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子孫石(終)

  • 一塊冰
  • 李山曉
  • 4491字
  • 2023-11-20 10:09:42

我一直以為天底下所有的母親都會在見到孩子第一面的時候就愛上他,就像馬車的轱轆會自動溜進前車的車轍里一樣。可我竟然覺得那個孩子惡心!就像只被扒了皮的兔子蜷縮在被子里。但怎么會有厭惡自己孩子的母親?我肯定是瘋了!我努力的想要從身體里擠出來一點什么給他,什么都好!這樣就能證明我只是一時不能接受我的孩子也是個殘疾,而不是我沒有母親的愛給他!可惜,除了綠色的乳汁,我這具身體里好像再也沒有什么能分給他的東西。

我看著滿達家的嬸子從炕上抱起他輕柔的晃動,和我說你看這孩子的眼睛多亮啊,和你一樣,頭發多濃,像他爹一樣。她說我要多抱抱孩子,這樣他才能認清我身上的味道,以后我在身邊的時候他就會覺得安全,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容易哭。

所以我學著嬸子的樣子,嘗試著,把他一點點撈到我的懷里。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兒子在這世界上的分量。他從一出生就默默地躺在我身邊,或者被抱在別人懷里,但當他熱乎乎的小屁股靠在我的大腿上,我才醒過來——原來我生出來了一個人,他是沉甸甸的。

他餓了,用勺子喂羊奶他總是嗆。嬸子不敢喂多,怕他嗆出肺炎。或許是饑餓喚起了他幼崽的本能。小手在空中胡亂地揮著,他仰起頭,正一下一下地拱著我的乳房。我的心在那一刻好像也被震動了,他沒吃過母乳,但卻知道我是那個能喂養他的。難道我兒子比我這個母親更早地認可了自己的身份嗎?我沒準備好愛他,他就打算先愛我?

我愧疚極了,甚至還覺得丟臉,所以我趕緊拉開了衣服想要喂他。屋子里沒有開燈,他甚至都沒有睜眼,但很快就準確地銜住了我,還把他的一只手也扣在了乳房上。二十幾年前,我的母親也會是像我這樣的姿勢坐在炕上,面對鋪了一炕的月光喂我嗎?我突然萌生了想要拉開燈仔細瞧瞧他的想法。他的臉蛋緊緊貼著我的皮膚,我覺得終于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從我的胸口里流淌出來。

我能從他鼻子下面那個缺口里看到我的乳頭!那黑黢黢的空洞正往外吹著風,發出噓噓的聲響。吹到我的胸上,吹到我的脖子上!他的嘴角還往下滲著乳汁!黏膩的手掌還緊緊吸附在我的胸上!天!他正閉著眼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我!這個眼睛像我,頭發像張正良的孩子本應該有一張我無比熟悉的臉,現在卻讓我覺得渾身發冷,胃里一陣抽搐。

我抑制著自己的恐懼或者是厭惡,把他從我的身上拔下來放回到炕上。他不滿地哼唧著,聲音越來越大,兩只手在空中胡亂地撲騰著。我靠在墻上,覺得自己又可恨又委屈。我養在炕上的那只母兔子都能把自己的毛咬下來做窩,而我卻覺得我的孩子惡心,差點失手把他扔出去。

好!慢慢來!我可以先假裝愛他。說不定哪一天就真愛上了,實在不行我就裝一輩子......我只能這樣安慰我自己。哭聲慢慢的低下去,我俯下身想要去拍拍他。但感覺胸口一熱,那只剛才已經差不多空了的乳房竟然又有乳汁滲了出來,在衣服上慢慢暈開。原來誰都準備好了愛他,只有“我”不行!

之后的日子我躺在炕上,總是控制不住地想當年我母親看著我那多出來的兩根手指摸著她,她是不是也會覺得惡心。應該會吧,不然為什么我爹想要在那兩個手指還小的時候拿菜刀砍掉它們呢。國忠叔說這樣的基因很有可能遺傳給我的孩子,而且指頭里有骨頭,還會隨著年齡長大。為什么我爹心軟了呢,砍掉或者感染死了都會比現在好過吧。

我從小就被迫穿著能把整個手都蓋起來的長袖衣服,夏天不得不穿短袖的時候,母親教我出門的時候把兩只手插在后褲腰里。我知道自己多了兩個指頭,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要把它們藏起來。和我一起玩的小孩也沒人注意這個不同,她們只在乎我皮筋玩兒的好不好,跑得快不快。

直到我上了學,不得不把手拿出來寫字,后村的李洋坐在我旁邊,有一天上數學課,他突然站起來大喊,說你們快看,葉爽有六個手指頭,我數了好幾遍,真的是六個!所有的小孩都不上課了,從座位上走過來圍著我,讓我把手伸出來給他們看看,連老師都喊不散。那以后,他們見到我就要怪叫,說我是“六指猴”。連老師都開玩笑說所有的同學只能用手做十以內的加減法,而我可以做到十二以內的......我這才知道我媽為什么要我把手藏起來。

十二歲,我上到了四年級。六年級有一個班從其他村子里轉上來兩個特別壯實的男同學。他們看見我被人叫“六指猴”還一點反應也沒有,而且同學都說沒看見我因為這個外號哭過,所以他們兩個打賭,誰能把我嚇唬哭了,誰就是班里的老大。所以那天放學我被七八個男孩子圍住,他們把我堵到墻角,前頭那個男孩子讓人舉起我的手,然后從兜里掏出了一把刀刃已經完全銹死了的小刀一下一下的劃著我那根多余的手指。

周圍的人嘻嘻哈哈地笑著,那把小刀根本就像是根棍子一樣鈍,但我卻像是疼的不行一樣哭了。而且越哭越覺得要哭,聲音越來越大,我感覺自己后面更像是在吼叫。他愣住了,然后有點驚恐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問我,你哭什么?連皮都沒磨破?是啊,我哭什么呢,原來疼痛一直都不在指頭上。

這個拿生銹小刀劃我的人叫盧清水,是那個說我這個基因會遺傳的赤腳醫生的兒子。國忠叔是大城市的醫學生,后來下放到我家那個村子,娶了老婆就在這當上了赤腳醫生。他和老婆都忙,就把清水哥送到他姥姥家去養,等到要上初中了才接回來身邊看著。他嚇哭了我,還被他爹用鞋底子抽了好一頓,所以從那以后都對我特別好。

他每天早上叫我一起去上學,說這樣好在路上幫我收拾那些叫我外號的學生。晚上放學就帶著我一起去撿些松樹塔或者風干的牛糞給家里引火。我時常背著書包走在他身后,走在他的背影里,好像他的影子蓋住了我,也就沒人看出來我的殘疾,叫我的外號。

我不愛出門,我爸怕我呆壞了,就找我在縣城教書的姑姑每隔上幾個月就郵一些書來給我看。清水哥有時候會來給我送一些他出去玩的時候發現的野果子。看見我正看書,就要拉著我出門去讀,說這樣讀書更有味道。他就曾經騎在他姥姥讓他去放的一頭牛身上看完了一整套水滸傳。

那是夏天,我們躺在江邊那片被太陽烘的暖洋洋的沙子上,他還編了個草帽給我遮陽。清水問我想不想聽幾個他編的故事,那是像《水滸傳》一樣充滿了英雄兒女的幻想。作為交換,我也給他講了我在大人那里聽說的關于眼前這條江的故事,有江神要祭品所以一年要吃掉三個人的故事,也有白毛狐貍在江對岸的一個廟里修行的故事。

“聽了這么多故事,我還不知道這條江具體叫什么。大家只叫它大江和小江。”我講完故事,有些可惜地對清水說。

“有了名字它就真的只是江了。它往哪兒流,有多長,水里有什么就被定下來,你的江神和白毛狐貍可就沒有了。”

“爽子,你也是,別被他們給你起的名字框住了。”我望向他,心變得像江面一樣波光粼粼。

揣著這份悸動走過了八九年,連做夢我都踏著他的影子往前走,從不跨出去一步。我們上了初中,后面他還考上了縣城的高中,他還是習慣像小時候一樣走在我前面。假期回家就時不時地給我送野果子,或者帶我爬上柴火垛或者他家倉房的屋頂上吹風看書。我和家人都覺得我已經找到了歸宿。我甚至真的要遺忘了自己的缺陷,因為我最愛的人都不在乎,那么我也不在乎。

直到有一天,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跟鄰居打聽到了我家。我正在葡萄架下面織過冬要穿的新毛衣,她走進來,頭上的水鉆夾子閃的人睜不開眼。她說你就是葉爽吧,總給清水寄信的那個?說著,她毫不避諱地打量著我握著鉤針的雙手。她說她們畢業就要結婚了,要我別再寫信給清水。

“清水說了,他就把你當成鄰居家的小妹妹照顧。他不可能會娶一個將來也要生出長著六個指頭的孩子的女人。”

清水結婚以后,我爹媽就一直張羅著給我相親。他們說我趁著年輕還可以挑一挑,等歲數上去了就真的成家里的老姑娘了。誰會真的不嫌棄我呢?對我最重要的人都嫌棄我,我還有什么理由覺得我可以遺忘呢。

來者不拒。留在家里未必有嫁出去好過。所以那年春天我見到了張正良。介紹人說他和他爹都做焊接生意,但家底子薄,加上干活的時候不小心把臉上濺上了火花燙了幾個坑,一直也沒找到對象。他見到我的第一面,竟然送了我一個拿鐵皮焊的正方形的花盆,銀色的花盆里種了一棵正打著橘色骨朵的月季。

我看見他穿著一身洗的舊舊的棕色西服,臉上的確有一片坑洼,但個子還算挺拔,眼睛也不亂轉,想著這應該是個老實人。所以我嫁了。但我并不知道那時候介紹人沒和他說我的殘疾。結婚那天當他捧著一大束杏花遞給我,說讓我遮上點,體面。我對新生活的向往也就此破滅,我坐在他的后座上,感覺自己就像是去隔壁村子打酒,或者買魚,完全不記得自己是要去結婚的。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正良從沒直接說過他對我這兩根指頭的看法,他只是時不時地摸一摸,眼睛里帶了點可惜。但這就夠了,畢竟不說出來我就可以裝作不知道。正良也沒什么不良嗜好,就愛說話。他和清水一樣也攢了一肚子的故事,沒白天沒黑夜的跟在我身邊講。我覺得厭煩,但卻懶得講。所以我總是安靜的聽著。什么都行,我只要一塊能暫時托住我的丈夫。

我也不希望自己懷孕,怕孩子打破這暫時的寧靜。所以當我懷不上孩子的時候,心里甚至有些慶幸。被逼著去檢查發現可能是正良的問題,我覺得好運可能終于要眷顧我了,因為這意味著只要我安靜待著,正良就沒有任何理由不要我,甚至會想盡辦法留住我。

直到我懷孕后赫柳來串門,我和她閑聊講起正良總掛在嘴里的李老師。我向赫柳打聽李老師的兒子在哪工作,是多大的官,還說起李老師給我肚子里的孩子取的名字,以及他講給正良,正良又講給我的故事。赫柳躊躇了好一會兒,最后好像是下了什么很大決心一樣和我說,說村子里根本沒有李老師這個人,正良嘴里講的很多人可能都不是真的存在的。說完,無論我再怎么問,赫柳只是重復著讓我千萬不要說出去是她告訴我的,然后就一溜煙跑回去了。

原來他娶不到媳婦并不是因為家里窮或者臉上有麻子。他幾歲的時候被村頭樹下拴著的馬突然揚蹄子嚇了一回,從那之后就時而犯自言自語的毛病。村里沒有人不知道,所以沒人愿意把姑娘嫁給他,但又在他要娶我的時候默契地緘口。公爹說這是后天病,不遺傳。再加上我懷孕也不能就這樣回了娘家,他把我婆婆生前留下的金戒指和他自己的棺材本都掏給我,說要我來當家,只求我跟正良把日子過下去。

那天夜里,正良睡著了,我便起來靠墻坐著。月亮給正良鍍上了一層銀殼子,臉上的坑洞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圓形陰影,像是漁網,或是燒紅了的煤灰渣滓,看久了讓人覺得后背發癢。我低頭撫摸著隆起的肚皮,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祈禱。他會皮膚細膩,手腳健全,沉默寡言......

我輕聲地抽泣驚醒了正良。在我懷孕之后,哪怕一點小小的響動他也會馬上驚醒,然后摸摸我還在不在他旁邊。他睜著一只眼睛問我怎么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說腳冷。于是他撲棱著起身,拽著枕頭躺到了我的腳邊,把我的腳踹進他的衣服里,挨著肚皮。他像火爐一樣的皮膚灼燒到了我。孩子用力地踢了我兩下,我想,或許這是個強健的孩子吧。

生下孩子,我拽住他的袖子,求他先不要出去喝酒,幫我把我媽接過來。這是我們從醫院回家之后我第一次見到清醒的他,也是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我實在是太疼了!但我連呻吟都只能在喉嚨里嗚咽,不敢破出來讓公公不知所措。他橫眉豎目,一拳砸在了我的心口上,我像破布一樣被甩到了炕里。他說,早知道怪物生怪物,我就不應該湊合著娶你......我的心緊緊地皺成一團。

命運布滿深不見底的孔洞,你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個,抬腳就掉進另外一個。我厭惡的到底是什么?是你,還是我?不!孩子,根本是命運無法逃脫......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襄樊市| 鄂温| 定襄县| 永宁县| 大连市| 云梦县| 象州县| 五指山市| 新闻| 嘉黎县| 大方县| 巩义市| 昭通市| 汝州市| 九江县| 灵寿县| 卢龙县| 纳雍县| 溧阳市| 贺兰县| 沂水县| 松原市| 新竹县| 浠水县| 达日县| 丰原市| 南陵县| 莎车县| 周宁县| 周至县| 老河口市| 山阴县| 海丰县| 临漳县| 柘城县| 于田县| 石家庄市| 商城县| 田林县| 九寨沟县| 舟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