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導讀
一封信,一本書,一場運動
——蕾切爾·卡森誕生一百周年
余鳳高[1]
春天是鮮花盛開、百鳥齊鳴的季節,春天里不應寂靜無聲,尤其是在春天的田野。可是并不是人人都會注意到,從某一個時候起,突然地,在春天里就不再聽到燕子的呢喃、黃鶯的啁啾,田野里變得寂靜無聲了。美國的蕾切爾·卡森是極少數關注到春天的寂靜的人,她有這種特殊的敏感性。
出生于賓夕法尼亞斯普林代爾的蕾切爾·卡森從小就對大自然、對野生動物有濃厚的興趣。她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在樹林和小溪邊度過的,觀賞飛鳥、昆蟲和花朵。她總是想將來做一個作家,并在11歲那年發表了一篇短故事。她聲稱,是母親將她引進了自然界,才使她對它們富有激情。
描繪和表現大自然的強度和活力、能動性和適應性是卡森的最大樂趣。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她根據自己對當時還不為多數人所了解的海底生活的觀察開始寫作,并取得相當突出的成績。以她1937年發表在《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隨筆為基礎寫成的《在海風的吹拂下》(又譯作《海風的下面》)于1941年出版后,因其一貫的科學準確性、深刻性與優美的抒情散文風格的奇妙結合而頗獲好評,登上了《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排行榜。1943年、1944年她又陸續出版了《來自海里的食物:新英格蘭的魚類和水生有殼動物》和《來自海里的食物:南大西洋的魚類和水生有殼動物》。1951年的《環繞我們的海洋》(又譯作《我們周圍的海洋》)為她帶來了很大的榮譽:這本書不但連續數十周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還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被翻譯成30種文字。
卡森1952年離開美國魚類和野生動物管理局是為了能夠集中精力,把時間全都用到她所喜愛的寫作上去。當然她獲得的回報也是十分優厚的,她不僅寫出了《海角》(又譯作《海洋的邊緣》)和她去世之后于1965年出版的《奇妙的感覺》,還寫出了后來被稱為為“生態運動”發出起跑信號的《寂靜的春天》。
1958年1月,卡森接到她的一位朋友——原《波士頓郵報》的作家奧爾加·歐文斯·哈金斯寄自馬薩諸塞州的一封信。哈金斯在信中寫到,1957年夏,州政府租用的一架飛機,為消滅蚊子噴灑DDT歸來,飛過她和她丈夫在達克斯伯里的兩英畝私人禽鳥保護區上空。第二天,她的許多鳥兒都死了。她說,她為此感到十分震驚。于是,哈金斯女士給《波士頓先驅報》寫了一封長信,又給卡森寫了這個便條,附上長信的復印件,請這位已經成名的作家朋友在首都華盛頓找找看什么人能幫她的忙,不要再發生這類噴灑的事了。
DDT是一種合成的有機殺蟲劑,作為多種昆蟲的接觸性毒劑,有很高的毒性,尤其適用于撲滅傳播瘧疾的蚊子。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僅在美國軍隊當中,瘧疾病人就多達100萬,特效藥金雞納供不應求,極大地影響了戰爭的進展。后來,有賴于DDT消滅了蚊子,才使瘧疾的流行逐步得到有效的控制。DDT及其毒性的發現者——瑞士化學家保羅·赫爾曼·穆勒因而獲得了1948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但是應用DDT這類殺蟲劑,就像是與魔鬼做交易:它殺滅了蚊子和其他的害蟲,也許還會使作物提高收益,但同時也殺滅了益蟲。更可怕的是,在接受過DDT噴灑后,許多種昆蟲能迅速產生抗藥性,繁殖出抗DDT的種群;由于DDT會積累于昆蟲的體內,這些昆蟲成為其他動物的食物后,那些動物,尤其是魚類、鳥類,則會因中毒而深受其害。所以噴灑DDT只是獲得近期的利益,卻犧牲了長遠的利益。
在魚類和野生動物管理局工作時,卡森就了解到有關DDT對環境產生長期危害的研究情況。她的兩位同事于40年代中期就寫過有關DDT的危害的文章。她自己在1945年也給《讀者文摘》寄過一篇關于DDT的危險性的文章,在文中提出是否可以在該刊上談談這方面的故事,但是遭到了拒絕。現在,哈金斯提到大規模噴灑殺蟲劑的事使她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只是對哈金斯的要求,她覺得自己無力辦到。于是,她決定自己來做,也就是她自己后來說的,哈金斯的信“迫使我把注意力轉到我多年所一直關注的這個問題上來”,她決定要把這個問題寫出來,讓很多人都知道。
本來,卡森只是計劃用一年的時間來寫本小冊子。后來,隨著資料閱讀的增多,她感到問題比她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并非一本小冊子就能說得清楚,讓人信服。這樣,從1957年開始“意識到必須寫一本書”,盡可能搜集一切資料,閱讀了數千篇研究報告和文章,到1962年完成《寂靜的春天》,由霍頓·米夫林出版公司出版,卡森共花去五六年時間。而在這五六年的時間里,卡森的個人生活正經受著極大的痛苦。她收養的外甥——5歲的羅杰因為得不到她的照顧,在1957年差點兒死了;此后,隨著她母親得病和去世,她又面對一位十分親密的朋友的死亡。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她自己又被診斷患了乳腺癌,進行了乳房徹底切除的手術和放射治療。她還因負擔過重,身體十分虛弱難以支撐,被阻止繼續從事自己的工作。但是卡森以極大的毅力實現了她的目標。
《寂靜的春天》從一個一年大部分時間里都使旅行者感到目悅神怡的虛設城鎮突然被奇怪的寂靜所籠罩開始,通過充分的科學論證,表明這種由殺蟲劑所引發的情況實際上正在美國各地發生,破壞了從浮游生物到魚類、鳥類直至人類的生物鏈,使人患上慢性白細胞增多癥和各種癌癥。所以像DDT這種“給所有生物帶來傷害”的殺蟲劑,甚至不應該叫作殺蟲劑,而應稱為“殺生劑”;作者認為,所謂的“控制自然”,乃是一個愚蠢的提法,那是生物學和哲學尚處于幼稚階段的產物。她呼吁,可以通過引進昆蟲的天敵等來解決問題,需要有多種多樣的變通辦法來代替化學物質對昆蟲的控制。通俗淺顯的專業表述,抒情散文的筆調,文學作品的引用,使本書讀來趣味盎然,連續31周登上《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排行榜。
自然,《寂靜的春天》的結論是嚴峻的,它就像曠野中的一聲吶喊,在全美引起極大的震蕩。作品先期在《紐約客》雜志上連載發表時,就引發了50多家報紙的社論和20多個專欄的文章的響應。成書于1962年9月出版后,先期銷量達4000冊,到12月已經售出10萬冊,且仍在繼續付印。但是,因為書中的觀點是人們前所未聞的,像查爾斯·達爾文提出猴子是人類的祖先一樣,這讓很多人感到惱火,更因侵犯了某些產業集團的切身利益,作者受到了攻擊,卡森就像當年的達爾文,其處境甚至要比當年的達爾文更糟糕。
1962年6月號的《紐約客》上剛一出現卡森的連載文章,在人們中間所引起的就不僅僅是震驚,還有恐慌,特別是來自化學工業界的憤怒號叫,隨著其作品的出版和發行,這攻擊的火力更為猛烈,以農場主、某些科學家和殺蟲劑產業的支持者為最。埃德溫·戴蒙德在《星期六晚郵報》上抱怨說:“因為有一本所謂《寂靜的春天》這樣感情沖動、駭人聽聞的書,弄得美國人都錯誤地相信他們的地球已經被毒化。”他還譴責卡森“擔憂死了一只只貓,卻不關心世界上每天有一萬人死于饑餓和營養不良”。有些批評,包括幾種著名的報刊,甚至不顧起碼的道德要求,對卡森進行人身攻擊。《生活》雜志曾經引用卡森說過的話,她自己喜愛貓是因為“它們本性之真”,便批評她怎能既愛鳥又愛鳥的天敵貓;還因她曾說“我感興趣的只是人做過什么事,而不是男人做過什么,女人做過什么”,就挖苦她“沒有結婚,卻不是女權主義者”;更有人因此而誣蔑她是“戀鳥者”“戀貓者”“戀魚者”,甚至說她是“大自然的修女”“大自然的女祭司”“歇斯底里的沒有成婚的老處女”。
對事實的尊重和對人類未來的信心,使卡森面對如此強烈的批評、攻擊和誣陷時沒有退縮,而是以異常堅強的毅力和無可辯駁的事實——她的《寂靜的春天》僅文獻來源就多達54頁——寫出了這樣一部人類環境意識的啟蒙著作。美國前副總統、環保主義者阿爾·戈爾這樣評價此書:
《寂靜的春天》播下了新行動主義的種子,并且已經深深植根于廣大人民群眾中。1964年春天,蕾切爾·卡森逝世后,一切都很清楚了,她的聲音永遠不會寂靜。她驚醒的不但是我們國家,甚至是整個世界。《寂靜的春天》的出版應該恰當地被看成現代環保運動的肇始。
《寂靜的春天》中提出的警告,喚醒了廣大民眾,最后導致了政府的介入。當時在任的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讀過此書之后,責成總統科學顧問委員會對書中提到的化學藥劑進行實驗,來驗證卡森的結論。委員會后來發表在《科學》雜志上的報告“完全證實了卡森《寂靜的春天》中的論題正確”。同時,報告批評了聯邦政府頒布的直接針對舞毒蛾、火蟻、日本麗金龜和白紋甲蟲等昆蟲的滅絕綱領。報告還要求聯邦各機構之間協調,制訂一個長遠計劃,立即減少DDT的施用,直至最后取消施用。
于是,DDT先是受到政府的密切監督。到1962年年底,各州的立法機關向政府提出了40多件有關限制使用殺蟲劑的提案;1962年后,聯邦和各州都針對殺蟲劑的毒性方面的問題,通過了數十、數百條法律、法規,那種可拖延5年的所謂“異議注冊”于1964年被停止實施,DDT最后也于1972年被禁止使用。隨之,公眾的辯論也從殺蟲劑是否有危險性,迅速地轉向哪一種殺蟲劑有危險性,究竟有多少種殺蟲劑有危險性,甚至從阻止無節制使用殺蟲劑轉向阻止化學工業上。更不用說,報刊的輿論已經改變成另一種聲音了,如威廉·道格拉斯法官稱《寂靜的春天》的出現是20世紀人類最重要的歷史事件。
很快,卡森的思想已經不限于美國,《寂靜的春天》還深刻地影響到全世界。至1963年,在英國上議院中就多次提到她的名字和她寫的這本書,最終導致艾氏劑、狄氏劑和七氯等殺蟲劑被限制使用;此書還被譯成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日文等多種文字,激勵著這些國家的環保立法。同年,卡森在保護環境方面的成績得到了承認,被授予以美國著名鳥類學家約翰·詹姆斯·奧杜邦的名字命名的“奧杜邦獎章”,她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美國女性。
(有刪改)
[1]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