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法兒排的妖姬戲

年代愈遠愈荒忽奇特，是歷史書寫的共同面相，因為所有民族、地區的歷史，都有由神話、傳說向信史演進的過程。中國上古，圣人以神道設教，巫史一家，夏、商、西周乃至春秋，史官常兼卜筮之職，人神同維，歷史甚至能以近千年的時間跨度預演、預設、預言。

公元前8世紀初葉，大約周幽王三年（前779）或其后不久某年的某天，周朝柱下史伯陽父打開層層深鎖的王室檔案，把堆滿屋子的甲骨一版一版翻出來讀，讀完本朝讀前朝，記載印證并預言了他的擔憂。讀畢，他無可奈何地提前宣判：“周朝要亡國了！”接著，伯陽父講出深藏在列朝史記中的亡國密碼——

好奇害死貓，這是一段千年妖物降世的孽緣：

很久很久以前，夏朝第十四代君主帝孔甲在位時，政亂世衰，有兩條神龍從天而降，停在夏帝庭中，自稱褒國二君。怎么辦好呢？孔甲卜占過，有殺掉、趕走、留下三種辦法，都不吉，改卜向龍求漦（龍精氣所吐之沫）并保藏，這才得到吉兆。于是，孔甲讓人把這個請求寫在簡策上，以布幣為贄向二龍禱請，龍果然吐沫留漦飛走了。

夏人用匣子把龍漦小心封藏起來。

夏亡國后，這個神秘匣子傳入殷朝，殷亡傳周，一直到周厲王之前，沒誰敢去打開它。

有一天，膽大好奇不懼鬼神的周厲王想起這事，便讓人打開匣子，想看個究竟。匣子一開，龍漦流淌到地上，腥味撲鼻，怎么弄都沒辦法消除。厲王叫一群婦女脫光衣服，對著龍漦噪叫喧呼，不料龍漦變成一只玄黿，跑進后宮，正好遇上一個七歲的女童。

這個女童長到十五歲時，莫名懷孕。因為是無夫生子，非常驚怕，生下來就悄悄把嬰兒扔了。

周宣王時，有童謠唱道：“檿弧箕服，實亡周國?！奔促u桑木弓箭和箕木箭袋的人將亡周國。宣王聽了，下令全城搜查，發現一對夫婦正好賣這兩樣東西，便派人去抓。這對夫婦連夜逃跑，半路聽到嬰兒哭聲，心生憐憫，就把嬰兒抱走，逃到褒國。這個女嬰，正是當年遭遇玄黿后無夫而孕的宮中女童遺棄的孩子。后來周幽王討伐褒國，褒國獻上一個姓姒的美女，大家叫她褒姒。褒姒是誰？正是當日被賣弓夫婦抱走收養的女嬰！

周幽王三年的一天，王在后宮碰上褒姒，喜歡上了她，生下兒子伯服。而后幽王竟然想把申皇后和太子廢掉，改立褒姒為皇后，伯服為太子。眼看禍亂鑄成，童謠就要應驗，這真是沒辦法的事?。?/p>

上面這段話，基本譯自《史記·周本紀》。這臺龍漦大戲，跨界，跨代，跨朝，跨國，匪夷所思，周朝的伯陽父發布出來，西漢的司馬遷轉述起來，都凌亂得一地雞毛。

根據上古史通行的說法，公元前21世紀到公元前11世紀這千把年時間中，夏、商兩朝前后相續，大約各占其半。帝孔甲夏朝末年在位，時間約在公元前17—16世紀。夏朝傳至孔甲曾孫帝履癸（即夏桀）亡于商，商朝歷三十一帝約五百年，亡于公元前1106年[1]。周朝從武王算起，到周厲王也已是第十代君子。

周厲王是周室由盛入衰的關鍵人物，史稱其暴虐好利，弭謗殘民，共和元年（前841）被推翻。十四年后，他的兒子周宣王即位，一口氣干了四十六年，到周幽王繼位，已是前781年。如此算來，這一口腥臊無比的龍漦從公元前16世紀到前9世紀，已經在匣中保存了七八百年。

根據伯陽父的報告，厲王宮中七歲女童遭遇龍漦變成的玄黿，“既笄而孕”，古時女子十五歲及笄，也即八年之后胎動腹中，就算開匣噪漦事件發生在厲王在位最后一年，女童懷孕之年也不遲于周召共和八年（前834）。若按常理隔年產子，宣王元年（前827）這孩子該已五六歲，不應是剛被遺棄在野外的新生兒。退一步，就算賣檿弧箕服的夫婦抱走的真是生下不久的棄嬰，周宣王在位四十六年，等到周幽王繼位，褒姒已年近五十。獻一個老婦給王，是何用意？這劇本得改[2]。

怎么改？祖宗的套路，是先打娘肚子的主意。

在中國古代感生神話或相關的故事傳說中，舉凡大圣至貴、大妖巨孽，有不少是非常沉得住氣的異胎奇種，大月晚產乃家常便飯，最著名的人物有黃帝、堯、孔子、秦始皇等。但是這些人中最晚產的黃帝，也不過晚到二年即二十四個月，要保證褒姒長到周幽王繼位前后正好妙齡二八，褒媽至少要懷胎數十載。相似的記錄要到印度去找，禪宗第十祖脅尊者本名難生，“處胎六十年”[3]。不過，讓厲王時的宮中女童在宣王眼皮下腆著個來路不明的大肚子待產萬把天，這戲仍然排不下去。

排不下去歸排不下去，不影響周太史發表史料，宣布預言；不妨礙司馬遷采信而入《史記》；同樣不妨礙歷代文人史家據此視褒姒為妖孽，來路不正，所謂“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廷之遽衰”（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老百姓更不管，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段子流傳千年，家喻戶曉，“褒姒亂周”與“妲己亂紂”一樣成為妖孽鐵案。

在民間傳說和《封神演義》中，九尾狐貍精早已在妖風慘慘的恩州驛之夜殺蘇妲己真身而冒替之，冀州侯蘇護成為蒙在鼓里的假父，相比之下，褒姒來歷比妲己復雜得多，可謂三重養女。

此話怎講？

褒妹妹最初一點胎息，起于褒國二君所化雌雄雙龍的精氣交感?！妒酚洝は谋炯o》有言：“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亂。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天降龍二，有雌雄……其后有劉累，學擾龍于豢龍氏，以事孔甲?！笨芍埬舜菩垡粚Α＿@褒君雙龍，自是褒姒第一重父母。

周厲王好奇害死貓，當日這八百年龍漦一朝出匣，濃黏滿地，腥臊沖天。厲王若稍存敬畏，像當年夏帝孔甲一樣布幣作策禱請一通，說不定可以消災化難。偏他不敬不禱，還讓一群婦女裸身而厭之，硬是厭出怪物玄黿。根據《史記索隱》和《國語·鄭語》的注解，玄黿就是蜥蜴，形狀像龍。龍還威武，蜥蜴就惡心了。女童遇玄黿而受孕，這老蜥女童，自是褒姒“二手”父母。

因童謠遭無妄追捕而在逃亡途中收養宮中棄嬰的那對夫婦，是褒姒世俗意義上的養父養母。

褒姒大概是個患有嚴重抑郁癥的絕美孤女。寵愛有加癡狂過頭，那是周幽王的事，得寵并沒讓她真正高興起來，不然何以終日不笑？其實西周滅亡的直接原因，是幽王廢了申后，其父申侯聯合繒國與西夷、犬戎攻殺幽王于驪山之下，而褒姒則成為征服者的戰利品，被擄而去，一點兒不見那千年龍漦在她身上發生什么魅影神跡。周朝至幽王之世，外戚勢盛，諸侯坐大，犬夷窺伺，王室已衰，一廢皇后太子，就引來蠻族（也即后父之族）入侵，亡國滅身。西夷、犬戎即后來的匈奴族，一直對以姬姓封國為核心的周王朝存在威脅，時服時戰。春秋時期，仍發生周王室在內部斗爭或對抗強勢諸侯國時借重戎狄外援而與之聯姻結盟之事，如周襄王之娶狄后隗氏。盡管如此，中國古史硬是讓神龍與凡人協作，傳說與信史聯手，跨代隔世給褒姒套上三重養女的復雜身份，并讓她出任夏、商、西周（西、東周實為中國歷史上一大分界，后者已屬春秋）三代的終結者，吊詭之中，天機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