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有人偷偷跟他講,讓他晚上到涿州見面(《三朝北盟會編》:“須臾有父老數百人填擁驛外,詢使人何處來?仆遂出榜讀之,眾皆驚愕。有漢兒劉宗吉者自後竊出相謂云:使人今夕當宿涿州”)。
這個人叫劉宗吉,是一個漢人。他聽了馬擴的宣傳,很受鼓舞,決定投靠宋朝。
馬擴與劉宗吉很快見了面。馬擴這才對燕州的北遼政權情況有了大概了解。
耶律淳建立北遼后,朝中軍事主要是蕭干和耶律大石負責,政務主要是李處溫負責。
現在燕京各地兵力普遍不足,燕州只有蕭干的兩百騎兵最有戰斗力,其余六七百騎兵,是富家子弟臨時組建起來的,沒有經歷過戰爭的洗禮,戰斗力不強。現在這些軍隊都駐扎在白溝河北岸。如果宋軍能突然發起襲擊,加上劉宗吉等人作為內應,肯定能很快打敗遼軍(《三朝北盟會編》:“劉宗吉自壁衣下出云:今燕京戲諸處皆無軍馬,止是四軍大王有部曲二百馀騎曾歷戰陣(四軍大王者奚人蕭干小字夔離不常統軍契丹渤海奚漢四軍故號四軍大王注夔離不改作古爾班刪統軍軍字),其馀有馬軍六七百皆富豪兒郎不識戰斗,今白溝北岸下寨結草人相間夜飲晝睡馬亦散放。若南軍乘夜劫之但聞軍聲必自潰走”)。
劉宗吉希望馬擴給童貫寫封信引薦下,自己好到宋軍陣營將消息傳遞過去,立一大功。馬擴考慮再三,決定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于是寫了信,并將童貫送的新鞋分出一只來交給劉宗吉做信物(《三朝北盟會編》:“宗吉欲以此事往見童宣撫,少立功績,恐南軍不察見害。若得一文信庶得必達。仆籌慮久之,乃作一書上童貫。且以貫所贈新履一只為信使宗吉去”)。
但令馬擴想不到的是,自己的一言一行均在遼國的監控之中。
劉宗吉其實已經暴露,其所探知的遼軍“今白溝北岸下寨結草人相間夜飲晝睡馬亦散放。若南軍乘夜劫之但聞軍聲必自潰走”,都是蕭干和耶律大石故意喂的料,目的就是用來麻痹宋軍。
劉宗吉走后,馬擴也按照原定安排,踏上了前往燕州的行程。
這是他最終的使命之地,那里殺氣騰騰,危機四伏,稍有不慎,隨時可能人頭落地。
馬擴一路忐忑不安。
到達燕州后,馬擴作為北宋使者,被安排到了凈垢寺休息,遼國方面派了殿前指揮使姚璠、樞密承旨蕭夔前來伴食。
禮數還算周到。
吃好飯后,姚璠、蕭夔提出兩府想看看馬擴之前在新城縣所讀的招撫榜文(《三朝北盟會編》:“因請所持書榜樣地云:兩府官欲借看”)。
馬擴拒絕了,推脫說宣撫司交代只有見到九大王(耶律淳)才能出示(《三朝北盟會編》:“仆云:宣撫司令見九大王親納不敢先以示人”)。
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榜文最終還是被姚璠、蕭夔等人奪去了。到了晚上,姚璠、蕭夔等人又將榜文送回,冷冷說到:“榜文語氣傲慢,狂悖不通,怎么能夠呈給皇上看呢”(《三朝北盟會編》:“辭難,久之眾持榜去。既暮,諸人親來云:書榜中語言大段狂悖多是指斥不通商量,安敢進呈,今復納回”)。
馬擴笑了笑,對蕭夔等人說道:“諸位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情在這里計較文字語氣嗎?”(《三朝北盟會編》:“仆笑而取之謂諸人曰:貴朝不度德量力,不審天時人事,此何等時而較此閑事耶”)
蕭夔說道:“你們南朝自稱是禮儀之邦,今天不顧盟約,派大軍而來,出兵理由是什么呢?”(《三朝北盟會編》:“蕭夔曰:南朝禮義之國,今不顧盟好輒先舉兵,兵貴有名,不知兵戈緣何至此”)
馬擴回答道:“這個是軍中的機密,我只是個外交人員,具體軍事行動不知道。但粗略的情況還是知道一些,遼金之間近年來戰爭不斷,近聞天祚皇帝大敗而不知所蹤,你們現在的皇帝耶律淳非但不去尋找,反而趁機自立為君。現在聽說已經被天祚皇帝貶為湘陰王。宋和遼是兄弟之國,現在弟弟家里出了事情,哥哥是一定要來幫忙的,怎么能說師出無名呢?”(《三朝北盟會編》:“仆答曰:朝廷命將出師,使人不能盡知。但略聞北朝興兵累年并不相報,天祚皇帝播遷不發赴難之師,乃篡立於燕京。鄰國義均兄弟,今來問天祚皇帝車駕駛員所在。又聞已削降為湘陰王,事出非常,興師問罪訪尋邊主存亡,舉合禮經何謂無名”)
蕭夔說道:“國不可一日無主。天祚皇帝失道奔竄,致使國家處于奔潰邊緣。在此危難之際,燕京軍民擁戴耶律淳為皇帝是順應天意,正如同唐明皇赴四川躲避戰亂,唐肅宗即位於靈武期望中興是一樣的道理,南朝自稱是禮儀之邦,怎么能趁機起兵來奪我國城池,這不是大國應有的做法”(《三朝北盟會編》:“夔云:國不可一日無主,本朝級天祚失道奔竄,宗社顛危,臣民擁戴冊立今上事,與貴朝殊無干涉,何至問罪?況自古有之唐明皇奔蜀,肅宗即位於靈武但期中興,豈不與此事體一同?南朝宜念鄰國久和之義,假借兵力共除大難,今乃乘釁攘奪民土豈所望於大國哉!”)
馬擴辯解道:“肅宗即位后就冊封唐明皇為太上皇,平叛后馬上從四川迎回來。這些都是有法定程序的。貴朝一開始就沒有得到天祚皇帝的認可,現在又被貶斥,說明并不具有正當性和合法性”(《三朝北盟會編》:“仆曰:明皇幸蜀,太子監國,既即位乃冊明皇為太上皇,禍亂既定迎還明皇,肅宗親步控馬,此則君臣父子之道盡矣。貴朝初非委托自立。又貶削湘陰之號,何可少望古人?況假師求救當在志誠,包胥泣秦孔明趨吳皆竭誠意則”)。
蕭夔等人唯唯而退。
不久,姚璠過來告知,明天使臣可以上殿覲見皇帝,但警告馬擴要注意言辭。
這是馬擴的生死之戰。能不能殺出一條血路活著回去,就看第二天的見面了。
只是馬擴不知道的是,形勢比他預想的還要壞,因為宋軍大敗。
不但東路的種師道軍在蘭溝甸大敗,西路的辛興宗軍在范村也被蕭干的大軍打敗(畢沅《續資治通鑒》:“辛興宗與蕭干戰,亦敗于范村”)。
果然,第二天一到大殿,馬擴感到了撲面的敵意和殺氣。
北遼大臣交替發難,有人說:“南朝的軍隊只是吹噓人多,從不考慮形勢和士氣,昨天種師道發楊可世的軍隊一過白溝,只是受到我軍小小的攻擊就敗逃了。你們南朝一面講和談,一面卻派兵進攻,你這個使者有何臉面來我國大殿?”(《三朝北盟會編》:“數人者復集互發言云:南朝徒夸兵眾,不思天理不順人無斗心,昨日種師道發楊可世一軍過白溝,本朝小小迎擊,南朝望塵退走。若非借自來和好,已直入雄州矣。既一面遣使。又一面進兵卻容易退走,是何顏面自此”)
馬擴此時才知道宋軍敗了,心里暗叫不好,腦子里極速想著應對之策。
但更大的災難還在后面,有人拿出了馬擴給童貫的推薦信和鞋,厲聲說:“南朝使者勾結遼人劉宗吉,現在劉宗吉已經被處決,看你這個使者怎么回得去?”(《三朝北盟會編》:“宣贊受劉宗吉之約,其人巳陳首,即探懷取所付書履作色云:宣贊卻如何歸得”)
生死關頭,馬擴決心一搏。
他緩緩說道:“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尋常的使者,我是招撫大使,招撫是我的使命。劉宗吉主動投靠,我怎么能拒之門外?”我朝的大軍得到的指令是立旗招安,不允許隨便殺人,因此警惕性不高,昨天肯定是被你們偷襲了(《三朝北盟會編》:“仆徐答曰:某之此來非尋常禮貌之使,每切畏謹唯恐為兩國生事。今次乃招納使人,劉宗吉獻誠款,安得不受、大軍之來初得朝旨不許殺戮一人,昨日,必是立旗招安為貴朝軍馬襲取”)。
馬擴接著說,我們雖然敗了,但并沒有傷及元氣。加上國土遼闊,經濟雄厚,馬上可以征集軍隊重新打仗,戰火重燃對你們恐怕不是好事情(《三朝北盟會編》:“萬一宣司申取朝廷,降一討蕩指揮,少俟西軍畢集,恐非燕民之福”)。
蕭夔一聽,愕然道:“原來宋朝用的是死間計呀。把你派過來送死,然后找借口出兵。南朝就這么不愛惜士大夫的命嗎?”(《三朝北盟會編》:“蕭夔愕然曰:南朝遣宣贊來作死間耶?不謂南朝棄士大夫之命如草芥也”)
馬擴笑了笑:“如果能用我一條命換來燕州的和平,那也算是值了。間是兵法中的下策,現今你們北邊被金國攻打,燕京岌岌可危。南邊宋朝的兵力是你們的百倍千百。如果不是念在兩國百年友好的面上,宋軍老早多路進軍攻打燕京了,根本用不著什么死間計謀”(《三朝北盟會編》:“仆答曰:某之此來本以一己之命易全燕之命,悟則同生不悟則同死也。又豈以徒歸為志。且兵家用間最為下策,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或用間以成功或用間以傾敗或彼強我弱或彼我勢均,固有間以離析其勢者。如目今貴朝事勢兵力自視南朝十分有一否百分有一否千萬分中有一否。若非念自來鄰國契好,即分兵數道整陣齊入,不識貴朝何以御之?何在使人矯陳禍福為死間耶”)
北遼眾大臣聽了啞口無言,唯唯而去(《三朝北盟會編》:“夔等唯唯而去”)。
馬擴舌戰北遼群雄,一戰成名。
口水戰是打贏了,但畢竟在遼國的地盤,能否安全回去?馬擴心里還是沒底。
這樣戰戰兢兢過了幾天。
26日晚,突然來了不少人,還帶了許多錦綺衣襖和銀絹等物。領頭的自稱蕭奧、張覺,說明天使者就可以回程了。
帶來的旨意是這樣的:李處溫本來想留馬擴詳談和議事宜的,但遼軍剛打了勝戰,士氣正旺,因此先派秘書王介儒都官王仲孫跟著馬擴回宣撫司復命(《三朝北盟會編》:“二十六日晚,忽蕭奧張覺押贐路錦綺衣襖并從人銀絹等物來云:來日發宣贊回程。仆辭以未見九大王及未得回書不敢受贐。奧云:李門下傳圣旨有故事支賜請留(李門下者處溫也。初欲面議稱藩因白溝之衄遂已),差秘書王介儒都官王仲孫赍回書同往雄州宣撫司”)。
馬擴圓滿完成出使任務。
6月3日,種師道被責令退休,主要是為宋軍蘭溝甸大敗背鍋,但也總算是保住了性命(《三朝北盟會編》:“六月三日庚寅,種師道回軍雄州再為掩擊,童貫劾奏師道責官致仕”)。
種師道上表致謝(《三朝北盟會編》:“國事蓋有玷於祖風,深念平生大負,今日豈意至仁之度不加已耄之刑,俾上節麾亟歸田里,乾坤施大螻蟻命輕茲,蓋伏遇皇帝陛下睿知有臨,神琥不殺得駕馭英雄之要道,制服夷狄之大方,察臣臨敵失機不出求全之過計,念臣守邊積歲尚收可錄之微勞,許免竄投獲安間,散臣敢不拊赤心而自誓擢白發以數愆煙閣圖形既已乖於素望灞陵射獵將遂畢於馀生”)。
這就是官道。
在當時的北宋,除去血統,最大的官道是拜入蔡京、童貫等人的門下,成為圈內核心骨干,升官晉級都能唾手可得。這是第一等級的。沒有機會拜入蔡門、童門的,就要學會混,混的目的在于交換信息、互相支持。信息很重要,是一般人升官的重要渠道,有時候甚至是關鍵所在。比如哪個衙門空缺一個侍郎職位了?哪個衙門的主管快退休了或者要調整了,職位空出來了?這些都是需要及早準備跑吏部疏通的。在官場消息是王道,而消息滋養最佳的土壤就是各種宴請和交際,酒一喝舞一跳,就是自家兄弟了,也成了消息和利益的交換場。這是官道第二等級的,種師道屬于這一類。官道第三等級的,就是馬擴這樣的人,雖然在金、遼都視為人才,對其非常尊重,但在北宋,他卻沒有多少價值。只知道干活不知道官場套路,不去巴結童貫,不積極參加各種宴請活動,消息不靈通,是不可能得到掌權者的青睞和提拔的。而且還會被排擠,出使北遼充當死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北宋滅亡后,馬擴在河北繼續領導游擊隊抗金,南宋建立后任荊湖南路馬步軍副總管,但終因性格原因不愿同流合污,在秦檜執政后沒多久,就解職歸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