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四年七月二十六辰時,開封。
王仲端照舊叼著個胡餅出了門。
這么一年了,他幾乎天天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甚至夜不歸宿,從沒見過他這么勤勉早起過。
宰相府里上上下下也都頗為驚異,但阿郎都沒說話,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言語了。
王仲端剛要拐出巷口,突然被個大漢撞了個滿懷,到嘴的胡餅又飛上了天,然后啪的一下摔到地上。
“你娘···”他剛要開口罵,抬頭定睛一看,居然是老六?
“你···你怎么找到這來了?”
王仲端連忙把還沒回過神的老六拉到一邊細問起來。
“這是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老六顧不上行禮,直接從懷里掏出一張紙。
“衙內(nèi),你看看這個!”
說完,他便把紙一把塞到王仲端手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道:“一早上就有兄弟拿了這個來給咱,咱識字不多,就看著這標題上寫著火浣布···崩落···什么的。”
“咱想著這么大件事,得拿來給衙內(nèi)參詳,便等不及潘樓相見,徑直闖來相府。”
王仲端接過紙一看,正是早上才印出來的小報。
他微微一笑,仔細看了下去。
這上面說的是往日里難得一見,甚至沒法估價的火浣布一夜之間突然成了市場里熱捧的布匹。
一上來就以兩百貫一匹的成交價格,打破了此前蜀地的異色錦一百一十貫的記錄。
經(jīng)過一周的交易,昨日市場行情已經(jīng)穩(wěn)定在兩百五十貫一匹。
可昨日夜間,不知何故,價格陡然崩落。
市場最新成交價,已逼近一百貫,相較此前行情,價格攔腰斬斷,隱有崩盤之勢。
“那員外們呢?有何反應?”王仲端一邊說一邊收起了小報,塞到了自己懷里。
“他們···還沒···動靜。”
“哦。”王仲端點了點頭。
“讓子彈再飛一會吧。”王仲端內(nèi)心想到。
他不信員外們扛得住。
搞錢鋪的,做買賣吃差價的,都不是做實業(yè)的。
用的錢搞不好都不是自己的,捱不住大的虧損,一定會止損。
現(xiàn)在只是要擊穿他們的心理防線,就能在低位撿那帶血的籌碼了。
“老六,你找?guī)讉€兄弟,去傳一件事,說火浣布漲得太猛,擾亂市場,驚動了市易務,可能要干預。”
“然后,把我們那六匹布賣價全部改到九十貫。”
“九十貫?”
“我們自己接回來之后,再換家布坊,掛八十貫往下壓。照此類推,直到有不是我們的布低價掛出來!到時候有多少收多少!”
看著王仲端逐漸興奮的神情,老六突然明白了,這是要低價吃進!
今早小報上的那段話,恐怕就是衙內(nèi)自己寫的,就在昨晚給書鋪掌柜的信札中了,為的就是要拉低市場價格,制造恐慌情緒,然后可以低吸。
看起來,這衙內(nèi)不傻啊。
老六聽明白后,轉(zhuǎn)頭就執(zhí)行去了。
至午時,市易務干預火浣布市場的消息愈傳愈廣,經(jīng)過多個版本的演繹,傳的有鼻子有眼。
甚至有傳言說,火浣布作為貢物,居然在民間炒作起來,這中間怕是存在倒賣御用之物的嫌疑,已經(jīng)引起了御史的注意。御史們正準備進奏要求查察。
隨之肉眼可見的是,幾家布坊門前排隊買火浣布的人一瞬間銷聲匿跡,再無半點爭搶的影子。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市場上突然有大戶(王仲端自己)砸出了六塊布,價格在九十貫一匹,更是跌破了之前的一百貫大關(guān)。
然后又是八十貫,價格幾乎是在以半個時辰十貫錢的速度往下跌。
終于,有人挺不住了。
市場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價格比王仲端自己還低的火浣布——七十貫。
這就像最后一根稻草,火浣布的價格再度暴跌了。而且不僅僅是王仲端左手倒右手的那些,之前自己出掉的十五匹,全冒出來了,均價在六十貫左右。
甚至,還有不是他自己生產(chǎn)的,也冒出來十匹。
到了戌時,王仲端一個白天共吃進了二十五匹布,大約花掉了一千五百貫。加上需要支付掉的工錢和傭金約四百五十貫。
王仲端手上的頭寸就剩下來八百貫現(xiàn)錢、三十一匹現(xiàn)貨和九匹期貨。
老六從樓下摸上來,見著王仲端正悠閑地一邊喝茶,一邊磕著什么東西等著他。
“來來來,試試這個···”
見老六來了,王仲端熱情地招呼他過去。
他走進一看,發(fā)現(xiàn)王仲端正磕著一種黑乎乎的東西,看上去有點像西瓜的籽,但又像是炒干過的。
王仲端上下門牙一咬,咔嚓一聲,這瓜籽就裂開了,然后露出里面白嫩的肉,被王仲端舌頭一卷,進肚子里去了。
只剩下黑乎乎咧開的瓜殼,棄置在桌面上,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這叫西瓜子,幽州特產(chǎn),剛找人送過來的,好吃的很,你試試?”
老六便坐了下來,拿起一顆,放進嘴里。
可他不得要領(lǐng),牙齒一磕,發(fā)出的不是剛剛王仲端那般清脆的聲音,而是一聲悶響。
取出來一看,他竟然連瓜子殼都一起咬爛了,便用手費事地剝起來,看的王仲端笑得前俯后仰。
“哎,咱是粗人,不吃這勞什子了,費功夫的很!”老六剝的沒耐心了,把剩余的瓜子往桌上一扔,然后問起正事了。
“衙內(nèi),明天怎么辦?”老六撓了撓頭。
“明天?休息!”王仲端呵呵一笑,繼續(xù)磕起瓜子來。
“休息?!”老六不可思議地又重復了一遍。
“嗯,休息!!”
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的老六,腎上腺素還沒退下去,對明日的無事可做居然有些不適應。
按他這幾天對衙內(nèi)操作意圖的理解,明日應該是改成抬升火浣布價格才是,怎么就休息了呢?
“不過,如果明日還有甩賣火浣布的,繼續(xù)給我接,不管價格,有多少接多少。”
老六還沒想明白,新的指令又到了。
“最好是有人賣。”他內(nèi)心祈禱著。
畢竟有買賣,他才有工錢。
日進一兩百貫、頓頓飽的日子,誰想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