居問題、空巢老人問題、兒童返鄉讀書問題。每年春節返鄉過節,進城務工農民由于價值觀、生活方式發生變化而與家人、村鄰們發生的情感沖突的問題,以及賭博、吸毒、涉黃消費等“放松”性行為的問題,均形成對鄉村社會原有秩序和精神生活的破壞。因此,從過程上看,在城市化及新型城鎮化的過程中,鄉村社會存在的意義不可小覷。從目標視角看,“城鄉一體化”的“鄉”也依然是以其社會和諧穩定的“美麗鄉村”為訴求的,無此依托,農民工就失去了自己生命存在之根。如此龐大的群體及其“社會再生產”必須以鄉村社會建設目標為前提,解決當下和未來的難題。
(二)農村產業結構和家庭結構變遷造成的經濟倫理困境
農村精英的流出,導致了農村社會結構的錯位。一般而言,能進城打工的農民工較留鄉的農民更年富力強,教育程度和冒險精神相對較高,出來的往往是農村“精英”,而留守的則是老弱婦孺。從社會結構上看,農村原有社會結構嚴重錯位,本該由核心家庭負擔的子女教育變成老人“代管”;本該由村莊集體共同建設和管理的公共基礎設施因年久失修無人過問而全線崩潰。“空巢”“空殼化”村莊的內涵不是無人,而是結構化的社會角色的缺失。因而,農村社會問題,如自殺、離婚、留守兒童問題、空巢老人問題、返鄉農民工精神空虛問題、村莊片區性黃賭毒泛濫、社會失序等問題日益嚴重,成為社會不穩定的廣泛基礎。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副主任陳錫文2010年9月在中央電視臺《面對面》欄目中談到,以中國城市化最快速度計算,到2035年,中國仍將有8.5億人口生存于農村。關于現在及未來50年內中國農村社會是怎樣一個生存和生活狀況,諸多“三農”問題專家如溫鐵軍、李昌平、賀雪峰、曹錦清等人的基本看法是:經濟上,農民經濟方面增加收入的渠道不多,因為中國農民數量過于龐大。由于人多地少的矛盾,不可能通過農業規模生產獲得高于國際市場農產品價格的利潤。而隨著經濟的發展,全國的恩格爾系數逐年下降,占全國人口多數的“職業農民”只能從人們越來越少的農產品產出中獲得收入,這當然不可能有較快的收入增長。因此農村中人與土地的關系就只能是:土地只能充當生活保障的底線和經濟福利的載體,而不是發家致富的源泉。也就是說,“未來50年,在農民總數不可能大幅減少而收入不可能大幅增長的背景下,能否以及如何從文化上增加農民的福利,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6]
在傳統的中國農村,以農業為主的兼業經營從來就是經濟活動的主要形式。以種植為主,輔之以手工業、加工業、趕集、經商貿易等合稱為副業的營生方式,便是傳統小農經濟的基本內容。這種封閉式的小農經濟,是以土地資源的有限,甚至緊張為基礎的,當然也取決于農業社會的生活需求及消費水平。黃宗智以華北鄉村社會研究為主要依據,認為內卷化是傳統農業中農業生產的基本特征。換言之,副業是農業種植經濟的補充,其目的是維持基本生存,在生存底線之上的副業收益或盈利并非指向擴大再生產的利潤收益,而在于支撐人口的簡單再生產,為下一輪精耕細作的農業和利用閑暇兼業,獲取幾乎沒有剩余的生活資料做準備。在此經濟模式中,相應的社會結構是以宗族血緣為紐帶的鄉土社會。
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在城市化、工業化的引導下,一方面,農業種植的收成大幅提高,糧食已不構成家庭人口生存的制約,而糧食及大宗農產品的銷售價格在“比較利益”的壓制下,長期低迷,使種糧等農業生產對農村人而言,僅存在就地順便照管,提供食物的功能,農業之于農村人的社會文化意義隨之消散。農業生產過程中對自然的敬畏和對豐收的文化膜拜,以及對農作物與人類群體生生不息的關系的超越性體認皆已退隱,而僅存“物”的功用。另一方面,經濟作物及副業的收入,在“閑暇”增多的前提下大幅提高。更主要的是,以另一類勞動生產方式為前提的外出打工收入,徹底改變了農村人對土地和自然環境的傳統依賴心理和行為方式。要想多掙錢、過好日子,就得另謀他業。外出打工而不是在土地上刨食,成為農村人自主性提高后走向外部世界的動力和選擇。這樣,農村人口與從業方式契合為三重結構:年富力強的,走出鄉村外出打工;稍有家庭牽掛,又略有經營能力的,在近處經商、務工,農忙時節還可回鄉助耕;老弱婦孺留家務農,經營種植不多的田地。這樣的家庭從業結構,轉型期的產業斷裂,帶來了家庭成員之間的隔膜和不同價值觀之間的沖突。由于外出農民工和就近經商從業農民現實的“家”還在農村,因此,鄉村社會客觀上成為一個“四面八方”“七行八業”年度匯聚的大平臺。快速致富伴隨著失業,破產與暴富、討薪與欠貸、做假與促銷、誠實勞動與坑蒙拐騙等相互沖突的實務與價值觀并置,光怪陸離地同時在家庭與鄉村上演。
也就是說,鄉村經濟已經從過去以農為主、維持底線生存的兼業型經濟,走上了工、商、農并舉的寬余型經濟。但土地和農業作為農民生存保障的功能凸顯,同時意味著這種從業結構和經濟本身在市場經濟體制還不完善,特別是在法治體系還未建成的情況下,內含了極大的不穩定性、脆弱性和危機。如此經濟基礎,不能為人們提供明朗的、穩定上升的收入預期,只能成為短期行為、投機心理、暴富取向的策源地。更深層意義上,無論是過去人們賴以生存的農業,還是當下人們賴以謀生的企業、商業,其業緣的文化內涵(如農業中的敬天,商業中的誠信),都已被快速蔓延的工具理性(如與現代化、工業化同步的新教倫理中的節儉精神等)所遮蔽。因此,鄉村社會農戶家庭的多業并舉,是在轉型時期經濟和產業精神、經濟倫理被遮蔽后,單一物欲取向的“從業”。這種“從業”方式并不伴隨產業進步所需的文化成長,也不構成產業間階梯式進步的精神內涵,更缺乏與行業精神一致的內生性宗教情感的支撐。因此,掙錢就只能是掙錢,而不管掙錢時的倫理和花錢時的禁忌。工作和就業不能與“心”相通,在走出貧窮的同時,丟掉的不只是貧窮,得到的,也僅僅是物質上的“富余”。
(三)鄉村治理的困難
在傳統的中國農村,尤其是漢族社會,村莊治理基本上是宗族權威利用村莊整合后的宗族經濟、文化資源完成對村莊公共事務的管理和整治,如興修水利、時節祭祀、懲罰越軌等。由費孝通、梁漱溟、林耀華,弗里德曼等人提出的宗族血緣和由此派生的地緣關系中內生的權力,是傳統鄉村治理中合理的正當性資源。由此也構成自下而上的“家庭—小家族—宗族—村落社區”逆向社會控制體系。20世紀50年代之后,宗族治理的經濟、政治、文化基礎消解,特別是人民公社制度建立后,村莊治理完全被納入國家軌道。雖然建立在一大二公基礎之上的農村治理資源及機理生產出后來被詬病最多的生產小隊中“懶人得利”“出工不出力”等行為方式,但在較大工程和基礎設施建設中,如中、小型水利設施,農村公路,集體林場等公益性建設項目中,形成了吃苦在前、敢挑重擔的先進人物成長的土壤,也促成村莊治理新權威機制破繭而出。
改革開放以后,先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施行,后來是開歷史先河的農民免稅政策與民主治理法律登上歷史舞臺。從村莊治理角度看,村集體公共資源一夜散去之后,村莊中體現國家力量的各種行政機構也紛紛退出。村莊自治缺乏內生的公共資源和權威,也缺乏來自國家的穩定資源支持和有執行力的制度規范。缺乏經濟開發資源的村莊流向無治之狀,例如,需要規模性人力、物力投入的農村公共水利設施已基本毀壞,因村莊治理的缺失而嚴重失修。陳錫文指出,現在要恢復這些農田水利設施,需要不可小覷的資金。問題的嚴重性在于,即使中央給了錢,絕大部分村莊也無能力組織起來完成農業生產最需要的基礎設施工程的重建。因為巨大的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源已經喪失了。超越個人和家庭的實現公眾利益的社會共同行動的能力與共識,已經沒有內生性的組織基礎。擁有礦產、水文、土地資源的村莊和被政策確定為“新農村建設”示范點的村莊,則因有財政轉移支付用于支持農村建設和開發資源的外部資金的誘惑,在村主任選舉中出現賄選的概率大大增加。村莊治理的政治、社會、文化基礎坍塌之后,經濟利益在村莊的分配和獲取,是惡化了村莊社會治理秩序,還是借此重新建立了創新型村莊生產、生活新秩序?就目前轉型中的村莊情況而言,還缺乏強有力的或說有把握的機制和資源來阻止其惡化趨向。村莊治理,現已被農村問題研究者一致認同為中國農村問題中最明顯,也最迫切的問題。而目前,中國的鄉村社會仍有8億農民生活于其中,包括那些雖然外出務工,卻不得不依托村莊來完成勞動力再生產的農民工。[7]2050年時,據預計,也仍將有7億農民生活于鄉村社會之中。我們將繼續面對因“社會性”缺乏而使得村莊治理無法實施的難題。
(四)鄉村價值觀與村落共同體精神基礎受到沖擊
傳統鄉村價值觀的失落和村落共同體精神基礎的動搖,緣于農村社會基礎結構的變化。諸多研究者認為,中國世紀之交的農村巨變最重要和最顯著的方面,在于農村社會基礎結構的變化。構成村莊內生秩序基礎的各種超家庭的結構,如傳統的宗族和村社組織趨于解體,甚至以兄弟、堂兄弟關系為基礎的近親血緣群體也開始瓦解。村莊原子化不再是少數地區的現實。[8]梁漱溟認為,圍繞父子關系主軸形成的人倫體系,即不重團體、不重個人,而重倫理關系的“倫理本位”,是傳統中國社會的基本特征。[9]而在中國社會轉型的當下,取代“倫理本位”的農村社會基礎結構的新結構,是在村莊正式登臺的“核心家庭本位”的社會基礎結構。譚同學在與梁漱溟倫理本位社會特征進行比較之后,將“核心家庭本位”的社會基本特征歸納出八個方面,其中較為重要的方面是:核心家庭中個體性及私利凸顯,“反哺”式社會機制遇上孝道相對式微的難題,使原有社會中最重要的人倫秩序受到挑戰;擴展到社區,則是社區行為規范無力,內生性權威弱化,人倫關系與村莊治理脫鉤,利益競爭與權力均衡成為關鍵;對于人生意義和行為選擇而言,自省、內斂、克己、自勵不再為村民看重,寄希望于外力、不勞而獲地實現向上的社會流動,成為“時髦”的人生傾向;而倫理不具有代替宗教的信仰支撐功能而是走向坍塌,使道德的底線和意義的目標一同消失,個人成為無權也無精神性的失靈魂者。[10]不少研究者提供了農村社會基礎結構轉向核心家庭本位的后果表征,如閻云翔[11]關于鄉村禮物流動的研究,麻國慶[12]關于鄉村家庭社會結構的研究,賀雪峰[13]關于村莊道德失范引起老人自殺成為人口死亡的常態的研究,等等。更一般的情況是,與核心家庭化過程同步的20世紀90年代婦女的高自殺率,在進入21世紀以來,婚外情陡增向高離婚率過渡,以及農村家庭婚姻問題誘發的犯罪率陡增。
關于傳統農村人們的價值觀及生活理想,學界通過“生”與“死”這兩個指標問題來觀察。生,指的是傳宗接代隱喻的家族、血脈生生不息的意義,對應于現實生活中老有所養、小有所教的生活秩序與社會繼替;死,指的是祖宗崇拜的根源意義,對應于現實中長老權威依托的文化資源、社會資本以及“祖蔭”給予兒孫的福祉。可見,這樣的價值觀建立在費孝通所說的與男性血緣黏著于泥土的“鄉土社會”之上,在梁漱溟“倫理本位”的焦點中建構社會關系的“差序格局”。然而,中國社會轉型中市場經濟的“物”之膨脹依托個體主義覺醒的溫床,解構了長時段宗族代際繼替的理論;土地上慢條斯理的增收相比于資本、利潤流水線生產的快速財富積累也恍如隔世。因此,核心家庭本位取代倫理本位的農村社會基礎結構一旦形成,追求當下個人利益,物欲戰勝意義,注重消費和當下享受的價值觀正以摧枯拉朽之勢,蕩滌著鄉村社會中掙扎著的生之慶典、死之喪禮。于是,關于喪禮上出演脫衣舞[14]、某些農村借婚喪嫁娶之機斂財而致使村民“逃離”到外地等案例,層出不窮地出現在農村研究者的筆端。[15]計劃生育國策以制度安排的硬實施將個人當下“享受生活”的取向從“傳宗接代”的傳統勾連中剝離出來。當傳統的生活意義、人生目標隨社會基礎結構的坍塌而遠去,而現代性對價值理性的遮蔽又難以撥開時,人們的頭頂上再無他物,眼前的燈紅酒綠,足以讓人們迷失其中。于是在諸多調查報告中出現了,鄉村社會過年時為“接待”返鄉農民工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賭場;在外打工時“溫順”如羔羊,一旦返鄉卻暴如雄獅的農民工鄉村性格的雙重面向;以及將春節等于鄉村治安案件高發期的縣鄉公安工作指南。統而言之,人們人生意義迷失,生活理論下沉,無道德底線,無自然敬畏。在現代性的“善”還來不及打開之時,現代性的“惡”已經蔓延鄉村。
以上中國農村社會轉型的現實表明,城鄉二元結構是出現農村問題的前提和背景,并且由于該結構的歷史特點和現實規定,它也將是中國未來較長時期內城鄉差異仍將存在的肇因。這一切,都是在中國現代化道路的實踐和探索中出現的。就人類現代化過程中的現代性而言,至今,普遍詬病的問題也還是物欲的膨脹遮蔽了價值理性的彰顯;崇尚科學主義而自大的人類,普遍失去了對自然的敬畏和對文明終極問題的追問。在全球化過程中,物質財富的增長反而帶給人類精神世界的貧困。由此思路我們會發現,中國鄉村社會當下的問題,是在物質生活條件日益提高,社會福利不斷增加的前提下,農村原有社會結構坍塌,人們喪失生活的目標,而城市現代性顯現也非常畸形的前提下產生的問題。特別是中國城市化與工業化、現代化不同步,因而這種現代性之惡正在瘋狂吞食人們對精神生活的依賴和對傳統文化的堅守,也遮蔽了現代性原本“全面”而符合人性的彰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鄉村社會當下和未來較長時期內的更主要問題,亦是與社會基礎結構變化相關聯的文化和宗教意義上的關乎文明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問題。
二 鄉村社會訴諸宗教的“自救”表現
以上從社會轉型和社會變遷的視角對農民群體狀況的呈現和分析表明,中國在現代化發展進程中,農村社會原有的“守望相助、疾病相扶”的共同體正面臨整體性瓦解、坍塌,而城市化卻并未給農村社會的危機提供足夠的轉化空間。這種危機的根源不在農村,但農村卻成了社會問題積累最多、社會不穩定性因素最為敏感的地帶。當然,社會既然是一個活體,它自身總有“自救”機制,近年來,西方宗教在中國農村快速蔓延,就是“社會自救”的突出表現。
2008年,在孫冶方經濟科學基金會支持下,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組織研究人員對全國10省20村進行深入調研,通過實地調研和對已有研究資料的收集,全面掌握調查點及其所在省份的相關情況,在多區域比較的基礎上,透視西方宗教在全國農村發展的基本狀況。他們的報告認為,以基督教為主的西方宗教經過近30年的發展后,已經完全取代中國傳統宗教和民間信仰形式,成為我國農村主導性的宗教并且具有唯一的合法性。西方宗教的傳入除了有深刻的歷史基礎之外,主要是近30年農村社會經歷著巨大的社會變革和結構性轉換,農村出現了諸多個人、家庭和社會問題亟待解決。而同時,一方面傳統民間信仰形式在經過農村改革和歷次運動之后已支離破碎、不成體系,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枝節性“復興”也只是曇花一現,無法給予人們應對社會變遷的精神性滿足,亦無法對抗話語體系、組織體系都更強的信仰形式;另一方面基層政權從社會管理和私人領域中撤退,不再回應人們的這些需求。基督教恰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宗教開放政策實施后“巧遇”農村社會的需求,并給予及時回應,借此迅速占領農村的信仰空間。[16]
另一項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權威性報告也證明了同樣的問題。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課題組2008~2009年在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17]就我國基督教[18]信徒人數和信仰狀況等主題進行了大規模的全國性抽樣調查,其主要結果為:第一,我國現有基督徒約占全國人口總數的1.8%,總體估算為2305萬人;第二,從全國范圍看,1993年以后信教的基督徒占信徒總數的73.4%,除華南地區52.9%外,各大區均在60%以上,東北三省達90.5%;第三,因自己或家人生病而信仰基督教的信徒占60%以上。[19]《2009年中國宗教報告》的總報告指出:“改革開放30年來,城鄉弱勢群體在基督教信徒中一直占有較大的比重,這是累積的‘民生’議題在特定階段集中發酵和附生的結果,而且仍將持續相當長的時期。”[20]而就宗教生態自身或狹義上看,“近年來基督教快速傳播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中國的傳統宗教被當作‘封建迷信’遭受打壓,宗教的生態平衡被破壞”。[21]
上述華中科技大學課題組扎實而深入的田野調查報告,以及中國社科院課題組縝密嚴謹的宗教社會學問卷調查報告和具有權威性的綜合研究報告,都證實近年來中國社會中基督教快速發展的現實。對其原因的分析從廣義上指向社會轉型過程中弱勢群體價值失落與社會問題的凸顯,從狹義上指向中國民間傳統宗教缺位的宗教生態失衡。并且,調查幾乎一致性地得出結論:“與人類所有的社會形態一樣,中國社會也是需要宗教的,宗教也是中國社會的價值核心。”[22]只是,對于中國社會需要什么樣的宗教,在西方宗教與中國傳統宗教之間如何達到一種宗教生態平衡,需不需要這種平衡等相關問題,研究者各有主張。
據20世紀20~40年代基督教在貴州威寧石門坎苗族群體中成功傳播的經驗,外來宗教易于為本土民眾所接納的核心要素有兩條:一是“接納”族群以文字為表征的文化或文明尚不發達,未形成與周邊族群以文字來表達文化或文明傳統相對話的文化自信;二是就社會等級角度而言,該群體處于可感知的民族國家時空中地位較低的一端,特別是在存在對立的集團或階層利益有沖突的情況下,貧困、弱勢群體(族群)迫切需要“自己的宗教”。而基督教教義的出發點,即是“受壓迫者”的宗教,喚起根本上改變本族群命運的文化自覺。因此,對社會整體而言,它具有一種消解社會團結,樹立社會對立的傾向。但對于特定的社會弱勢群體而言,確實具有激發其生命活力,甚至使其在抗爭中迸發創造力的功效。然而,中國農村在社會轉型過程中出現的生活迷惘、生命缺乏意義等問題,似乎不是某一人群而是所有人群的事。從經濟、社會境況上看,這不是貧困和困難,而是物質生活不斷提高,社會福利不斷增加前提下的社會結構與意義結構的失調問題。“中國文化傳統”與現代性的“斷裂”是對于整個民族而言的,現代性精神和價值理性的缺失或“未及展開”,亦是對全人類而言的。具有古老文明傳統的民族國家,都更具有“文明繼承”的特性,并更具有在現代性中展開其文化價值和實現創新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