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文化研究(第八輯):澳門法律文化專題
- 邱少暉主編
- 9518字
- 2024-04-09 16:39:51
一 歷史沿革篇
論明代澳門的特別立法與司法
何志輝[1]
澳門歷來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葡萄牙人進入澳門后,隨著葡人居留與貿易發展而成為明清時期舉世矚目的東西方國際貿易基地。與之相應,則是明政府對居澳葡人的政治治理。以明政府對澳門擁有完整主權而充分行使管轄權為前提,隨著澳門治理政策的定型,明代澳門法文化也逐漸呈現出極為獨特的華洋共處分治色彩。[2]一方面,主導性質的中國傳統法制全面覆蓋和適用于此,無論是管理體制還是司法實踐均納入其中;另一方面,葡萄牙人帶來的歐洲中世紀傳統法制也逐步生根于此,體現在自治性質的議事會機構與司法體制之中,使明代澳門法文化具有早期混合法性質。在此,本文主要考察明政府在澳門的特別立法狀況,以及由此形成的一套獨具地方特色的混合管轄型司法制度,以增進我們對明代澳門法文化的了解,深化對澳門主權問題及它在當代一國兩制之下的未來走向的認識。
一 明代立法與司法在澳門的適用
明政府對澳門的全權治理,同樣離不開作為后盾的法律制度與實踐,這與明朝歷來重視通過立法和司法來治理國家的傳統有密切關聯。從更宏大的背景看,明代法制是中華法系發展后期的代表形態,在傳統法制的基礎上確立了新的法律體系,提高了立法技術,嚴密了法律規范,改革了司法制度,與唐朝法制同樣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雖然不能跟唐律對后世的影響相比,但其立法、司法和法律解釋都為清代沿襲舊制提供了重要基礎。
(一)明代立法狀況與澳門治理
明初統治者高度重視立法,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3]出身布衣的明太祖朱元璋基于元末法制敗壞、綱紀廢弛、官吏貪蠹而衰亡的教訓,充分認識到法律的治國作用,不僅數次組織修訂《大明律》,還親自“為之裁定”[4]。待洪武三十年(1397年)《大明律》制定后,他還頒令“子孫守之,群臣有稍議更改,即以變亂祖制之罪議處”[5],以示對建立和穩定統一的法律制度的高度重視。此外,明太祖還根據“刑亂國用重典”的傳統思想,推行重典治國的方略,為矯正綱紀廢弛、官吏恣縱的積弊,親自編訂《大誥》(即《明大誥》)四編,匯集各種以酷刑懲治官民過犯之例和各種峻令訓誡。成于洪武二十年(1387年)的《大誥》雖為法外之法,卻為司法審判提供了極具權威的比附判例。直至明成祖繼位,基于形勢日趨穩定,遂于永樂十九年(1421年)遷都北京后宣布“法司所問囚人,今后一依《大明律》擬罪,不許深文,妄行榜文條例”[6],才在司法中終止了對《大誥》的適用,仁宣朝以后則最終廢除了其效力。
明中后期同樣重視立法,以順應時勢發展、彌補律典不足。如史稱“中興之令主”的孝宗皇帝俯察臣議,于弘治十三年(1500年)編成《問刑條例》共279條“通行天下”[7],此后又經嘉靖、萬歷兩朝遵循“輔律而行”路線繼續修訂,以改此前實際存在的“以例代律”之積弊,實現“以例補律”的功用;弘治十五年(1502年)又模仿《唐六典》體例編訂《大明會典》八十卷,至正德四年(1509年)武宗時期正式頒行;經嘉靖朝與萬歷朝繼續修訂,終在萬歷十五年(1587年)重修刊行,成為明代集典章制度于一體的行政立法總匯。
綜觀明代立法,可見統治者不僅在建國初期注重通過立法保障實施一系列恢復經濟、鞏固政權的治理政策,中后期同樣順應發展而更定法律、落實政策。唐宋以后的封建法制建設經驗為明代立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文化積累,使其立法具有更高的起點,不僅在立法技術上彰顯其時代特色,例如律、典、例、敕相互為用,制定法與判例法密切配合;還在實質內容上順應時代要求,刑事法律的完備、行政法律的細密、民事法律的多樣和經濟法律的劇增,都“標志著明代法律已臻于封建法律之集大成”[8]。
上述立法都成為頒行全國統一適用的法典的重要依據,澳門地處東南沿海,同樣歸屬明政府中央集權的統一管轄,自應一體適用遵行。事實上,盡管澳門葡人入居之初即想方設法謀求所謂自治,華洋共處之地的澳門仍然始終置身于中華法系,并未脫離明清律典的同等約束。
(二)明代司法體制與澳門治理
明初統治者不僅重視立法,也高度重視通過司法推行法律。在法律實施上,明初統治者遵行明太祖所確立的“明禮以導民,定律以繩頑”的指導思想,注意禮、法、情三者的結合。就明代司法制度而言,同樣體現出中華傳統法律文化的宗法倫理特色,例如中央司法權統歸皇權,地方行政官兼理司法,專職司法機構沒有從行政中完全獨立出來,[9]但司法組織結構完備,更勝前朝。
明代中央司法組織以刑部掌刑名、都察院司糾察、大理寺司駁正,三法司之權重在刑部;遇有大獄則行“九卿會審”,即由六部會同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共理;此外還設錦衣衛、鎮撫司、東廠、西廠處理政治犯罪,[10]標志著明代國家司法組織日趨嚴密。就省級司法機構而言,自1368年(吳元年)專設司法機關提刑按察司兼理風憲;另有行政機關布政司下設理問所和司獄司,對部分民事案件有司法管轄權。[11]府隸屬布政司,下轄州縣,設知府、同知、通判及推官各一,知府“平獄訟”,推官負責刑獄。州分兩類,一為隸屬布政司而與府同級,一為隸屬府而與縣同級,知州行政兼理司法。縣級為最基層組織,知縣行政兼理司法。可見府、縣二級仍是行政與司法合一,刑名、錢谷不能委吏聽訟,無論民間輿論、上級考成皆以辦案之優劣為治績之標準。至于縣以下有里甲組織,凡一般民事訴訟如戶婚田債及輕微治安案件,均由里長、老人調停處理,“若不由里老處分,而徑訴縣官,此之謂越訴也”[12];此外還在鄉之里社建有申明亭,“凡民間應有詞狀,許耆老里長準受于本亭剖理”[13],調解民間糾紛及民事爭執,以擔民間解訟之責。
依《大明律》第三五五條規定:“凡軍民詞訟,皆須自下而上陳告。若越本管官司輒赴上司稱訴者,笞五十。若迎車駕及擊登聞鼓申訴,而不實者,杖一百;事重者,從重論;得實者,免罪。”[14]該條既有對陳告之限制,又是對各司法機關在詞訟管轄權上的限制,由此而形成相應的管轄制度。
就地域管轄而言,縣為明代最基層政權組織。知縣對本縣訟案有當然的管轄權,凡轄區內人們涉訟,應向該管轄縣府陳告,縣府有義務受理案件。州、府、布政司則逐級管理本轄區訟案,不得越級,亦不可對外州府省之訴訟進行干預,但所受理訟案多非初審,或由按察使或巡按交辦,或由所轄州縣申詳而來。
二 明政府治理澳門的特別立法
自澳門開埠和允準葡人居留后,作為華洋共處的特殊區域和中外商貿的重要樞紐,屬于中華帝國治下的特別區域,其對法律制度的要求又與內地頗多不同。為此,明政府也注意到了應對此特別關照,并在隨后的治理過程中因應時勢所需,形成若干專門針對澳門特殊情形的地方性特別立法。
(一)明代澳門特別立法之嘗試:《制澳十則》
據史籍記載,明政府頒行適用于澳門的地方規章,首推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香山知縣蔡善繼草擬的《制澳十則》。《制澳十則》的出臺,與當時朝野關注澳門葡人居留問題的背景有關,亦反映了有識之士對澳門治理的問題意識。
明政府雖自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允準葡人入澳,并于萬歷十年(1582年)允準其正式居留,但因他們凌轢不軌而激發朝野議論,遂對其行為舉止及其自治機構屢加約束。至萬歷年間澳門葡人曾多“潛匿倭賊,敵殺官軍”[15],致使澳門及其附近地區民人不安。加之澳葡一直不曾放棄其殖民企圖,只要有機會就輕舉妄動,或者通過賄賂等手段來腐蝕各級官吏,[16]從而得以日益擴大其侵越土地管理權的行為。
在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澳門葡人擅建教堂而被地方官員派兵焚毀的“青洲事件”之后,鑒于歷來澳門葡人驕縱不法的情況,香山知縣蔡善繼上任即極力加強管轄,草擬《制澳十則》主張對澳夷進行管理,并在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呈送新任兩廣總督張鳴岡,頗獲后者贊賞而得其賞識,被全部采納修訂并宣布對澳門葡人適用。自此,廣東官府開始從司法、稅收與海防等方面逐步加強對澳葡的管轄。
(二)明代澳門特別立法之典范:《海道禁約》
明末澳門特別立法的典范,是晚出幾年的五款《海道禁約》,成為全面適用于澳門的地方性規章。它的出臺與澳門葡人窩藏倭寇事件有直接關聯。
葡人居澳之前曾與倭寇勾結,當時入澳的日本人既有受迫害的天主教徒,也有被稱為倭寇的不法分子。葡人居澳和發展貿易的同時,仍有一些澳葡為倭寇提供情報和武器,并利用其力量試圖與中國政府對抗,以致不少朝廷官員都在奏疏中指出澳葡窩藏倭寇的危害。
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海道副使俞安性鑒于澳門海防形勢嚴峻,認為“倭性狡鷙,澳夷畜之為奴,養虎為患,害將滋蔓,本道奉敕受事,憑借兩臺制馭,巡澳察夷,追散倭奴凡九十八人還國。除此蟊賊,爾等遂得相安樂土。此后市舶不許夾帶一倭。在澳諸夷亦不得再畜幼倭。違者倭與夷俱擒解兩院,軍法究處”[17],詳請兩院勒碑,以禁澳夷畜倭。
隨后,張鳴岡派海道副使俞安性和香山知縣但啟元視察澳門,下令驅逐倭寇。他們率軍包圍澳門,命令居澳葡人舉報各自所畜倭奴,要求澳葡驅逐“倭奴”,并將其中123名用船遣送回國;還要他們接受新擬的《海道禁約》五款,重申三年來禁止販賣華人、兵船騙餉、勾結奸商走私以及擅自興作等禁令。澳葡當局在集會商議后對此逐一答復,保證不再允許倭奴居澳,禁絕買賣華人,但對兵船騙餉、接買私貨等方面進行辯解,最終得到俞安性等人的認可。
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兩廣總督張鳴岡上奏朝廷,再次指出澳門海防問題所在,與澳門葡人勾結倭寇有莫大關聯:“粵東之有澳夷,猶疽之在背也。澳之有倭奴,猶虎之傅翼也。萬歷三十三年,私筑墻垣,官兵詰問,輒被倭抗殺,竟莫誰何。今此倭不下百余名,兼之畜有年深,業有妻子廬舍,一旦搜逐,倘有反戈相向,豈無他虞。乃今不亡一矢,逐名取船押送出境,數十年澳中之患,不崇朝而祛除。”因此對澳門葡人主張應“加意申飭明禁,內不許一奸闌出,外不許一倭闌入,毋生事,毋弛防”[18],以杜絕夷畜倭奴。
在俞安性將《海道禁約》上報張鳴岡等人核準時,因熟悉廣東情形的在京言官郭尚賓等人上奏一并驅逐澳葡,張鳴岡等人只能擱置這一以認可澳葡居留為前提的禁約。而1617年南京發生的傳教士私自傳教案,再度導致朝野一片驅逐澳葡之聲。所幸新任廣東巡按田生金等人考察民情發現當地不愿驅葡,驅逐澳葡也未必盡利,認為允準澳葡居留亦無不可。明朝廷鑒于上奏理由允當,以及此時正在考慮東北軍事威脅的問題,予以批準。[19]于是張鳴岡和巡按御史周應期等人以俞安性草擬的《海道禁約》為基礎進行修訂。
修訂后的《海道禁約》仍有五款,內容刻在石碑上,立于議事亭中,令澳門葡人永為遵守。據康熙《香山縣志》卷十記載:“澳夷驕悍不法,議者有謂必盡驅逐以清疆宇者;有謂移出浪白外洋,不容盤踞內地者。本道念諸夷生齒蕃衍,不忍其累累若喪家之狗,當于巡澳日申以國威,隨皆弭耳向化。因摘其犯順五款,行山縣遵諭約束,免其驅徙。詳奉兩廣部院張、巡按御史周五款準勒石立碑,永為遵守。”[20]《海道禁約》全文如下:
一、禁畜養倭奴。凡新舊夷商敢有仍前畜養倭奴、順搭洋船貿易者,許當年歷事之人前報嚴拿,處以軍法。若不舉,一并重治。
二、禁買人口。凡新舊夷商不許收買唐人子女,倘有故違,舉覺而占吝不法者,按名究追,仍治以罪。
三、禁兵船騙餉。凡蕃船到澳,許即進港,聽候丈抽。如有拋泊大調環、馬騮洲等處外洋,即系奸刁,定將本船人貨焚戮。
四、禁接買私貨。凡夷趁貿貨物,俱赴省城公賣輸餉。如有奸徒潛運到澳與夷,執送提調司報道,將所獲之貨盡行給賞首報者,船器沒官。敢有違禁接買,一并究治。
五、禁擅自興作。凡澳中夷寮,除前已落成遇有壞爛準照舊式修葺,此后敢有新建房屋、添造亭舍,擅興一土一木,定行拆毀焚燒,仍加重罪。[21]
《海道禁約》是由廣東官員訂立、經明政府核準的中國地方法規,不僅顯示了明政府在澳門充分行使各方面主權,也首次以中國地方法規形式確認葡人在澳門居留,有違反者也只驅逐當事人。這五款內容既表明中國在澳門擁有完全的立法權和行政管理權,又表明當地中葡居民都必須受中國司法的管轄。[22]
除此之外,田生金等人還為加強澳門海防、強化治澳措施而有諸多提議,例如令廣州海防同知專駐雍陌,尤其是建議海道副使每年巡禮澳門等,都被朝廷采納。自此,明政府規定“海道每巡歷濠境一次,宣示恩威,申明禁約”,可見“明政府對這項禁約的重視和當時海道對濠境澳巡歷的頻繁”[23]。而從另一角度看,禁約的反復申明,也使明政府對澳門的治理力度不斷加強。
三 明政府治理澳門的特別司法
(一)作為地方治理體制的澳門司法
按明代地方治理體制,廣東官府對澳門實行垂直管理,省、府、縣之行政命令層層下達,對澳門的司法管治則主要通過香山縣知縣來行使。香山知縣既是地方行政長官,又兼理地方司法,遇到重大案件發生,需要上報廣州府,并逐級上報。
除了香山知縣兼理司法,還有其他一些機構兼備部分司法職能:第一,香山設有香山守御千戶所,負責香山一帶軍事防御及治安事宜;第二,在澳門設立的提調、備倭、巡緝等“守澳官”,不干涉澳門葡人內部事務,但具有對其監督管理之責,例如提調負責究問查辦違法偷運逃餉等事宜,備倭負責緝捕海盜、倭寇,巡緝負責巡查緝捕走私,各涉及部分司法事務;第三,據明代檔案記載,在萬歷年間設立的香山參將,亦有權究辦澳門葡人擅出關閘牧馬、游獵、乘船出洋及有偷竊劫掠之事[24];第四,因香山縣“密邇澳地”,須對澳門特別治理,當時內地百姓“往買木石,糴運米谷,必向縣告照”[25],崇禎初年又設主管刑名的府佐官,開廳署理于香山縣,處理行政司法事務,等等。
明政府對澳門始終享有充分的司法管轄與審判權。即使在澳葡實行司法自治不斷加速的明末時期,明政府在與澳葡共處分治澳門司法的較量中,依然保持著主導地位。
(二)明政府對澳門華洋事務的司法管轄權
首先,對于發生在澳門的中國居民內部訟案,明政府享有完整的司法管轄權。一旦澳門發生華人之間的訟案,澳門葡人必須及時向香山官府報告,由地方官員審理判決,而不能干涉這一司法管轄權。自從萬歷八年(1580年)首任王室大法官派駐澳門,以及萬歷十一年(1583年)成立議事會、設置檢察官以來,澳葡開始有意染指這一權力,且不斷擴展。
這種染指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澳門檢察官事實上分享了部分簡易司法審判權,但重要案件仍歸中國官員管轄和審判。據葡萄牙學者記載,萬歷十二年(1584年)“中國皇帝授予澳門檢察官未入流官銜,有裁決在澳華人事務的簡易司法判決權。檢察官在與中國官方通信時,稱自己為‘督理濠境澳事務西洋理事官’,而中國官員則稱之為‘夷目’。遇有重要案件,香山縣令則聲稱他有審判華人犯人的權力”[26]。另一方面則是派駐澳門的王室大法官試圖干預管轄和審判,但很快就收斂。因為在萬歷十五年(1587年)2月16日,已兼并葡萄牙的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一世從馬德里發布一項命令,在命令的第30段指示他們“禁止干預對這些中國人的管轄、裁判權”[27]。但從整體看,澳門葡人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明政府對這類案件的司法管轄權。
其次,對于澳門華洋之間的訟案,明政府亦有比較完整的司法管轄權。澳門成為華洋共處之地,因中外文化觀念與生活方式迥異,各種紛爭乃至沖突時有發生。一旦出現中葡居民以及中國居民與其他居留澳門的外國人的訟案,地方官員們通常會依照明律進行裁斷。無論是涉及中國臣民利益還是需要特殊保護的外商利益,大多能依照明律公允執法,而非一味偏袒。
最后,對于澳葡內部訟案以及澳葡與別國居澳人士之間的訟案,必要時也有權管轄。
明政府對于澳門葡人內部訟案,在理論上是有權管轄的。按《大明律》規定“凡化外人犯罪者,并依律擬斷”[28],并依《大明律集解附例》解釋化外人“即外夷來降之人及收捕夷人散居各地方者皆是,言此等人原雖非我族類,歸附即是王民,如犯輕重罪,各譯問明白,并依常律擬斷,示王者無外也”[29],從而有別于唐律所訂“諸化外人,同類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異類相犯者,以法律論”[30]。有學者分析這一變遷的原因時指出,結合《大明律》以重刑禁止蒙古人、色目人自相嫁娶及逼迫他們與漢人結婚等規定來看,明初不再區分“同類”、“異類”相犯的立法本意,是迫使在元朝享有特權、此時仍留在明皇朝疆域內的那些蒙古人、色目人遵守明朝法律,并最后同化這批前朝的殘余勢力的重要原因。[31]
從明代立法精神與具體規范看,不僅澳門葡人內部訟案,還有各國人等之間的訟案,都應一體遵行《大明律》。然而,澳門開埠以來每遇澳葡“同類相犯”訟案,往往由澳葡內部自行處理,中國官員對此一無所知或者視而不見,因而才有萬歷十年(1582年)陳瑞召見澳門葡人時的申斥訓誡。自陳瑞正式允準葡人居留澳門以來,澳門葡人加速自治步伐,從此遇有葡人內部訟案,即設法隱瞞或動以賄賂,防止明政府干涉,地方官員在一般情況下更不會主動干預。這種情形,如同當時在邊遠民族地區推行“因俗以治”的土司制度、適用民族習慣法而非《大明律》一樣,當澳葡“同類相犯”時,明朝官員在事實上默認澳葡自治機構按葡國的法律來審理;唯有出現澳葡與其他外國人之訟案時,明政府才可能介入司法。
(三)明政府在澳門的司法實踐
在明末香山與澳門的司法實踐中,各級地方官員通常依據明律進行裁斷,在涉及華人或“化外人”之利益問題上,不乏秉公進行。
例如,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由廣東巡按御史田生金復審的一件澳奴劫殺案,是明政府對澳門進行司法管轄的一個典型事例。該案發生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因中國巡海船只遇到澳門葡奴駕艇“往山取柴”,誤作倭寇而追捕,由此發生沖突,殺死二人,溺死四人,生獲八人。在地方官審理該案時,因“夷語不能通達,無由訴辯,具由解道,轉解軍門,批按察司譯審”,致使八名嫌犯“俱依強盜得財斬罪,裊首通詳,批允監候”。田生金復審時認為該案有疑點,最終為當時尚存的三人平反:
隨喚夷目嗎伽瑯面質云,澳內果有此名,則取柴之說非虛。且時當八月風汛不順,安得有倭船內犯,詳道行府復審相同呈道。又批香山縣拘得夷目夷主查問,俱稱各夷奴先年委因取柴迷失,如虛耳罪呈道,蒙黃右參政復審,三犯有主夷奴,采柴情真,似應解網,用昭好生之仁,具詳到臣……見在三犯,未可謂非我族類,一概禽獼也。既經道府各官譯審再三,情委可矜,相應疏加辯釋,給還澳夷各主領回約束。緣三犯原問斬罪梟首已經刪招轉詳,今辯釋放未敢擅便發落。[32]
至于明政府對于澳門葡人內部訟案,在理論上是有權管轄的,但在司法實踐中往往難以付諸實踐。當然,一旦澳葡內部出現重大糾紛而危及澳門社會,且他們無力處置時,明政府則可及時介入處理。[33]
例如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澳葡內部發生一個案件,首犯被澳葡自治法庭判刑,部分人不服判決,聚眾鬧事,使澳門社會一時陷入混亂。事件發生后,香山知縣蔡善繼及時趕去處置。據史載:
未幾,澳弁以法繩彝目,彝叫囂,將為變。善繼單車馳澳,數言解散,縛悖彝至縣堂下痛笞之。故事,彝人無受笞者,善繼素以廉介,為彝人所懾,臨事控制有法,故彝凜凜弭耳,受笞而去也。[34]
從該案所載“故事,彝人無受笞者”,可見中國官員歷來未對澳葡動用《大明律》之法律制裁,這一方面是因為澳葡內部糾紛概由澳葡自治機構依照葡國法律處理,而澳葡與華人之間,以及澳葡與其他外國人之間的糾紛并不多見,另一方面也因為即使偶爾發生這類訟案,他們也往往借助通事等人斡旋或以賄賂“花錢消災”,使地方官員視而不見。但此次香山知縣蔡善繼及時趕去解散鬧事諸人,并捆綁澳葡為首鬧事者于香山知縣大堂,動用《大明律》所訂笞杖之刑,受懲罰之澳葡亦不敢反抗,這不僅與其“廉介”個性有關,更與明政府此時治理澳門政策日趨定型、力度不斷加強的時勢有關。正因如此,在隨后明政府嚴禁澳葡販賣華人的事情上,澳葡表示從無販賣,承諾一旦發現此類事情,則將涉案澳葡扭送中國官府處置。[35]
綜上所述,終明之世,自葡萄牙人入居澳門之日,它始終作為中國管轄的領土,被統一納入中央集權管理體制中。雖然萬歷十年(1582年)以來澳門葡人獲得朝廷官員所謂允準合法居留后即刻著手謀求自治,但他們不得不以“恭順”態度表示服從中國政府管轄,朝廷也一直將其與內地子民一視同仁。但在立法與司法體制上,朝廷又注意斟酌澳門獨特的華洋共處狀況,從而在實踐中略微變通澳門立法與司法制度。唯明末后,專制制度極端發展所造成的政治腐敗,使一切既定的成法都受宦官專擅的沖擊而趨于瓦解,法制的腐敗又“加速了政治的腐朽”[36]。明末澳門的立法與司法治理,可謂這一歷史命運的見證與縮影。
(原文載于《兵麓法學評論》第7卷,2012,第238~245頁)
[1] 何志輝,澳門科技大學法學博士、日本關西大學文化交涉學博士。現為澳門科技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西南政法大學法學研究所專職研究人員,兼任中國人民大學法律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澳門法制史與法文化、近代中日關系與中葡關系史、近代中國法制史。
[2] 關于澳門社會呈華洋共處分治形態之說,見吳志良《生存之道——論澳門政治制度與政治發展》,澳門成人教育學會,1998,第9頁。
[3] 關于明代立法概況,見張晉藩總主編《中國法制通史》(第七卷·明),法律出版社,1999,第1~27頁。
[4] 據《明史·刑法志》載:“蓋太祖之于律令業,草創于吳元年,更定于洪武六年,整齊于二十二年,至三十年始頒示天下,日久而慮精,一代法始定,中外決獄,一準三十年所頒。”
[5] 《明史·刑法志一》。
[6] 《明太宗實錄》卷二三六。
[7] 曲英杰、楊一凡:《明〈代問刑條例〉的修訂》,載《中國法律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陜西人民出版社,1990,第341~348頁。
[8] 張晉藩書總主編《中國法制通史》(第七卷·明),法律出版社,1999,“緒言”第3頁。
[9] 在中國傳統司法制度中,地方一級通常是行政官兼理司法,雖有專職或兼職的司法官吏知法曹參軍或司法參軍、司法佐,代理行政官審理案件,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地方行政官親自審理,決定權也在行政官之手,可謂“行政兼理司法”。
[10] 展恒舉:《中國近代法制史》,商務印書館,1973,第25~26頁。
[11] 布政司屬省級行政機關,其兼理司法的職權后來逐漸廢弛,至1506年(正德元年)更規定“凡布政司不許受詞,自問刑名。撫、按官亦不許批行問理;其分守官受理所屬所告戶、婚、田土之情。許行理問所及各該府屬問報”。
[12] 《續文獻通考·職役考》。
[13] 《大明律集解附例》卷二十六。
[14] 《大明律》第三五五條《刑律五·越訴》。
[15] 《明史》卷三二五《佛郎機傳》。
[16] 關于澳葡賄賂中國官員的情況,見〔葡〕徐薩斯《歷史上的澳門》,黃鴻釗、李保平譯,澳門基金會,2000,第24~26頁。
[17] 戴裔煊:《〈明史·佛郎機傳〉箋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第99頁。
[18] 《明萬歷神宗實錄》卷五二七,萬歷四十二年十二月乙未條。
[19] 費成康:《澳門:葡萄牙人逐步占領的歷史回顧》,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第50~56頁。
[20] 申良翰:康熙《香山縣志》卷十《外志·澳夷》。
[21] 戴裔煊:《〈明史·佛郎機傳〉箋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第99~100頁。
[22] 費成康:《澳門:葡萄牙人逐步占領的歷史回顧》,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第57~58頁。
[23] 章文欽:《澳門歷史文化》,中華書局,1999,第4頁。
[24] 趙雄、李國榮:《澳門問題明清珍檔的重要發現》,《光明日報》1999年1月1日。
[25] 顏俊彥:《盟水齋存牘》卷一《署香山縣讞略·漏稅木戶陸炳日》。
[26] 〔葡〕徐薩斯:《歷史上的澳門》,黃鴻釗、李保平譯,澳門基金會,2000,第32頁。
[27] 〔瑞典〕龍思泰:《早期澳門史》,吳義雄等譯,東方出版社,1997,第38頁。
[28] 《大明律》卷一《名例律·化外人有犯》。
[29] 《大明律集解附例》(第一冊),學生書局,1960,第344頁。
[30] 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中華書局,1983,第133頁。
[31] 費成康:《澳門:葡萄牙人逐步占領的歷史回顧》,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第38~39頁。
[32] 田生金:《按粵疏稿》卷六《辯問矜疑罪囚疏》。
[33] 黃鴻釗:《澳門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第154頁。
[34] 申良翰:康熙《香山縣志》卷五《縣尹·蔡善繼傳》。
[35] 費成康:《澳門:葡萄牙人逐步占領的歷史回顧》,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第48頁。
[36] 張晉藩書總主編《中國法制通史》(第七卷·明),法律出版社,1999,“緒言”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