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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的戰斗打響了

1937年11月11日

隨著夜色勉強地松懈了對籠罩在機場上空的寒冷的掌控,三架中國攻擊轟炸機開始沿著跑道加速行進。每一架美國制造的諾斯羅普伽瑪2E型單翼機都載著一名飛行員和一名后座炮手,并配備著一枚1600磅重的炸彈。當飛機離地起飛時,旋風9引擎發出的嗡嗡聲,就像被激怒的黃蜂一般,響徹天空。飛機疾速向著無一絲星光的夜空飆升,飛行員可以依稀辨認出首都南京那熟悉的輪廓,盡管它在戰時的燈火管制下顯得那么黑暗陰郁。不遠處,泛著青灰色的長江之水向東奔流不息,匯入大海。同樣,這幾架飛機的航向也是東方。在這深秋的清晨,它們的目標是:在東海上空搜索日本的艦艇并實施攻擊。[1]

操縱著編號為1402號諾斯羅普伽瑪飛機的是第2轟炸機大隊第14中隊的少尉彭德明。盡管才24歲,自從那年夏天與日本的全面交戰爆發以來,他已經在中國東部上空激烈的空戰中成長為一名老手。坐在身后的是他的后座炮手李恒杰,兩人軍階相同,但李恒杰要年長一歲。兩人都知道這場戰爭對于中國來說是難以抗衡的。在中國最大的城市上海城內及其周圍展開的長達三個月的激烈戰斗剛剛過去,日軍將會突破并掃蕩這個國家最繁榮、人口最密集的心臟地區,現在看來這已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們也知道危險正在逼近何處:就在他們的下方。當飛機朝著在地平線上形成的狹長淡薄的晨曦飛去時,一道淡淡的曙光破開了覆蓋在由無邊無際的稻田構成的拼圖上方的霧靄;這些精耕細作的稻田,一小塊一小塊錯落有致,由復雜的灌溉渠道將其連片成網。從空中俯瞰,一處處村落猶如斑斑圓點,彼此間隔距離不超過一英里;也有些較大的商業城鎮,其中不少都環抱在古老的城墻之中。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中國的這片土地上休養生息。這一天的清晨,它看上去同以往一樣安謐。但很快和平將被打破,戰場上的混亂將替代這一方寧靜。

片刻之后,戰爭的第一道跡象便映入了飛行員的眼簾。隨著飛機逐漸接近上海附近的前線陣地,鄉村道路上出現了擁擠的士兵。他們身穿各色軍服,有灰色、卡其色和藍色,分屬構成中國軍隊的協調松散的各師各旅。成千上萬的士兵正在全線撤退。當他們從上海撤出時,他們的一小批戰友組成了一道單薄的防線來牽制日軍。此時此刻,這場在過去三個月中消耗了成千上萬條性命的戰役已經接近尾聲,但是,甚至就在中國人試圖從戰爭中將自己解脫出來時,殺戮仍在繼續。隨著日軍飛機不斷俯沖并投下奪命的炸彈,沿路騰起了一道道黑色的煙柱。

在彭少尉眼里,這場戰爭也是一件事關個人的大事。中日兩國之間不斷升級的轟轟烈烈的抗爭,構成了他整個童年時代的背景。當他十來歲還在上海讀一所職業高中時,就已經親眼看見了日本人是如何得寸進尺、咄咄逼人,憑借其經濟和軍事實力來欺凌中國,加劇摩擦的。早在五年前,形勢就已經逐漸惡化并失去了控制,從而引發了兩國間的第一次重大武裝沖突,上海的大部分地區都在沖突中化為廢墟。當戰斗結束時,雙方僅僅打個平手,而不是像大多數中國人所希望的那樣將可恨的日本人逐出中國,為此彭德明流下了痛苦的眼淚。[2]

現在,一場新的沖突已經開始,而為了迎接這場戰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已經同仇敵愾,準備好了決一死戰。這些人中包括了彭少尉和他的后座炮手李少尉,他倆都在1937年夏天畢業于位于中國東部城市杭州的中央航空學校六期,正好趕上戰爭開始,就被派遣上陣。敵對行動始于中國的北部,然后蔓延到了上海。彭少尉一次接著一次駕機執行出擊命令,主要攻擊目標是運送部隊和補給物資到上海前線的日本船只。

盡管他每天都不得不忍受機毀人亡的恐懼,這位年輕人在抗日戰爭中第一個激動人心的階段仍然為自己能夠親手殺敵而非常開心?!爱斈阃瓿扇蝿辗祷鼗夭⑹艿綒g呼的人群迎接時,心中的那種感覺簡直棒極了?!彼诮o父母的信中寫道。但是,那些令人陶醉的日子現在早已過去。到秋末時,僅僅幾年前才成立,所聘請的外國顧問能力不一、任期又不連貫的中國空軍,已經幾乎被清除出了空中戰場。第2轟炸機大隊只剩下五架飛機,彭李兩位少尉也已經失去了很多戰友。

這些損失讓他們心中產生了巨大的悲傷,但他們不能讓情緒來削弱履行其職責的能力。11月的這天早晨,他們正全神貫注于自己的使命。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個星期,但天氣預報預計天氣良好,適宜飛行。在他們的使命的第一部分,也就是在陸地上飛行時,天氣預報已經被證明是準確的,但是當他們的編隊接近東海時,天空變得陰沉沉的。這樣的天氣有好處也有壞處。一方面,這大大減少了彭、李和另外兩架飛機的飛行員被發現的風險,從而可以避免被飛得更快、更靈活的日本軍機的窮追猛打;另一方面,他們自己尋找目標也將變得更加復雜。

很快,海岸線就被遠遠地拋棄在身后,他們操縱著輕型轟炸機向舟山群島飛去,這是離大陸10英里左右的一群小島。飛行員們保持著一個松散的編隊飛行,不斷地穿越機下幾乎像一張連綿不斷的大地毯的云層,尋找著可見到深藍色大海的云中縫隙,憑借他們那訓練有素的眼睛有可能會發現一個潛在目標。上午10點左右,他們的運氣來了。起飛三個半小時后,他們終于觀察到在云層中有一處狹窄的空隙,而在空隙的中間,他們發現有一艘敵人的航空母艦。[3]毫無疑問,這就是他們一直希望尋找到的機會。

彭德明立刻把他的飛機定位在對航空母艦實施俯沖攻擊的有利位置。伽瑪飛機以稍微超過30度的角度切入,并加速到接近每小時250英里。日本水兵開火了,一串串曳光彈向著空中的飛機呼嘯奔去,他們不顧一切地試圖在飛機給他們造成任何危害之前就把它阻擋住。彈雨并沒有影響到彭德明,他保持航向不變。隨著軍艦的輪廓在他的瞄準視線中快速增大,他在等待著最恰當的時機來投放炸彈。這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他不僅僅要考慮到軍艦的航向與速度,同時也要考慮到自己的速度和切入角以及風向和風力。他一邊祈求著幸運之神站在他的一邊,一邊釋放了炸彈。當這個從任務開始時就一直攜帶著的沉重負荷被投擲下去后,他感覺飛機突然上升了。他迅速掉頭離開以便逃脫從艦上射來的密集的輕武器火力。其他兩架伽瑪2E型飛機也實施了相同的動作。

脫離危險距離后,三架飛機的機組人員試圖了解他們攻擊的效果。在總共只有三枚炸彈的情況下,只要有一枚炸彈命中目標,他們也會認為攻擊是成功的。[4]炸彈確實擊中了目標。火焰舔舐著航母的船尾,大團大團的濃煙從后甲板上騰起,高處看上去顯得小小的那些身著白色水手制服的士兵的身影就像突然被掀開了蓋子的蟻丘里的螞蟻一樣,橫沖直撞。很明顯,艦上處于一片混亂之中。這個情景在飛機駕駛艙內引發了勝利的歡呼聲。飛行員們對他們能夠使敵人遭受嚴重打擊而十分滿意,隨后駕機飆升至云層之上,設定航向朝南京基地飛去。[5]

在這三架轟炸機以略微超過每小時200英里的巡航速度返航的途中,飛行員們最大的擔憂一瞬間變成為現實,兩架日本九六式艦載單翼戰斗機突然從云層里出現了。在最近幾個月里,諾斯羅普伽瑪機一次又一次地表明它絕非新一代更快、更機動的日本戰機的對手。這三架中國飛機毫無在空戰中獲勝的希望,它們也不能夠在速度上勝過其對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只用了幾秒鐘時間。伴隨著彭德明的其中一架諾斯羅普伽瑪機上的飛行員實施了此時此刻唯一可行的策略:在消失之前急速俯沖潛入云層。另一架伽瑪機在被日機子彈擊中后,裹著一團明亮的火球一頭栽入大海。直到飛機栽進海里,機上的兩位中國飛行員也未能設法跳傘逃離飛機。

然后,日軍飛行員轉身來對付彭德明駕駛的飛機。他們射出的子彈撕開了機身,導致機艙內部濃煙滾滾,四處飄散。起火燃燒的飛機迅速喪失高度,彭德明和他的后座炮手仍竭力逃生,他們成功地向后推開座艙罩。接著他們跳了出來,并打開了降落傘。在慢慢地飄向下面無邊無際的碧海藍天的過程中,他們眼睜睜地望著自己的飛機徑直墜入大海。當時唯一可以拯救他們生命的可能就是迅速組織一次快速且有效的搜索救援行動。然而在1937年末,中國還沒有這樣的能力,這兩個飛行員從此再也沒有為世人所見。

* * *

11月11日星期四,這一天中國東部的天空特別忙碌。當彭德明少尉隨降落傘下降而溺死于大海之中時,位于臺灣島上臺北市(Taihoku)[6]北面的松山機場的日本地勤人員正在為即將執行轟炸中國大陸任務的一個中隊九架雙引擎九六式陸上攻擊機加油裝彈。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南京的大校場機場,但如果天氣惡劣使得這一目標無法實現時,他們就將前去轟炸位于上海和南京之間的蘇州市的工業區。[7]

這九架轟炸機,每一架都載有多達七名成員的機組,共組成了三個飛行小隊——領航小隊、第一小隊和第四小隊。此項作戰使命由海軍少佐須田敬三全面負責,他坐在領航小隊中的一號機里,擔任空中觀察員。這種責任的分配并非別出心裁:根據日本人的慣例,他把給飛機領航這項耗費注意力的任務交給他的副手,以便集中精力于任務本身。上午10點20分,整個中隊起飛了,很快就組成了三個“V”字形狀的小編隊。

幾分鐘內,他們就飛到了將臺灣島與中國大陸隔開的狹窄海峽的上空,此時的臺灣成為日本殖民統治區已經超過四十年了。這九架轟炸機上的機組成員都來自鹿屋航空隊,它是日本海軍航空兵的一支精英部隊。這年早些時候,他們接收了九六式陸上攻擊機,整個夏天他們都狂熱地投入訓練之中,從而對這款新型飛機非常熟悉。在整個訓練期間,與中國的最初幾周的戰爭已經讓他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同中國的戰機相抗衡,他們的飛機表現得速度太慢,也太脆弱,許多有價值的飛行員飲恨長空。在多次血戰之后,日本指揮官終于同意給轟炸機提供強大的戰斗機以護航。[8]

隨著絕大多數中國空軍被逐出長空,潮流再次轉了向,但這絲毫沒有改變日本海軍航空部隊指揮官的既定方針。聽任轟炸機靠自己的裝備去單打獨斗,他們仍然會感到不舒服,所以每次執行轟炸任務時,他們都會派出強大的護航機群,去引導轟炸機穿越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空空蕩蕩的天空。在這種情況下,下午1點15分,在飛越中國海岸線到達上海附近的空域后,這支轟炸機中隊得到了第2混合航空隊所屬的九架九五式艦載雙翼戰斗機的配合。陽光照耀下,天空明亮如洗,指揮官做出了決定,機群應該直飛南京,而不是蘇州工業區這個替代目標。

很多日本飛行員之前都有著突襲的經歷,所以熟知南京的大校場機場。在前兩個月里,離南京古城墻東南兩三英里的這塊地方已經多次被日本飛機作為目標反復轟炸過。盡管如此,偵察表明,此地仍然處于正常運行狀態下,能夠作為前進基地為中國空軍提供服務去攻擊在上海附近作戰的日本軍隊。雖然大多數中國飛機已被疏散至作為后方的內地,但還有少量飛機留在這個機場上。為了確保形成日本的空中優勢,他們必須要拔除這些釘子。

就在下午2點30分之前不久,這九架轟炸機飛臨大校場機場上空。雖然空中沒有發現敵人的戰斗機的跡象,他們依然不能放松警惕,因為中國的防空火力和往常一樣危險。猛烈的高射炮火在轟炸機群中接連爆炸,熾熱的彈片在空中四處飛舞,轟炸機編隊被嚴重地打亂了。一架由海軍士官菅野平吉駕駛的第一小隊中的飛機被炮火打散了,脫離了其他轟炸機,無法再同其他飛機一起參與攻擊。

在須田敬三的率領下,編隊中剩余的八架飛機發現了他們的預定目標,中國飛機一排排整齊地排列在機庫內,這些機庫有著用沙包堆砌起來的低矮U形護墻。九六式攻擊機開始進攻了,投彈手利用其簡陋的瞄準裝置在他們的目標上方扔下了炸彈。這不是精確轟炸,僅是依靠概率法則來取得成功:如果在一個特定的區域內投擲了足夠的炸彈,其中一些必然會擊中某個目標。

這個策略是奏效的。領航小隊中的三架轟炸機飛到了8500英尺的高度,在沿機場南邊的一排機庫上方總共投擲下了36枚六十公斤重的炸彈。他們滿意地看到下面燃起了四團大火。另外兩個小隊針對的是機場東邊的目標,他們的戰果稍遜一些,造成的大火只有兩處。

正當轟炸機中隊準備返回自己的大本營時,菅野卻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盡管他的飛機被切斷了與中隊其他飛機的聯系并且機上仍然滿載著炸彈,但他試圖單槍匹馬地闖機場。他的九六式飛機立即成為地面所有防空炮火合力對付的目標。很快這架飛機便成為其設計中致命缺陷的犧牲品——當一個油箱被擊中時,短短幾秒鐘,大火就燒遍了整個機身,使之變成機上七名機組成員的飛行的死亡陷阱。

當這架九六式飛機被燒成一團火球而迅速下墜時,地面上的一些目擊者看到有兩名機組成員跳傘并急速摔死在地面上。其他人則確信跳下來的有三個人。有人說他們的降落傘未能打開,還有人則宣稱說他們的傘是打開的,但被從轟炸機上飛濺的火花點著了。飛機上的七名機組成員中只有一人最終設法降落在地面上,但他從此杳無音信。被狂轟濫炸幾個月后,中國軍人和平民一心想要復仇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們即刻就在被俘的日本飛行員身上伸張了正義。[9]

* * *

西北方向距離機場兩英里的南京古城墻內,約翰·拉貝(John Rabe)正在觀看日本轟炸機的垂死掙扎。這位禿頂、胖乎乎的54歲德國商人站在花園中他親手建造的寬敞的防空洞的入口處,里面他用來躲避空襲的地方。在整個秋季的幾個月里,躲避空襲幾乎已經成為首都人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了。如同身旁的其他旁觀者一樣,拉貝被空中打擊行動的快速有效所震驚。他在日記中寫道:“就在短短的20秒鐘內,傲慢的轟炸機除了留下一些碎片和尸體外,其他什么都沒有了?!?a id="w10">[10]

11月的這一天,防空洞里擠滿了人——不僅有拉貝自己的中國傭人,而且還有他們的家人和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入口外面突然響起了歡呼聲,人們立刻意識到日本轟炸機被打下來了,轉眼間防空洞里的人都跑光了。拉貝自己從來沒有因看到日本飛機被打下來而產生任何樂趣。有一次,在一個類似的場合,躲在他的防空洞內的人聽到一架敵機被擊中后栽了下來,便抑制不住興奮,大聲歡呼喝彩、手舞足蹈,而拉貝本人卻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悄悄地、自言自語地嘟噥道:“別吵!有三個人要死了!”[11]

尊重人生命的價值,無論他屬于沖突中的哪一方,這就是拉貝在危險越來越大時仍然選擇留在南京的復雜動機中的一部分,盡管大多數其他外國人都選擇了離開。即使拉貝在中國已經生活了三十年,并且已經對中國的困境感同身受,但在他家門口所發生的戰爭的是非曲直似乎對他個人而言無甚關系。同情心是一個極其強大的因素,在時間還來得及的關頭,阻止了他去聽從自己最自然的沖動而出逃。他在日記中寫道:“空襲時,誰要是在防空洞里蹲上好幾個小時,兩只手各抓住一個身子顫抖著的中國孩子,他就能理解我的感受。”[12]

也許,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他那強烈的責任心。這可能是從小接受了德國北部路德教傳統教養的結果,它強調每個人必須履行對社會所承擔的責任。在拉貝所處的特殊情況下,社會就是他在南京所代表的西門子公司、公司的員工以及他們的家人。他明白自己作為領導人的職責,并且知道如果他離開了,一切都將土崩瓦解。“您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拉貝的中國助手曾經對他說,“如果您離開,我就跟您走!”[13]

每個人都知道,令人畏懼的日本軍隊將很快站在南京城的大門口。在僅相隔一日路程的上海,自從8月以來,一場激烈的戰斗一直在進行著,中國人在這一仗中打得比許多人所預期的要好得多。然而,即使來自前線的那些經嚴格審查過的新聞報道也不能掩蓋這樣一個事實,即上海已經丟失了,而且在一場最終被認為是徒勞無功的戰斗中,中國消耗了它最好的部隊。隨著中國的抵抗被打破,現在已經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幾周或者甚至幾天而不是幾個月——日軍士兵就將列隊行進在南京街頭。

拉貝原本可以輕易地放棄他的職位。那年夏天,當戰爭在中日之間爆發時,他和妻子為了逃避南京的酷暑,就已經北上去過了古老的帝國首都北京附近的北戴河海濱度假。剛到那里,他就目睹了鐵路沿線大批日本軍隊的兵力調動,意識到雙方的敵對狀態已經變得多么嚴重,各方面都已經變得水火不相容了。

拉貝明白,中日之間已經醞釀了幾乎十年之久的這場戰爭,不可能是一場低強度的戰爭,而將是一場全方位的大規模戰爭。一旦理解了形勢是多么危急,拉貝堅信他應該回到南京,那兒才是他的位置。但是,說來容易做起來難。此時此刻,戰爭正逼得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流離失所,返程車票必須提前好幾個月預訂才行。拉貝將妻子留在相對安全的北戴河,自己被迫選擇一條迂回路線。在和平時期只要40個小時的行程結果花費了他整整11天。[14]

他一回到南京,就立即著手改建設在他花園中的防空洞,配備了急救物資、裝在籃子里的食物和熱水瓶里的飲用水。他還準備了浸泡在醋里的紗布繃帶,萬一遭到毒氣攻擊時可當作口罩使用。當然,普通的防毒面具會更好,但當時這是有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的,他只能靠自己動手來解決。拉貝是一個非常講究實際的人,是一個在世界的東方磨煉了幾十年并能即興發揮的人才,在那里人們可能永遠不知道第二天會有什么意外。

在防空洞旁邊,他撐開了一塊長20英尺、寬10英尺的帆布,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字,希望這個納粹德國的象征標志能夠在日本飛機尋找機會對目標實施轟炸時起到一點兒保護作用——德國迄今為止還在軍事上與中國進行合作,但其同情心似乎在轉向日本一邊。這是一個諷刺,盡管在當時并未被人們完全理解,這個象征著20世紀歐洲最邪惡的屠殺的納粹標志,竟然被用來保護地球另一邊的人民的生命。[15]

對納粹將能夠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仍然一無所知的拉貝,還在自己的家鄉時就是希特勒政權的一個追隨者。事實上,他曾經是當地民族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納粹黨)支部的臨時副書記,他心目中特別注重的是社會主義這一方面。不論在德國還是在中國,他都很關心小人物的命運,身上絲毫沒有納粹黨成員動輒就顯示出來的那種野蠻殘忍和狂妄自大的痕跡。[16]

到11月中旬時,戰爭的威脅幾乎已經把生活在南京的所有外國人都清空了。即便如此,拉貝也不是唯一一個留下來的外國人。在仍然逗留在首都的所剩無幾的外籍人士中,有個人名叫明妮·魏特琳(Mirrie Vautrin),51歲,是個美國教師。11月11日,她坐在干凈的、保存完好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大樓里面,此地離拉貝家的花園西面不到1英里。對發生在身邊的大屠殺幾近絕望的她,在一封信上傾吐了她的滿腔激憤。

“當然,我們不能讓一群在日本的軍人如此卑鄙無恥的行徑輕易得逞,就像他們在中國所實施的那樣?!彼诮o一個紐約熟人的信中如此寫道。此時,外面的街道上擠滿了逃離家園的居民,用一切可能的方法拖拉著他們的財物——人力車、獨輪車、嬰兒推車。她仍然不放棄最后一線希望,期待著外交手段能最后獲得成功,并且能夠避免在南京發生戰爭。“在這個問題上有著那么多聰敏理智的人。軍事力量肯定不能征服一切?!?a id="w17">[17]

同拉貝一樣,魏特琳也曾到中國的北方去度暑假,以避開南京令人窒息的高溫。同樣像那位德國商人一樣,戰爭一爆發,她就迅速趕回她的崗位。還像他一樣,她立即著手組織應對敵人空襲的準備工作,根據柏林政府派到中國的一位德國軍事顧問提出的建議,她親自來決定在校園里的哪個地方開挖防空洞。[18]她還把全體學生劃分成三個小組,在空襲期間擔負起不同的責任。其中一組要攜帶梯子,另一組要使用滅火器,第三組則要用沙子或水來滅火。[19]

魏特琳與拉貝一樣注重實際,而且她曾經是個優等生。事實上,自從三十年前當她還是個青春少女時,她就一直出類拔萃,那時她在伊利諾伊州立師范大學(Illinois State Normal University)畢業典禮上代表93個畢業生向全校師生致告別辭。[20]從她的日記和給朋友的信件中可以看出她那熠熠閃光的學術背景和總體才智,這使她能夠在處理日常實際問題時不拘一格,并且去思考中國正在遭受的不幸的意義,眼看著這片在她大部分成年時期內稱為家的地方即將被不幸所吞噬掉。在她的深思熟慮中有一個執著的主題:戰爭是瘋狂的。

“我們生活在一個多么瘋狂的世界中呀,”她在給一個紐約朋友的信中寫道,“絕大多數人都不希望戰爭,然而我們卻讓一小群大叫大嚷的狂徒把我們推入了戰爭?!?a id="w21">[21]她感悟到,人類本性中一種惡魔般的力量在起作用,促使人們似乎在眨眼間就淪落到暴力的深淵?!澳腥税炎约航M織成一個個國家,這是多么愚蠢啊,”她在日記中寫道,“我的意思是真的要在男人兩字下面畫上線加以強調,因為他們是那么迫切地熱衷于戰爭,肯定有什么東西在他們內心深處刺激著他們。”[22]

她那關于戰爭是男人的事業的觀點并非巧合。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是中國婦女從所遭受的幾千年的壓迫中逐漸出頭露面的最明顯標志之一。這所在二十多年前創辦的大學是中國第一所為女性提供學士學位的教育機構,在幾乎整個時期內,魏特琳一直在該校任教,甚至還短暫擔任過校長。

現在,花費了畢生精力所建成的這一切都有可能付之東流。那年秋季學校里不再開課了,學校試圖在其他地方的臨時校園里注冊新的學生。對于那些留在南京的師生來說,未來似乎是不確定的。只有虔誠的宗教信仰給了魏特琳希望?!罢x的力量必將戰勝邪惡與黑暗的勢力,”她在日記中寫道,“這個信念能給予我們前進的勇氣。”[23]

* * *

南京城的主要特征不在城里,而在它的周圍:城墻。幾乎從城里每一處制高點都可以瞧見城墻,若隱若現,巍然屹立。既令人壓抑,同時又使人安心,它的存在意味著可以讓居民安居樂業,并將入侵者拒之城外。城墻的周長有20英里,這是一處令人敬畏的建筑物,對于任何試圖成為征服者的人來說,它都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城墻是在兩堵平行的石頭墻中用土填實所構成,在多處地方墻高超過50英尺,頂部寬達40英尺,可容兩輛貨車輕易地并列行駛。[24]

南京城的城墻沿著周圍的天然屏障蜿蜒延伸——西臨長江,南倚雨花臺,東靠紫金山,北接玄武湖。在大部分城墻邊流淌的古老的護城河使得它更加令人望而卻步。然后,再來看看城門。在和平時期,城門歡迎著四方來賓,但一旦戰爭爆發,它們就變成了錯綜復雜的防御工事,由一道道大門和之間的空地組成。假如攻擊者攻破了外面那道城門,它也可能被阻止在第二道甕城城門之前,而且最終將發現自己掉入了迷宮似的陷阱內。南京城的城墻包含了中國幾千年的軍事技術。要想占領南京,絕對沒有捷徑可走。[25]

進入城墻里面,1937年的南京是新建筑和非常古老的亭臺樓閣交織在一起所形成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混合物。這是一個年輕國家的國際化首都,同時又是中國最古老的城市之一。雖然它的一些建筑可以追溯到14世紀初的明朝皇帝,但其政府并沒有駐足于它輝煌的過去。有遠見卓識的人士正在建造一棟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新摩天大樓,展示出他們為整個民族所規劃的美好未來。

十年前,是中國國民黨人做出的決策,將首都從北京遷到南京。這樣一來,治理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相對會更容易一些,或許這也是政策制定者所希望的。南京坐落在中央之地,離南北邊界距離大致相等,交通十分便利,其境內有三條鐵路和一個公路網,并且非常靠近經濟充滿活力的東部海岸線——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連接紐帶——它和中國最主要的商業城市上海只隔了200英里。這段行程如果乘坐汽車、火車或者更多的時候沿著奔騰的長江坐船順流而下的話,一天之內就可以完成。[26]

誠然,選擇南京作為新的首都遠遠不止是為了方便實用。民國創始人,即已故的孫中山先生,堅持認為將政府的所在地遷離北京是絕對必需的,因為“20世紀之光明”將永遠無法穿透紫禁城,清朝的一代代統治者滿足于充當一個停滯不前的社會的守護者,似乎無法去應對現代世界的要求。[27]

這個社會曾經在很多方面都停留在黑暗的中世紀,出身貧苦注定入宮侍候皇室的男孩被殘忍地閹割成太監,出身上層階級的女孩被迫要纏小腳,同時聽任其廣大民眾生活在赤貧之中,苦不堪言,罪犯則被當眾以極其殘忍的方式處以死刑,用的是千刀萬剮這種古老的處死要犯的手段。在四分之一個世紀前推翻末代皇帝的國民黨革命者想要與那段不光彩的歷史割斷聯系,然后在南京另起爐灶,重新開張。

南京是江蘇省最大的城市,在過去十年里為了一步邁入摩登時代而掀起了建設的狂潮。到1937年時,南京已經開始展露出一個名副其實的首都的容貌。在世界各地任何城市都能引起關注的城市地標像雨后春筍般迅速面世。美國記者朱利葉斯·艾格納(Julius Eigner)曾如此寫道,1934年在紐約建筑師亨利·K.墨菲(Henry K.Murphy)幫助下完工的外交部大樓,比華盛頓的美國國務院還更現代化,艾格納曾代表《國家地理》雜志訪問過這個城市。[28]

按照一個俄國建筑師的設計圖紙建造的交通部大樓,在一年后聳立了起來,這棟樓是南京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建筑,暗示著這是皇宮般的屋頂與明白無誤的西方設計相結合的產物。[29]鐵道部大樓,根據艾格納所述,“也許是至今所有政府部門辦公樓中布局最好和最具有吸引力的大樓”,這棟樓經常被用于舉行高級別的政府會議。[30]商業利益也緊跟著政府機構建設的腳步。到1937年時,大多數中國的銀行都在南京建立了分支機構。在過去的十多年中,商業區的房地產價格以700%的速度在增長著。[31]

在那過去的十年里,自從中華民國定都南京,摩登時代的光輝確實已經在南京上方閃耀著。在1927年,南京還只是一座只有大約30萬居民的一潭死水般的省級城市,而現在已經發展成為擁有超過100萬人口的大都市。根據艾格納的說法,“南京從一個隱藏在巨大圍墻之中的貧窮落后、雜草叢生的鄉村,迅速發展成為中國最進步的大都市”。十年前,他這樣描述道:“這座城市沒有值得一提的照明系統,沒有自來水廠,沒有下水道;現在,在通常情況下,寬闊的大街上霓虹燈閃閃發光,人們安裝了現代衛生設施,一擰水龍頭就能流出的自來水取代了街頭售賣的桶裝水?!?a id="w32">[32]

城墻的東面是海拔1467英尺的紫金山,它得名于在黎明和黃昏時會從其森林覆蓋的山坡上發出的神秘光芒。在前往頂峰的半山腰上,坐落著孫中山的陵墓,這是一處令人眼花繚亂的藍白兩色建筑物,已經成為官員們頻繁前往憑吊的目的地。同時,此地也成為一處新公墓,來自全國各地的革命英雄們死后也改葬在此,這使得整片區域都變成了一處新的世俗國家朝拜的場所。對于一個癡迷于可保存其死者遺體的風水寶地的民族而言,南京無限期地繼續作為中國的首都,其中所傳達的信號之強大勝過了一切。

然而,雖然鮮有當權者愿意承認這一點,事實仍然是在南京發生的很多驚人變化都是膚淺的表面文章。在1927年,城墻內只有很小一部分地區得到了開發,[33]十年后令人驚訝的是還有大片地區依然是農田,使得這座城市接納了周圍鄉村季節性變化的色調。在夏季,城市幾乎被樹木、草坪、田野和池塘的綠色所覆蓋。[34]而在冬季,草木的郁郁蔥蔥讓位于更加陰冷、更加險惡的灰褐色陰影。

許多市民都固執地抵制官方試圖把他們拽入20世紀的努力。當有著2000個座位的國民影劇院上映著諸如諾瑪·希勒(Norma Shearer)和萊斯利·霍華德(Leslie Howard)主演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類影片時,傳統的戲院月臺宮則提供了由藝名為玉清小姐、蘭香小姐和梨花小姐這類藝人表演的節目。[35]

在交通運輸領域內,新舊事物混合共存的現象比任何其他領域都要明顯得多。南京全市共有300輛公交車,3000輛汽車和15000輛黃包車。盡管如此,絕大多數居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靠的還是自己的兩條腿,與狗、豬和牛爭奪著空間。[36]人行道則往往被喂奶的婦女、玩游戲的孩子和談論著張家長李家短的老太太們所占據。[37]

在第一次來南京的游客眼里,南京似乎在一個重要的方面同其他中國大城市有所不同。這里似乎極少有窮人。衣衫襤褸的乞丐和無人照料的孤兒似乎明顯比其他地方要少得多。對于一個自稱為人民工作的政權來說,那些都是令人難堪的東西,所以都被隱藏在視線之外,在一定程度上是被高速現代化的城市建設逐出了視野,但他們依然還存在。“我很快就發現了他們,”美國記者伊斯雷爾·愛潑斯坦(Israel Epstein)寫道,“他們住在地下涵洞里,或者住在曾經是貧困街區的空地上搭建的臨時棚子里,半隱半露地蜷縮在大都會建設的表象之后,或被驅趕到仍然‘未開發的’的郊區去?!?a id="w38">[38]

盡管有著現代建筑群,標志著一個新國家的創建,南京仍然充滿了歷史。甚至這座城市的名字——意為“南方京城”——也見證了昔日作為幾個朝代的基業的功能。古代的將軍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在這里建立了一個城池,公元3世紀東吳的統治者便在此立都。一千多年后,明朝最初的皇帝都把他們的宮殿建在南京,后來才遷都北京,以便更靠近北部邊境,從而能更好地對付長期以來從長城之外來進犯帝國的侵略者的威脅。

南京一度非常強大,例如在14世紀末時的明代初期,它勝過地球上任何其他同時代的城市;但也有它不幸的時候,所遭受到的羞辱和掠奪令人難以想象。如同整個中國一樣,南京曾被多次征服,并且有兩次幾乎全城覆沒。在6世紀末時,一支敵對的軍隊攻入城內,屠殺居民,拆毀房屋,掘地三尺以便清除這座城市昔日的輝煌跡象。南京第二次幾乎完全被摧毀是在19世紀的60年代,當時南京正處于19世紀世界上最血腥的沖突的中心。

南京也曾是太平天國的首都,它麾下的起義軍,受準基督教意識形態的驅動,尋求推翻北京的皇帝。當皇帝的軍隊發動反攻時,造成了至少2000萬人死于內戰的后果。這一沖突的最野蠻高潮就發生在南京,這座城市是1864年陷落的。忠誠的清王朝軍隊包圍了城市,當他們最終摧毀了抵抗并攻入城里后,便屠城三日,縱火狂歡。

老人和孩子,因不能作為勞動力使用,尤其成為屠殺的目標?!靶『⒑陀變?,有些甚至不到兩歲,就被刀劈槍挑,只是為了取樂?!币粋€在屠城結束后不久進入南京城的中國官員這樣寫道。[39]這種殘酷無情的血腥屠殺似乎是屬于更加原始的時代的,但引人注目的是,在1937年時還活著的人對此仍然記憶猶新。那些在19世紀60年代年齡尚幼的居民,此時已經是掉了牙的八旬老人了,他們悲傷的眼睛已經看得太多。

動蕩的歷史也給南京城的城墻留下了累累傷痕,但在1937年,三分之二的城墻仍然屹立不倒。南京城墻飽經風霜,經歷了憑借堅實的墻磚就可以將敵人幾個月或幾年阻擋在外,只要不出現流行病或叛變,補給充足的守軍就可以長期堅守的年代。對于城里的平民而言,城墻或許是他們的一顆定心丸,而負責保衛這座城市的職業軍人就知道得更多了。他們明白,即使是近代的武器裝備也已經被證明有能力攻破城墻。沒有人能預料到如果遭受由重炮、坦克和轟炸機裝備起來的現代化軍隊的攻擊,城墻又能抵擋多久。

如果他們相信不祥的預兆的話,他們很可能已經因歐文·魏克德(Erwin Wickert)的經歷而變得心神不安了。魏克德是一個德國學生,戰爭爆發前幾個月訪問了南京。他也是約翰·拉貝的一位熟人,并作為客人住在拉貝家里。魏克德聽從了主人的建議,一邊在城墻上悠閑地長距離漫步,一邊對眼前的景色贊嘆不已,長江江水緩緩流淌,首都覆蓋著繁茂綠冠。就在飽覽美景的同時,他突然發現了一頂鮮紅色的小孩帽子。他撿了起來,又嚇得立刻丟棄了它。帽子里有一顆腐爛了一半的孩子的頭顱,肥肥的白色蛆蟲正在蠕動著。[40]

* * *

為什么這座古老且自豪的城市在1937年11月會處于變成戰場的邊緣呢?那年秋天沿長江下游爆發的激烈沖突的原因其實可以往前追溯好幾十年。從某種意義上說,日本自中世紀末始,就逐漸成為一種軍事威脅了,那時的倭寇就曾沿著中國的海岸線上下大肆進行著燒殺搶掠。[41]盡管如此,20世紀中日沖突的真正根源是這兩個國家對西方帝國主義的挑戰做出的不同反應。

雖然中國已經勉強同意現代化,但直到1911年最后一個皇帝垮臺前,它并沒有全面投入進去;而日本已經明白根本性的變化是不可避免的,在美國迫使其為國際貿易開放港口后僅僅幾十年,就在19世紀末著手對其古老的社會進行全面改革。日本想成為像西方國家一樣的國家,并急于實現這個目標。這不是一個是否選擇的問題,日本的精英集團內部達成了共識:國家的存亡在此一舉。

日本的現代化有多個方面,包括經濟體制、政治體制和文化體制的改革,并且還包括了日本外交政策上的根本變化。從一個幾乎完全封閉的隱居狀態——如19世紀初的朝鮮——日本把自己轉變成了一個外向型的國際舞臺上的主角,不僅僅希望向外國人學習,而且想成為像它們一樣的帝國。這就意味著對外擴張。[42]

從一開始,日本就把中國視為其殖民剝削的天然目標。早在1874年,它就派遣了一支遠征軍到臺灣,當時臺灣是歸中國東南沿海的福建省管轄的一片領土。[43]二十年后,更嚴重的對抗引爆了第一次中日戰爭(即甲午戰爭)。日本在這場短暫且不平等的戰斗中取得的勝利使它將臺灣控制在自己手中。同時,日本人也因此享有了在朝鮮半島上的主導地位,這是一塊向中國東北各省擴張的跳板。

新的世紀帶來了新的收益。20世紀初,日本參加了一支在中國鎮壓排外的義和團運動的多國部隊,作為回報,日本取得了在北京附近駐軍以保護其外交官的權利。五年后,日本又在日俄戰爭中獲勝,從而接管了沙皇在中國東北的租界。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時,日本又進一步擴大了它的存在,它與盟國并肩作戰,擊敗了在中國東部山東半島上的德國殖民軍隊。當世界大戰結束后,令日本感到極其遺憾的是,它被迫放棄了許多收益,但確實成功地維持了它在主要港口城市青島的存在。

1931年,一群部署在中國東北以保護從俄國接管的租界的日本流氓軍官籌劃了一個重大事變。他們破壞了事實上由他們受命保衛的鐵路,然后嫁禍于中國并全面入侵當時被稱為滿洲的東北三省。幾個月后,日本在該地區扶植了一個表面上獨立的國家“滿洲國”。實際上,這是日本的一個傀儡政權——當中國最后一個皇帝,二十年前被革命者廢黜的皇帝溥儀,被任命為這個“新國家”(指偽滿洲國)的統治者時,這個事實得到了進一步確認。

總而言之,20世紀最初的幾十年里,日本已經在中國霸占了相當多的資產,從1937年夏天起,它成功地大大擴張了在其控制下的地盤。7月,在北京附近的盧溝橋發生的一場日中兩國軍隊之間的小沖突迅速擴大成為一場全面戰爭,當中國的抵抗在得到現代坦克和飛機支援的紀律嚴明的日本步兵的猛攻面前崩潰之時,日本很快發現自己掌控了中國北方的大片平原。然后,當全面戰爭才剛剛開始了幾個星期時,戰斗就轉向了南方,并開始在一個全新的舞臺上展開:上海。

* * *

11月11日,當上海圣三一大教堂的教長特里維特牧師讓大家默哀兩分鐘來紀念那些在十九年前已經結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犧牲者時,外面的槍炮聲使得教堂的彩繪玻璃窗也在顫動。多得異乎尋常的聚會成員虔誠地低垂著頭,無聲無息,保持著平靜,假裝沒聽見外面機槍不斷發出的嗒嗒聲和夾雜在其間的爆炸聲。這是一個超現實的場景,每個人都能領會特里維特教長關于戰爭是徒勞無益的講道。“如果這個世界除了戰爭方式之外找不到其他解決爭端的辦法,”他對嚴肅的聽眾講道,“那么這個世界就該滅亡?!?a id="w44">[44]

那場把兩分鐘靜默轉變為兩分鐘地獄般的噪聲的戰斗是在差不多快獲勝的日軍和留下來掩護大部隊向西逃離的少量中國駐守部隊之間展開的。大多數戰斗發生在城區南部,這是一片叫作南市的有城墻環繞的老城區。日本人對戰爭造成的附帶損害持典型的冷漠態度,整天不斷地轟炸這片區域,煙塵從無數燃燒的大火上方升起,一直飄到黃浦江上空,甚至使得江上最大的輪船的輪廓也變得模糊不清。[45]

在南市,日軍面對著由一再表明他們愿意戰斗至死的士兵防守的堅固而且準備充分的工事。以偉大的戰術遠見建造在靠近一些重要街角的碉堡,形成了特別巨大的障礙。在三個月戰斗即將結束的時候,日軍士兵不甘心此時就為天皇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有條不紊、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狹窄的街道里。當他們遇到一個真正的或可疑的中國抵抗掩體時,他們會先用坦克壓上去,并將其炸毀,然后再繼續前進。[46]

成千上萬的中國平民逃離了南市,但他們只能站在剛剛進入法租界的邊界線旁,極其憤怒地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園和商鋪在戰火中被摧毀。此時,在大多數人的眼里,這場戰斗似乎完全是徒勞的。他們把怨恨發泄到那些放下武器并逃到法租界內的中國軍人頭上,其中有不少穿上了長衫來偽裝成平民?!按笈鷳嵟闹袊┟裨诘戎麄?,咒罵他們抵抗不力,”《紐約時報》的一名記者報道說,“人群好幾次威脅要使用暴力對付解除了武裝的士兵,租界當局召來了法國警察后備隊用長竹竿擊退了他們?!睉馉庨_始時抓住了許多中國人的那種愛國熱情,現在已經開始煙消云散了。[47]

對于中華民國50歲的領袖蔣介石而言,在他感到自己不得不直面失敗的那一天,他的同胞之間團結精神減弱的跡象成了陷他于絕望之中的另一個原因。以蔣介石的身份來看,眼前的失敗更是令他痛苦萬分。他的外表不甚起眼,身上通常穿著的棉軍裝“幾乎同一個中尉所穿的一樣簡單”,然而他的自尊心是極大的,他那顯赫的、幾乎是戲文般洪亮的頭銜“大元帥”也能反映出這一點。[48]在一個相當不尋常的程度上,他把自己等同于這場全民族的斗爭,因而失敗格外加劇了對他的自尊心的打擊。“無論我到什么地方去,”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那里就會成為抗戰的政治中心和軍事中心?!?a id="w49">[49]

如此看來,那年初做出的把戰爭引向上海的決策原本就是蔣介石的主意,這就毫不奇怪了。這項計策的目的就是要把日軍吸引到其整體技術優勢不能得到很好發揮的地區去打仗。比起開闊的中國北方平原,長江三角洲地區豐富的河道地形會使日軍坦克更加難以通行,并且還能提供更多保護,免遭日軍飛機的襲擊。把戰爭導向上海也有利于中國人讓更多的外國人來了解他們正在進行的抗戰。他們知道,西方人的社區將見證他們抵抗日本侵略的意志,從而為中國贏得世界各地的同情。

也許,更重要的是,迫使日本在上海地區開辟新的戰線是符合誘敵深入并令其在中國廣闊的國土上耗盡實力的戰略的。[50]蔣介石以其堅忍不拔的毅力自始至終地實施了這項戰略?!八哂幸粋€政治家的基本素質,敢于做出決定,并堅持下去而不計后果,”一位外國觀察家寫道,“他的突出特性是像一頭牛頭犬那樣的不屈不撓,有時候這容易使他變得不切實際的固執。”[51]也許這一次,他確實是太固執了。上海保衛戰已經被證實付出的代價太過巨大,甚至遠遠超過了最悲觀的中國指揮官最初的預料。近100萬人在不同的戰場上參與了戰斗,中國方面的損失是巨大的。[52]

“凡爾登”是中國和外國觀察者在提到上海的交戰時都會聯想到的,將上海的交戰同那場二十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重大戰役相比,是因為后者已經成了犧牲大量生命卻增加不了多少領土面積的無意義戰役的象征。爭奪上海的大部分戰斗都是在上海城的北部和西部的鄉村展開的,那年秋季有好幾個星期,雙方似乎處于膠著狀態,消耗著各自的實力——直到日軍在中國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發動了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打擊。[53]

僅在一周前的11月4日,日軍第10軍在上海南邊的杭州灣實施了一次突然登陸。這個軍事行動的消息傳來,蔣介石氣得幾乎處于半癱瘓狀態。一旦登陸后,日軍就進展神速,即將切斷還在上海作戰的中國軍隊的退路。盡管這個行動本身就令人恐慌,但蔣介石感覺到日本人的計劃甚至比這更加雄心勃勃。他研究了地圖,注意到日本人將如何掃蕩太湖以南的地區。這將使他們非常危險地接近首都。蔣介石在11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甚慮敵軍由嘉興出宜興)威脅我南京也。”[54]

* * *

是否要攻下南京——這個念頭同一天確實占據了蔣介石的主要對手的腦海。上海戰場日軍最高指揮官松井石根大將,正在日前由他的部隊占領的一棟廢棄校舍里同一群外國記者見面?!皩τ谖磥淼陌l展,你們最好問問蔣介石大元帥。”他如此說道,從他個頭不大的身軀里能夠發出洪亮的嗓音,這能力使得聽眾們十分驚奇。“據報道,蔣介石預計戰爭要打五年——不錯,很可能要花這么長時間。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否會去南京。這一切都取決于蔣介石?!?a id="w55">[55]

松井石根和蔣介石的共同點是兩人都有著一種斯巴達風格。59歲的松井留著小平頭,一身簡單的軍裝未佩戴任何勛章,看上去就像一個清心寡欲的武僧。[56]接待記者的那個房間更加強化了這種簡樸的印象,因為房間里除了最基本的幾件家具——幾把椅子、一張鋪了桌布的桌子和三個插了菊花的花瓶——之外,一無所有。盡管有著嚴厲的軍人風度,但松井也能流露感情。即使同外國人在一起,有時他也會笑得如此猛烈,以至于眼里充滿淚花。[57]

在那次特別的記者會上,松井石根一心要取悅來訪者,他認為一切都很順利?!拔冶M我所能不以過于強硬的姿態來嚇唬他們,”他在日記中寫道,“他們都顯得很高興,而且在我看來,他們每個人將來都能給國外的輿論施加良好的影響力。”[58]其實,松井石根給眾人留下的印象并不像他所相信的那么有利。他的言論“日本人不是侵略者,他們的到來是為了救濟中國人”——鑒于已經喪失的大量中國人的生命,這句話簡直荒謬透頂——足以使法國報紙《費加羅報》將其用作醒目的通欄標題。[59]美聯社強調了松井石根通過暗示可能會對住在公共租界內的共產黨人采取行動而發出的含蓄威脅。美聯社還援引他的話,說租界里外國當局的態度——自戰爭爆發以來一般都是抗日的——已經“使得合作很難繼續”。[60]

然而,管理現在大部分地區都已經在日本控制之下的上海,對于松井石根和那天在場的其他日軍戰地指揮官來說已經是個次要問題了。在攻下了中國最大的和商業上最重要的城市之后,占據他們大腦的主要問題是下一步應該怎么走。突然變得近在咫尺的南京成了考慮對象,這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11月11日,松井石根的總部發布了一份公告,稱在上海獲得的勝利將會被“著力跟進”。一個外國記者提醒他的讀者,松井早些時候說過向中國的首都繼續挺近的決定將“取決于中國是否繼續抵制日本在中國的目的”。[61]

在對南京的圖謀上,日本人含糊其辭,這正反映了其幕后集團圍繞戰略重點存在嚴重分歧。當時日本人的共識是,如果北京、天津、上海和南京這四個主要東部城市淪陷了,中國政府將不復存在。前三個城市現在已經被占領,中國人手里只剩下南京了。[62]在發生于1932年的原先在上海附近的小規模作戰中,甚至連最具野心的日軍指揮官也從未夢想過要把戰火燒到南京附近去。[63]這一次,日軍戰地指揮官將解除幾乎所有的約束。

松井石根的參謀人員認為,從上海撤出的中國部隊一到城西就會立刻停下來尋求繼續抵抗,大致沿嘉定到黃渡鎮一線展開。11月11日發生的事件表明這種情況不會出現了。松井石根的第10軍第6師團迅速運動,當天就攻占了青浦城,然后繼續向北朝蘇州河開進,幾乎與該地區的日軍共同完成了一道鉗形攻勢。預感到中國軍隊即將完全潰敗,松井石根于11月11日晚發布了一道命令,要求在上海地區的所有部隊向西移動,大致沿上海通往南京的鐵路,將從太倉至昆山這一段作為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各部隊將從第二天開始調動。[64]

看來,盡管松井石根公開表示了對去南京是否有必要的疑問,但在他的內心深處這是不容置疑的。早在8月間,當日本統帥部將已經退休的他重新召回出任上海派遣軍指揮官時,他就曾表示南京是最終目標。[65]在高級軍官中,他可以說是一個中國問題專家,七八年前他就考察過全中國,甚至還與蔣介石見過面。蔣介石決定與共產黨合作曾使他極度失望。現在,他正在致力于尋求一項在中國的永久解決方案,他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已經被授權全面指揮新成立的華中方面軍總司令,包括他原先的部隊上海派遣軍以及在杭州灣的第10軍的那些部隊。[66]

不過,松井石根的觀點并未被眾人看好。這件事情的核心問題是究竟應該把什么視為對日本帝國最大的戰略威脅。日本軍部中一個很有影響力的派別認為蘇聯是最重要的挑戰,而中國是次要的,甚至可以轉而幫助日本面對在東亞的俄國熊。這種謹慎觀點的主要倡導者是日本陸軍參謀本部作戰部長石原莞爾。作為一個熟知軍事歷史學且眼光敏銳的戰略思想家,石原曾警告在中國發動一場全面戰爭并陷入泥潭的危險。“其結果將會等同在西班牙壓垮拿破侖一樣的那種災難——緩慢地陷入那種最深的沼澤?!笔鞔_地警告說。[67]

這不是日本軍官中的對華鷹派所想聽到的,他們策劃了解除石原職務的陰謀,并把他逐出東京的決策中心。結果是,他只好滿足于通過具有類似信念的高級官員來施加影響,其中的主要人物是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參謀次長多田駿。[68]多田駿的實權遠遠超過了他正式的權力,但他的權力常常被浪費掉了,因為他被迫要花費大量時間和資源去找出在如何打好中國這場戰爭這個問題上大相徑庭的兩種意見之間的平衡點。[69]

然而,總的來說,到1937年11月時,石原等人的影響力已經被嚴重削弱,并且在做出是否向南京進軍的決策的關鍵時刻,他的不祥預言完全被置之不理?!爸灰疫€活著,我就絕不會派一兵一卒到中國去?!彼绱苏f過,僅僅就在對中國發動戰爭一個月之前。[70]“所有的努力,”之前他在有關國防的一篇文章中寫道,“都應該首先用來戰勝蘇聯。”[71]事實證明,日本實際上正在以其未曾想象過的更直接的方式去對抗俄國人。

* * *

在西邊4000英里外的莫斯科,有關中國的戰爭似乎是一樁遙遠的事情,但對于正在蘇聯首都一所軍校接受高級培訓的政委安德烈·格拉西莫維奇·雷托夫(Andrei Gerasimovich Rytov)來說,突然之間有了一定程度的現實意義。前一天,即11月10日,他被召到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斯米爾諾夫(Pyotr Alexandrovich Smirnov)的辦公室,斯米爾諾夫實際上是國防人民委員部副部長,同時也是全軍政治教育的主導人物。[72]

斯米爾諾夫抽出了內含雷托夫個人檔案的文件夾,心不在焉地翻閱著,然后突然問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你想以何種方式在前線作戰?”雷托夫渴望給對方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所以即刻回答:“我隨時待命!”斯米爾諾夫把雷托夫的檔案放在一邊,定睛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澳惚仨毧绯鰢T,遠離我們的邊界,”他說道,“你同國內的聯系將被中斷,因此不會有任何具體行事的指令。你必須在現場做出一切決定。仔細通盤考慮一下,然后把最終答案告訴我?!?/p>

大半個晚上的時間雷托夫都用在琢磨他的上司會給他分配一個什么樣的任務上,第二天他再次遵命來到了斯米爾諾夫的辦公室,急切地等候具體命令。斯米爾諾夫依舊從容不迫,從抽屜中取出一份文件?!皩嵲捀嬖V你,”他最后開口說道,“這個任務跟中國有關?!彼忉屨f蘇聯決定派雷托夫到中國去擔任一支空軍部隊的政委。這將是一個很復雜的任務。“讓我來告訴你,這一切都屬于高度機密,”斯米爾諾夫繼續說道,“蔣介石要求我們提供飛行員,而不是政委。聽明白了嗎?你將被看作飛行指揮官。我希望你同樣要明白這一點?!?/p>

蘇聯有充分的理由需要小心謹慎。與蔣介石結盟不是基于意識形態,而是出于戰略利益的趨同。一方面,中國一直在尋找海外援助的新來源,原因是德國——直到現在仍然是其主要外國支持者——都已經證明了自己不是一個可靠的合作伙伴,它正逐步向日本靠攏。另一方面,蘇聯看到了支持中國的戰爭對己有利,因為這樣做會使得日本全力以赴而不至于去威脅其東部邊界。

這種權宜“婚姻”在1937年8月簽訂的《中蘇互不侵犯條約》中表現得很清楚。中國人絲毫沒有浪費時間,甚至在協議簽署之前,就馬上向莫斯科發出了一份清單,希望對方派出350架飛機以及飛行員。那天結束時,蘇聯領導人選擇了不那么雄心勃勃的援助,同意派出200架飛機,以換取中國交付軍工生產所必需的礦產,比如鎢。[73]

中蘇友誼得到了出自一個非常不可能的來源——英國政治家溫斯頓·S.丘吉爾的支持。蘇聯駐英國的使者描述了丘吉爾在一次會見時如何“大大贊揚我們在遠東的戰術:保持中立又同時給中國武器援助”。他認為,這樣做最好,因為太過公開地支持中國將會引發對一個擴張主義的蘇聯的擔憂,在許多強國間這是一個令人心有余悸的幽靈,從而會使形勢更有利于日本,并且會使建立一個針對德國、日本和其他政權的“偉大聯盟”變得更加復雜化。有趣的是,即使在這個早期階段,丘吉爾也把這樣一個聯盟視作“拯救人類的唯一手段”。[74]

間接援助并不意味著沒有風險。俄國人仍然會處于危險之中,雷托夫深知這一點。同一天晚些時候,他被告知他將被派往中國,他遇到了即將擔負相同使命的另一名成員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雷恰戈夫。此人是個戰斗機飛行員,最近剛從西班牙內戰戰場成功返回,而且兩次因在西班牙的戰功而被授予列寧勛章。蘇聯空軍副司令雅科夫·弗拉基米羅維奇·斯穆什克維奇給他們兩人介紹了情況。“日本軍隊在技術上遠優于中國,”斯穆什克維奇說道,他也是參加過西班牙戰爭的老將,“中國空軍特別令人擔憂。匆忙趕去援助中國的蘇聯飛行員目前都在南京。他們都在英勇地戰斗。”

* * *

在地面上作戰的人幾乎絲毫不了解中國和蘇聯之間的關系。在11月11日向西撤出上海的潮流般的中國士兵中,陳頤鼎少將肯定沒想到外援將很快到手。這位31歲的少將是第261旅旅長,隸屬于第87師這支精銳部隊,他和手下士兵參加了自8月開始爆發的整個淞滬戰役。戰斗一直打得很苦,所造成的損耗接二連三地把全師推向毀滅的邊緣。官兵傷亡人數總計達到16000名,他們曾得到過四波次的增援,每個波次都有2000名到3000名士兵。到11月為止,全旅官兵所剩無幾,只有少數人像陳旅長一樣,從戰斗開始至今僥幸沒有成為又一個犧牲品。[75]

如此高的減員率反映了中國人在上海地區所使用的戰術。在戰役剛開始時,去對付一小群在城市繁華區陷入困境的日本海軍陸戰隊,他們享有巨大的人數優勢,中國指揮官投入了大量兵力去攻擊工事得到強化的日軍陣地,依賴的是勇氣和銳氣,來應對日本人物質上的優勢。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當日本從中國其他地區以及本土抽調了增援部隊后,中國還繼續派遣士兵到已經成了絞肉機般的上海去,這幾乎是自殺性的自暴自棄。

大量將士的死傷,甚至包括了高級軍官,表明了中國新式軍隊的最佳軍事單位中充滿了一種特殊的精神。在很多情況中,前線軍官都是些鐵血漢子,常常身先士卒,與士兵分享他們所面臨的艱苦和危險。陳頤鼎本人也曾多次投身于最激烈的戰斗之中。盡管軍銜很高,他依然親臨前線,還經常親自操控輕重機槍,向往往只有幾米開外的敵人不停射擊,有兩次他同敵人的位置挨得如此近,甚至可以直接向敵人投擲手榴彈。[76]

像第87師這樣的部隊都有著鮮明的特點,那就是軍官們堅強勇敢,率先垂范。在這方面有著一個非常特殊的原因。這支部隊是在德國軍官的幫助下訓練出來的,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在中國的外國顧問中德國軍官已經成了主體。大多數在華德國人都曾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參與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他們從戰壕中帶回了一個特別的教訓:要讓你的戰士在敵人的炮火面前竭盡所能,軍官們就必須同他們生死與共。

德國人對蔣介石在20世紀30年代前五年一直努力打造的現代化軍隊的影響并不僅限于這一方面。德國人還提供了武器裝備。陳頤鼎和他的戰友們在上海戰場浴血奮戰時配備的正是德式M35型頭盔和M24型柄式手榴彈,這使得很難將他們與德國國防軍士兵區別開來。第87師的士兵比起其他任何現代中國軍人都有著更高的訓練水平和更好的裝備。作為它的兄弟部隊,同樣精銳的第36師和第88師也是如此。

因此,對第87師的期望是它會血拼到最后,而且它也不負眾望,頑強地戰斗著。10月底,第87師從上海中心城區轉移到城西蘇州河邊的陣地。蘇州河確實是條寬闊的河流,如果日軍試圖向南突進把中國守軍包圍在一個巨大的口袋中,那么它就不得不克服這個障礙。盡管日軍一再空襲和展開大規模炮擊,第87師的將士們還是接二連三地打退了日軍過河的攻擊。最終,11月9日,撤退的命令下達了,陳頤鼎和他的部下加入了撤出上海的被打散的士兵洪流。[77]

原先中國軍隊的撤退都表現出遵守紀律、服從命令的特點,并且往往都是在黑夜的掩護下進行的。經常是整團整團的兵力悄悄地轉移到新的陣地,甚至都沒有引起敵人的絲毫注意,直到幾個小時后敵人才會發現。這一次完全不同了。這一次行動在規模上遠遠超過在上海地區以往的任何戰術撤退。在長江下游戰區的全部中國軍隊,成千上萬的戰士,在同一時間內一起行動。

許多部隊在遭遇敵人并與之交戰時不得不脫離戰斗以進行撤退行動,在一些情況中,他們只能在最后一刻到來時才能逃脫。即使是高級軍官的人身安全也暴露于危險之中。駐上海的中國右翼部隊副總司令黃琪翔就是在他的指揮所即將被敵人的進攻部隊占領之前才撤離的。他離開后僅十五分鐘,日本兵就蜂擁而至。另一個將軍為了逃避敵人追捕不得不游過一條小河,差點被淹死。浸泡在幾乎結冰的河水里,被凍得半死不活,后來總算被帶到一個農民家中,得到幫助恢復了體力之后,他又繼續向西跋涉。[78]

這樣大規模的撤退夜以繼日地進行著,不可能不被敵人發現,而且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軍事行動。撤退任務的執行方式使得整個行動變得更加糟糕。放棄陣地的命令在高層做出決策之后立即開始向下傳達,但部隊接到命令的方式卻是五花八門。電話線早已被炸毀,而當士兵被派出去傳遞命令時,卻因整個交通線崩潰而受阻。許多部隊只是在注意到大家都在向西轉移的時候才知道已經開始撤退了。一旦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們往往驚恐萬分,倉皇逃離。[79]

沒有任何詳盡的計劃來指導撤退行動如何進行,沒有為每支部隊指定具體的撤退路線,也沒有時間表,其結果便是大家為了活命而瘋狂掙扎。三個月來曾經肩并肩作戰的士兵為了逃命而成了競爭對手。在橋梁上,在其他狹窄道口,精疲力竭的士兵用盡最后的力氣與他們在戰火中的兄弟爭搶著,唯恐落后。坐在由司機駕駛的汽車中的校官們和將軍們試圖以軍銜來壓服人以便獲得道路上的優先通行權,但在一片混亂狀態中,沒有人會在乎他們。

這支龐大的軍隊被其自身的沉重負擔所拖累了,道路上每一里地都擠滿了人,無法朝任何方向移動。對于日本飛機來說,這是一個誘人的目標,結果是同樣血淋淋的景象一再上演。機翼上涂著紅色旭日標記的飛機出現在地平線上,向下俯沖,對著無助的獵物掃射。陳頤鼎后來寫道:“缺乏組織和道路堵塞造成了許許多多不該發生的傷亡?!?a id="w80">[80]

比起被日軍飛機機槍的十字瞄準線對準來說,中國士兵還有一個更加可怕的厄運,那就是被日本步兵活捉。沒有任何人,尤其是那些普通士兵,會去無望地期待得到寬恕。這是一場沒有俘虜的戰爭。落入敵人手中的中國軍人如果被槍殺或斬首還算是幸運的。很多傳言描述了日本人是怎樣把俘虜們綁在一起,有時候是幾十個人,澆上汽油然后點燃,將他們活活燒死。許多中國步兵試圖逃脫這種命運,他們扔掉了武器,脫掉了軍裝,把自己裝扮成平民。成捆成捆廢棄的武器裝備散落在道路兩側。

* * *

就像中國軍隊在11月11日那天全軍敗退一樣,它的日本對手也在那一天調兵展開進攻。就在陳頤鼎目睹著自己的部隊在上海西面土崩瓦解的那幾個小時內,由五艘貨船組成的一支護航船隊在“神靖丸一號”(Shinsei Maru No.1)帶領下正沿著中國的東部海岸高速行進。這是該船隊在海上行駛的第三天了,運送的是身經百戰的日本第30步兵旅團的官兵。他們被一艘英國驅逐艦跟蹤著——這證明西方列強對搜集有關日本迅速在中國深入作戰的情報的興趣濃厚。[81]

接下來會發現什么?自從這些士兵退出了在中國北方的戰斗,然后坐在散發著馬糞臭氣的火車車廂內穿過寒冷的平坦地帶后,他們心目中一直縈繞著這個問題。有些人猜測,他們將前往山東半島,在這場正進行的不宣而戰的戰爭中,那里很可能是一個新的爆發點。其他人希望能駐扎在“滿洲國”。還有些樂觀的士兵想象著返回家園受到英雄般的迎接。在這些快樂的想法的刺激下,他們變得像赴野外旅行的孩子一樣,又說又笑。

可當他們一登上貨船的甲板,船只便掉頭向南而不是向東駛去,這下子每個人都明白了,他們是不可能返回日本的。他們看到眼前的海水逐漸從大海的藍色變為渾濁的泥黃色,有些人猜測他們進入了長江。他們是對的,他們的旅團長、51歲的佐佐木到一,原本是可以提前告訴他們的,但即使是他自己也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一刻。在他踏上“神靖丸一號”的甲板上時,他才被允許打開幾個裝著地圖的密封袋子,地圖上標示著他們的目的地:上海地區。佐佐木略微有些擔心,因為他的部隊從未接受過兩棲作戰訓練。他們將很快經受考驗,因為佐佐木和他的旅團構成了第16師團的一半兵力,給他們的命令是協同作戰,一勞永逸地結束淞滬戰役。

這項努力之所以能付諸實施,是由于東京最高統帥部做出了人員變動,曾經警告會有陷入中國泥潭的風險的石原被趕下了臺。接替他的是少將下村定,隨著此人的就職,一項新的要打贏中國戰爭的作戰方案贏得了突出地位。同他的前任一樣,下村定認為真正威脅日本長遠利益的是蘇聯,而不是中國,但他就如何應付當前局勢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結論。他想要增派更多部隊去上海,而不是少量部隊。他想要徹底消滅所有中國人的抵抗,一勞永逸地結束戰斗,這樣日本軍隊便可以重返北方集中對付蘇聯的威脅。[82]

這就是第16師團被調往南方參戰的原因所在。他們將在上海西北的長江岸邊登陸,然后向內陸突進,把大批在城市內外作戰的中國士兵隔離開來。配合第16師團參與此次戰斗的是重藤支隊,這支部隊的兵力相當于一個聯隊,已經在秋季較早的時候從臺灣島用船運到上海地區,并在之前幾周里就已經多次參戰了。[83]

第16師團所計劃的登陸行動,是從背后攻擊中國軍隊的一次復雜軍事行動的第二階段。第一階段是第10軍在上海以南的杭州灣沿岸的登陸。第10軍登陸后進展迅速,特別是其中的第6步兵師團,其鋒芒深入推進到鄉村,輕松得意地看著中國軍隊的抵抗在他們面前煙消云散。一旦第16師團在北邊登陸,一個巨大的鉗型攻勢就能夠展開了,大批中國軍隊將被一網打盡。

看起來,第16師團師團長中島今朝吾中將是執行此項任務的合適人選,但也許又不是。他的名聲毀譽參半。他是一個很有經驗的神射手,打野鴨對他來說太容易了,所以他寧愿去打空中的飛鳥。與此同時,也有些人把他描述為“虐待狂”。20世紀20年代初期,他曾出使法國去完成一項外交使命,有人說他“喝多了法國文明”——不是伏爾泰和盧梭時代的法國,而是法國大革命中赤裸裸的殺手羅伯斯庇爾的法國。這就導致了一個非常讓人擔憂的問題:當他指揮部隊在人口稠密地區去打一場征服戰時,他將如何控制自己的行為。[84]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有些部隊直接接到了命令,不容許去試圖將戰斗人員和非戰斗人員區別開來。“所有守法的百姓都已經退進城內,”11月11日第3師團第6聯隊發布了明確的命令,“每一個在城外抓到的人都應視為抗日分子而予以消滅。……為便于在掃蕩行動中燒光房屋,須自行準備引火物。”[85]


[1] 有關三架諾斯羅普伽瑪飛機在11月11日的戰斗任務的描述主要根據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出版的一份戰果報告《抗日戰爭正面戰場》,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卷3,第2125-2126頁。我非常感謝航空專家理查德·P.哈萊恩(Richard Hallion)為我提供了有關諾斯羅普伽瑪飛機的裝備、性能和戰術的極有價值的信息。

[2] 有關彭德明的背景的細節轉引自雙流縣志編纂委員會所編的《雙流縣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第906-907頁。

[3] 如前面提到的這份中國的戰后報道所描述的那樣,三架中國飛機的一次出擊就能夠接近一艘受到充分保護的日本航空母艦,這件事似乎看來有點牽強附會。然而,當時擔任中國空軍顧問的充滿傳奇色彩的美國飛行員陳納德在他的回憶錄中描述道,在淞滬會戰期間中國的俯沖轟炸機攻擊了一艘停泊在長江口的日本航空母艦,參見陳納德《一個戰士的道路》(Way of a Fighter),New York NY:C.P.Putnam’s Sons,1949,p.58。

[4] 在之前的襲擊水面目標的戰斗中,諾斯羅普伽瑪飛機的戰績慘淡。1937年8月14日這個型號的飛機參與了對停泊在上海港內的日本“出云”號巡洋艦的攻擊,在攻擊中沒有一枚炸彈命中目標,倒是三枚偏離目標的炸彈炸死了大批無辜的旁觀者,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中國人。參閱理查德·P.哈萊恩所著的《來自空中的打擊:戰場空襲史,1910—1945》(Strike From the Sky:The History of Battlefield Air Attack,1910-1945),Tuscaloosa,AL: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10,p.122。

[5] 日本軍艦究竟發生了什么情況不得而知,因為已知的日本文獻記載沒有提到過這次攻擊。鑒于缺少相關記載,所造成的損失很可能是有限的。

[6] 臺北市的日文稱呼。

[7] 有關11月11日對南京大校場轟炸的敘述是根據發表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南京大屠殺史料集》中的一份日本的戰后報告,參見其中第57卷,第882-885頁。后文引用略為NDS

[8] 有關日本海軍航空兵早期駕駛九六式攻擊機的經歷,請參閱理查德·M.巴歇爾(Richard M.Bueschel)所著的Mitsubishi/Nakajima G3m1/2/396 Rikko L3y1/2 in Japanese Naval Air Service,Canterbury,Kent:Osprey Publishing,1972。

[9] Associated Press(美聯社),“Claim Capture of Nanhsiang,” The New York Times,November 12,1937.

[10]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p.19-20。

[11]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13.

[12]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5.

[13]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5.

[14]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4.

[15]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p.4,6-7.

[16]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p.4-6.

[17] 給麗貝卡·格里斯特(Rebecca Griest)的信,轉引自胡華玲所著《金陵永生:魏特琳女士傳》(American Goddess at the Rape ofNanking:The Courage of Minnie Vautrin),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IL: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2000,p.67。

[18] Minnie Vautrin,Terror in Minnie Vautrin’s Nanjing:Diaries and Correspondence,1937-38,Urbana and Chicago,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8,p.1.

[19] Minnie Vautrin,Terror in Minnie Vautrin’s Nanjing:Diaries and Correspondence,1937-38,Urbana and Chicago,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8,p.3.

[20] Minnie Vautrin,Terror in Minnie Vautrin’s Nanjing:Diaries and Correspondence,1937-38,Urbana and Chicago,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8,p.xix.

[21] 1937年8月10日給麗貝卡·格里斯特的信,轉引自胡華玲所著《金陵永生:魏特琳女士傳》,第62頁。

[22] Minnie Vautrin,Terror in Minnie Vautrin’s Nanjing:Diaries and Correspondence,1937-38,Urbana and Chicago,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8,p.22.

[23] Minnie Vautrin,Terror in Minnie Vautrin’s Nanjing:Diaries and Correspondence,1937-38,Urbana and Chicago,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8,p.27.

[24] Teitler,Geir et al.(eds.). A Dutch Spy in China:Reports on the First Phase of the Sino-Japanese War (1937-1939). Leiden:Brill,1999,p.130.

[25]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xvi;Turnbull,Stephen. Chinese Walled Cities 221 BC-AD 1644. Oxford:Osprey Publishing,2009,pp.30-33.

[26] Musgrove,Charles. China’s Contested Capital:Architecture,Ritualand Response in Nanjing. Honolulu H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13,p.35.

[27] Musgrove,Charles. China’s Contested Capital:Architecture,Ritualand Response in Nanjing. Honolulu H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13,p.33.

[28]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217.

[29]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p.197,214.

[30]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197;馮玉祥:《我所認識的蔣介石》,臺北:捷幼出版社,2007,第84頁。

[31]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189.

[32]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189.此處清楚地描述了在遭到戰爭全面破壞之前的南京。盡管艾格納的文章刊登在1938年2月號的《國家地理》雜志上,他的手稿則是在1937年11月完成的。

[33]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198.

[34]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xvii.

[35]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p.204,211.

[36]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p.198-199.

[37] Eigner,Julius. “The Rise and Fall of Nanking,” in National Geographic,February 1938,pp.202,209.

[38] 伊斯雷爾·愛潑斯坦:《歷史不應忘記》,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5,第44頁。

[39] Platt,Stephen R. Autumn in the Heavenly Kingdom:China,the West and the Epic Story of the Taiping Civil War. New York NY:Vintage Books,2012,p.350.

[40] Rabe,John,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New York NY:Vintage Books,1998,p.xvii.

[41] 事實上,“日本”倭寇是由各個不同民族組成的,包括蒙古人、朝鮮人甚至中國人。參閱So Kwan-wai. Japanese Piracy in Ming China during the 16th Century. East Lansing Mi: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5。

[42] 近年來對日本在19世紀末竭力加入西方國家體系的評價,請參閱Okagai,Tomoko T. The Logic of Conformity:Japan’s Entry into International Society. 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3。

[43] Okagai,Tomoko T. The Logic of Conformity:Japan’s Entry into International Society. 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3,pp.70-72.

[44] 《北華捷報》,1937年11月17日。

[45] 《泰晤士報》,1937年11月12日。

[46] 《北華捷報》,1937年11月17日。

[47] 《紐約時報》,1937年11月12日。

[48] Utley,Freda. China at War. London:Faber and Faber,1939,pp.197,243.事實上,“大元帥”這個頭銜最早是孫中山所用的。我非常感激歷史學家理查德·B.弗蘭克,他給我指出了這一點。

[49] Utley,Freda. China at War. London:Faber and Faber,1939,p.244.

[50] 有關蔣介石在上海開辟新的戰線的可能動機,歷史學家沒能達成共識。參見Harmsen,Peter. Shanghai 1937:Stalingrad on the Yangtze. Philadelphia and Oxford:Casemate,2013,pp.31,116-117,247-249,278 (n.74)。

[51] Utley,Freda. China at War. London:Faber and Faber,1939,p.242.

[52] 榮維木:《日本的全面侵華戰爭與中國的全面抗日戰爭》,收于《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北京,2010,第2頁。

[53] Harmsen,Peter. Shanghai 1937:Stalingrad on the Yangtze. Philadelphia and Oxford:Casemate,2013,pp.219ff.

[54] 蔣中正:《困勉記》,臺北:國史館,2011,第584頁。

[55] 合眾社,1937年11月11日。

[56] 另外一個不佩戴勛章的動機可能是希望避免遭到暗殺或狙擊手的狙殺,在日本軍官中這種做法很普遍。

[57] 《紐約時報》,1937年12月1日。

[58] 松井石根:《松井石根陣中日記》,收于NDS,卷8:《松井石根陣中日記》,收于NDS,卷8,第126頁。

[59] 《費加羅報》,1937年11月12日。

[60] 《紐約時報》美聯社消息,1937年11月12日。

[61] 《紐約時報》,1937年11月12日。

[62] Matsumoto Shigeharu. Shanhai jidai:Jaanarisuto no kaisoThe Shanghai Years:Memoirs of a Journalist),Tokyo:Chuokoronsha,1982,vol.2,pp.242-243.

[63] Jordan,Donald a. China’s Trial by Fire. Ann Arbor Mi: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1,p.167.

[64] Shina jihen rikugun sakusen,I,Showa jusan nen ichi gatsu made(Official Military History,vol.86,Army Operations during the China Incident,part I:The Period until January 1938). Tokyo:Asagumo shimbunsha,1975,pp.403-404.以下引用略為SJRS。

[65] Yoshida Hiroshi. Tenno no gunkai to Nankin jiken. Tokyo:Aoki shoten,1998,p.71.

[66] 華中方面軍事實上在通常稱為華東的地區開展軍事活動。這點不應與地理上的華中地區相混淆,地理上的華中地區指的是中國的內陸省份河南、湖北和湖南。

[67] Peattie,Mark R. Ishiwara Kanji and Japan’s Confrontation with the West.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301.

[68] 在某些來源中也稱之為Tada Shun。

[69] 日本的陸軍參謀總長是日本天皇的叔叔閑院宮載仁親王,他通常不親自處理日常軍務。這樣多田就意味著要去填補這個空缺。Boyle,John Hunter. China and Japan at War:The Politics of Collaboration. Stan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pp.44-45.

[70] Peattie,Mark R. Ishiwara Kanji and Japan’s Confrontation with the West.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293.

[71] Peattie,Mark R. Ishiwara Kanji and Japan’s Confrontation with the West.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205.

[72] 有關雷托夫在莫斯科的談話的記載是基于下列文獻:Rytow(Rytov),a.g. “Im k?mpfenden China”(“In Fighting China”),in Am Himmel über China 1937-1940In the Skies above China,1937-1940). Berlin:Milit?rverlag 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1986,pp.100-102。

[73] Haslam,Jonathan. 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Threat from the East,1933-41. Pittsburgh PA: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92,pp.92-93.

[74] Haslam,Jonathan. 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Threat from the East,1933-41. Pittsburgh PA: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92,p.108.

[75] 陳頤鼎:《楊樹浦、蘊藻浜戰斗》,收于《八一三淞滬抗戰:原國民黨將領抗日戰爭親歷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第114頁。

[76] 陳頤鼎:《楊樹浦、蘊藻浜戰斗》,第114頁。

[77] 陳頤鼎:《楊樹浦、蘊藻浜戰斗》,第114頁。

[78] 曹聚仁:《我與我的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第 611頁。

[79] Carlson,E.F. Twin Stars of China. 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3,pp.22-23.

[80] 陳頤鼎:《楊樹浦、蘊藻浜戰斗》,第114頁。

[81] 有關第30旅在11月初的行動的描述轉引自佐佐木到一《南京攻略記》,收于NDS,卷60,第303-304頁。

[82] Hatano Sumioand Sochi Junichiro. “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937-45:Japanese Military Invasion and Chinese Resistance,” in Japan-China Joint History Research Report. Tokyo,2001,vol.1,p.136.

[83] 9月時離開臺灣的重藤支隊,得名于其指揮官重藤千秋少將。該支隊下轄五個營和一個山炮連,參見Shina jihen rikugun sakusen,I,Showa jusan nen ichi gatsu made(Official Military History,vol.86,Army Operations during the China Incident,part I:The Period until January 1938). Tokyo:Asagumo shimbunsha,1975,第279頁。

[84] Bergamini,David. Japan’s Imperial Conspiracy. London:Heinemann,1971,p.17.

[85] 轉引自Bix,Herbert. Hirohito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 New York NY:HarperCollins,2001,p.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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