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三百首
- (清)蘅塘退士選 金性堯注 金文男輯評
- 3619字
- 2023-11-08 15:17:50
韋應物
作者介紹
韋應物(約737—791),京兆萬年(今陜西省西安市)人。他一生的經歷極為復雜。十五歲時即為玄宗侍衛,其《溫泉行》之“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巡幸年。身騎廄馬引天仗,直至華清列御前”,即指此。在《逢楊開府》一詩中,他對年輕時的放浪生活曾有很坦率的陳述。因遭人輕視,便折節讀書。后任洛陽丞,軍士中有倚恃宦官勢力專橫虐民的,曾被他撲打,治之以法。其后任鄠縣令、滁州刺史、江州刺史,終蘇州刺史。
他有意學陶,寫了許多山水田園詩,但他又身經玄宗至德宗四朝,目睹安史之亂后,繼之以藩鎮驕橫,郡縣殘破,流民遍地,因而也寫了一些同情人民疾苦的作品,如《觀田家》《采玉行》《答崔都水》等。劉熙載《藝概》曾將元(結)韋并提,因兩人皆學陶,而“憂民之意”又有相似處,并以韋之《高陵書情》與元之《舂陵行》《賊退示官吏》相比。但在藝術上,韋卻勝過元。
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1]
煩疴近消散[6],嘉賓復滿堂。
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7]。
鮮肥屬時禁,蔬果幸見嘗[10]。
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11]。
神歡體自輕,意欲凌風翔。
方知大藩地[14],豈曰財賦強。
注釋
[1]郡齋,指蘇州刺史官署中的齋舍。
[2]森,密密地排列。畫戟,官署的一種儀仗。戟,一種能直刺橫擊的兵器。
[3]燕寢,本指休息安寢的地方,這里指私室,即上“郡齋”。此“燕”字也同“宴”,但義為休息。清香,室中所焚之香。唐李肇《唐國史補》云:“韋應物立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在焚香掃地而坐。”
[4]海上,東南近海。
[5]消遙,同“逍遙”。
[6]煩疴,這里是煩躁的意思。疴,本指疾病。近消散,就即消散。
[7]康,安樂。
[8]“理會”句,意謂事物的道理,如能參悟,是非就消釋了。
[9]達,曠達。形跡,這里指世俗的禮節。
[10]“鮮肥”兩句,舊時因禁屠不吃葷腥,故只好吃些蔬菜。幸,希望,這里是謙辭。
[11]聆,聽。金玉章,指客人們的詩篇。
[12]吳中,這里指蘇州地區。
[13]群彥,猶群英。汪洋,眾多。
[14]藩,本指王侯封地,這里指大郡。
評析
詩為德宗貞元五年(789)韋應物在蘇州刺史任上作。這時顧況貶饒州司戶,途經蘇州,韋應物設宴接待,顧況也作了和詩。開頭二句,頗為白居易所贊賞。
輯評
起處十字,清綺絕倫,為富麗詩句之冠。中段會心語亦可玩。(《韋孟全集》)
都雅雍裕。每讀韋詩,覺其如蘭之噴。“海上風雨至,消遙池閣涼”,意境何其清曠。(《唐詩鏡》)
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1]
凄凄去親愛[2],泛泛入煙霧。
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3]。
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4]?
注釋
[1]初發,啟程。揚子,渡口名,在今江蘇省揚州市江都區南,近瓜洲。元大,未詳。校書,唐秘書省及弘文館均置校書郎,掌校勘書籍。
[2]親愛,指好友。
[3]“殘鐘”句,意謂回望廣陵,只聽得曉鐘的殘音傳自林間。廣陵,今江蘇省揚州市。
[4]沿洄,指處境的順逆。沿,順流;洄,逆流。
評析
此詩可能是罷官時作。末二句即景生情,以舟行的顛簸不定,喻世事之順逆翻覆,難以自主。
輯評
寫離情不可過于凄惋,含蓄不盡,愈見情深,此種可以為法。(《唐詩別裁集》)
寄全椒山中道士[1]
今朝郡齋冷[2],忽念山中客。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5]。
注釋
[1]全椒,今屬安徽省,唐屬滁州。王象之《輿地紀勝》云:“淮南東路滁州,神山在全椒縣西三十里,有洞極深。唐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詩,此即道士所居也。”
[2]郡齋,指滁州刺史官署中的齋舍。
[3]澗,山溝。荊薪,柴草。
[4]白石,葛洪《神仙傳》卷二“白石先生”條,記白石先生“常煮白石為糧,因就白石山居,時人故號曰‘白石先生’”。這里借喻全椒道士,實是說他生活的清苦。
[5]末四句是說,本欲持酒往訪,又恐尋不到,故而以詩寄之。瓢,原指剖瓠(葫蘆)做成的舀水器。
評析
德宗建中四年(783)夏,韋應物出任滁州刺史。此詩當為次年秋天作。以刺史而欲訪一孤寂的全椒山中道士,可見作者還不脫書生本色。
輯評
韋應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作詩云云。其為高妙超詣,固不容夸說,而結尾兩句,非復語言思索可到。(《容齋隨筆》)
《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東坡刻意學之而終不似。蓋東坡用力,韋公不用力;東坡尚意,韋公不尚意,微妙之謂也。(《峴傭說詩》)
長安遇馮著
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1]。
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2]。
注釋
[1]灞陵,即霸陵,舊縣名,因漢文帝霸陵而得名。
[2]“采山”句,指馮著有歸隱山林之意。
[3]冥冥,雨貌。《楚辭·九歌·山鬼》:“雷填填兮雨冥冥。”
[4]飏飏,同“揚揚”,飛翔貌。燕新乳,意謂燕初生。
[5]“昨別”句,意謂去年一別,今又逢春至。昨,泛指過去。
[6]鬢絲,兩鬢白發。
評析
韋應物送馮著(河間人,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錄》以為即馮十七)的詩共有四首,其《送馮著受李廣州署為錄事》一首,有“送君灞陵岸,糾郡南海湄”句。據傅璇琮先生《韋應物系年考證》所考(載《文史》第五輯),馮著曾應廣州刺史李勉之邀入幕為錄事。此外,盧綸與李端也有涉及馮著的詩,并推得他曾任著作郎及洛陽、緱氏等縣尉。其人浮沉下僚,不甚得意,這時大概倦于行役,回到長安,有歸隱之意。第七句之“昨別”,或指馮赴廣州時在灞陵送別那一回。
《全唐詩》存馮著詩四首。
輯評
當時一別,猶如昨也。今又逢君,已是春矣。雖時光風態依然無恙,而君之鬢絲較昔年多生幾縷白發矣,傷如何哉!(《唐詩三百首注疏》)
夕次盱眙縣[1]
浩浩風起波,冥冥日沉夕。
注釋
[1]次,停泊。盱眙,唐屬臨淮郡,地臨淮水南岸。
[2]落帆,卸帆。逗,停留。淮鎮,淮水邊的市鎮,指盱眙。
[3]驛,供郵傳人和官員旅宿的處所。
[4]“人歸”句,意謂日落城暗,人也回到休息處所去了。
[5]蘆洲,這里指蘆葦叢生的水澤。
[6]獨夜,孤獨之夜。憶秦關,韋應物是長安人,這里實是思鄉。
[7]客,指韋應物自己。
評析
韋應物于德宗建中四年(783)夏離長安,秋至滁州。此詩可能是這時所作。
詩中寫泊岸時已是日暮,因思鄉而不能成眠。
輯評
“白”字入妙,正見夕暗之態。(《批點唐詩正聲》)
東郊
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3]。
微雨靄芳原[6],春鳩鳴何處。
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7]。
終罷斯結廬,慕陶直可庶[8]。
注釋
[1]跼,拘束。
[2]曠清曙,在清幽的曙色中精神得以舒暢。
[3]澹,澄靜。慮,思緒。
[4]叢,樹林。憩(qì),休息。
[5]緣,沿著。還復去,徘徊往來。
[6]靄(ǎi),迷蒙貌。
[7]“樂幽”兩句,意謂自己頗愛這地方的幽靜想住下來,卻又幾次中止,就因公事在身,行跡上還是顯得很匆忙。
[8]“終罷”兩句,意謂終當辭官在此筑室,平生敬慕陶潛的愿望,到這時就可以接近了。慕陶,指歸隱。直,就。庶,庶幾、差不多。
評析
韋應物對滁州西澗極為愛賞,屢有題詠。從此詩中的“緣澗”云云及其心情看,似是在滁州刺史任上作。
送楊氏女[1]
幼為長所育[8],兩別泣不休。
對此結中腸,義往難復留[9]。
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14]。
孝恭遵婦道,容止順其猷[15]。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16]?
注釋
[1]楊氏女,指嫁給楊家的女兒。
[2]永日,整天。方,正。戚戚,悲傷貌。
[3]悠悠,遙遠貌。
[4]“女子”句,用《詩經·邶風·泉水》“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意。行,指出嫁。
[5]溯,逆流而行。
[6]爾輩,你等。無恃,無母。韋妻死于作者在長安任職時,韋集有傷逝詩十余首。
[7]“撫念”句,意謂想到此女無母,便益發對她慈愛。
[8]“幼為”句,作者自注云:“幼女為楊氏所撫育。”
[9]“義往”句,意謂既到出嫁年齡,自難留家。
[10]闕內訓,指自小得不到母親的訓誨。闕,同“缺”。
[11]貽,帶來。
[12]托,依仗。令門,對其夫家的尊稱。令,佳。
[13]任,信任。一作“仁”。恤,體惜。尤,過失。
[14]資從,嫁妝。周,周到、完備。
[15]容止,這里是一舉一動的意思。猷,規矩。
[16]何秋,何年。
[17]居閑,平日。始,才。自遣,自己譬解著。
[18]臨感,臨別傷感。
[19]“歸來”句,作者傷逝詩的《出還》中有云:“幼女復何知,時來庭下戲。”施補華《峴傭說詩》評此二句云:“以淡筆寫之,而悲痛更甚。”
[20]零淚,流淚。纓,系在下巴下的帽帶。
評析
本詩是韋應物在滁州時作,是一首好詩。
女兒要出嫁了,本來應該高高興興,即使有些傷感,做父親的也和母親不同些。可是因為兩女從小喪母,作者對他亡妻的情愛又很深摯,不禁又想起她們在地下的母親來。大江輕舟,女子有行,感情上也更容易觸動。一面又以父親的身份,嚴正而懇切地叮囑著。其次,韋氏雖做了多年的官,卻還過著貧儉生活,連女兒的嫁妝也不豐厚。從韋氏一生為人看,可以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詩中的“爾輩苦無恃”是全詩關節。通篇質樸無華,語重心長,結末尤其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