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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認識鯨

我呆坐在散落著無數碎冰的海上,碎冰隨著海浪的緩慢波動而起伏。我們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在威廉敏娜灣尋找座頭鯨,我們的橡皮艇在高聳而鋒利的巨大冰山之間穿梭,每一座冰山都猶如一座翻倒的大教堂?,F在我們停下來,關掉引擎,靜靜地聽著一頭約36噸重的鯨游向水面,發出悠揚而響亮的呼吸聲,這樣的呼吸聲意味著我們接近目標了。我們來到南極,來到地球的末端,只是為了將可移除的標記安裝在這些龐大的海洋哺乳動物背上,但是我把我們在南極的工作想象得太簡單了。當我們坐在露天小艇上等著的時候,我越來越感到我們的脆弱,小艇漂在布滿碎冰的海上就像一粒微塵?!皠e摔下去了?!贝藭r我的朋友兼老同事阿里·弗里德倫德爾面無表情地說。

我努力地回憶我們已經離開“奧特柳斯號”多久了,“奧特柳斯號”是我們的母船,比這艘小艇要大得多,具有防冰的鋼制船體。我們的四面八方都被冰原島峰的景色所包圍,鋸齒狀的巖石尖頂穿透了周圍乳白色的冰川頂部,在冰川與海面相接之處,呈現出冰雪峭壁聳立在海灣上的景象。在沒有人的大小當參照物的情況下,這些景物看起來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冰、水、巖石和光組成的超自然景色不僅彎曲了我的視線,還扭曲了我對距離和時間流逝的感覺。

如果你將你的左手握成拳頭,那么你豎起的大拇指就是南極半島;而你的拳頭則呈現出南極大陸的輪廓。杰拉許海峽是沿著大拇指(南極半島西部)外側延伸的其中一段內部通道,而威廉敏娜灣在杰拉許海峽的盡頭,圍出了一處粗糙的“死胡同”。杰拉許海峽是鯨、海豹、企鵝和其他海鳥的分布熱點區,威廉敏娜灣則是這一熱點區的靶心。所有來到這里的動物都想要將磷蝦納入腹中,磷蝦是一種小體形的甲殼動物,是南極海洋食物網的核心?,F在再看看你的手:一只磷蝦大概只有你的大拇指那么長,鯨之所以捕食它們,是因為這些磷蝦在南極的夏季會聚集形成龐大的群體,或稱為“集群”。在適合的陽光與富含營養的海水的共同作用下,密集的磷蝦團會形成一種超級生物體,這種生物體可以綿延數千米,每立方米的海水中都有上百只磷蝦。以某些標準衡量(1),磷蝦的生物量比地球上其他任何一種動物的生物量都要大。而這個富含卡路里的群體正潛伏在不遠的某處,就在我們的船底下。

哪里的磷蝦產量充足,哪里就會有鯨,但是研究鯨類的最基本問題在于,我們幾乎見不到它們。除了它們浮出水面呼吸的時候,或是我們潛水的時候,我們才能以有限的方式去尋找它們。鯨天生就是神秘的生物,我們的許多工具都無法測量它們的生命參數:它們穿越整座海洋,潛入光所達不到的海洋深處,它們的壽命與人類持平——甚至更長。

在威廉敏娜灣,我們的目的是將一個光滑的塑料標記粘在座頭鯨的背上,來記錄它的聲音、影像、它所在的水深以及它的速度變化,甚至記錄它的俯仰、搖擺或是滾轉運動。我們的標記會通過時間戳的方式為我們提供關鍵信息,能體現座頭鯨如何與環境互動以及它們如何攝食磷蝦。阿里和他的同事已經沿著南極半島給鯨打標記并追蹤這些鯨將近20年了(2),他們根據磷蝦團的密度、水溫、日光和其他變量的變化繪制鯨的運動軌跡。氣候變暖導致兩極的溫度上升得比地球的其他地方都要快,因此每年都有必要重新繪制軌跡。

我坐在小艇的邊緣,阿里正站在小艇的前端掃視水面。我們計劃的行程多達數周,而此時距離行程開始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一開始我們對盡可能多地給座頭鯨安放標記充滿希望——因為在理想情況下,座頭鯨會集群覓食——然而到目前為止,我們收獲寥寥。阿里僵硬地站著,像是一座裝飾船頭的雕像,他的懷中抱著一把6米長的碳纖維桿。桿子晃動著,節奏和涌浪一致,而在桿子的末端,是淚滴狀的標記。我望著天空,云朵在我的頭頂緩慢移動,在水面上映出斑駁閃爍的光影,我在想,地球上是否還有其他像南極這樣陌生的地方。突然,一聲響亮的汩汩聲打斷了正在發呆的我,接著是從兩個鼻孔里噴出水汽的轟鳴聲。一頭鯨呼氣時噴出的噴潮(3)出現了。

我們知道,接下來馬上會有更多的噴潮出現。通常一群座頭鯨會一同浮出海面呼吸,有時它們的動作同步或只隔幾秒鐘。它們通常排成一排,在潛入水中之前連續地呼吸幾次——除非它們睡著或是真的沒力氣了,否則鯨似乎寧可待在水下也不愿意留在水面。鯨群成員之間的呼吸緊密協調,這或許與它們想要最大限度地增加待在水下的時間有很大關系,在水下,它們合作覓食,躲避捕食者。一些物種以親近的家族譜系為單位集結成群,共同遷徙或狩獵;而另一些物種,例如我們面前的座頭鯨,則形成暫時的團體,似乎它們之間的相遇只是偶然事件。

“哦!這才對嘛?!卑⒗锖暗?。座頭鯨呼出的水汽在冷空氣中緩慢散去。阿里指著距離小艇十幾米遠的一小片水面,那里與水面上的海浪相比顯得十分平靜。這其實是鯨的尾印,尾印暴露了鯨的蹤跡,它在我們小艇下方看不見的深處。單片的尾印張開,變成了好幾片,每一片都有我們的小艇那么大,尾印從深海抬升起來,旋轉并伸展成光滑的百合花瓣形狀。我們是對的。“它有伙伴?!卑⒗镎f。在沒有回聲探測器的幫助下——回聲探測器在探查鯨的蹤跡的同時,也會暴露我們自己的位置——我們利用水面上短暫出現的圖案觀察它們的路徑。

我們啟動引擎,稍微向前開了一點,開過了尾印最后一次出現的位置。幾秒鐘后,就在一瞬間,一對巨大的鼻孔鼓出水面,發出了雷鳴般的聲響,噴射出一道掠過我們的水霧。一片背鰭浮出水面,緊接著是第二道和第三道噴潮的出現?!霸谧詈筮@頭鯨后面減速停下,在它們潛下去之前大概還會呼吸三次?!卑⒗锖暗?。

我們追蹤著這群鯨里的落后者,操縱小艇航行至正確的位置。當我們駛近這群龐然大物之時,阿里在船頭俯下身,將桿子伸出去,讓帶有標記的末端位于背鰭前方。接著,阿里果斷地將桿子的末端向著鯨的背部發射出去,標記的吸盤令人滿意地重重扣在鯨的皮膚上。當我們把桿子拉回來時,這頭鯨轉了個身潛入水下。我們停下動作,等著它再次出現。當它再次上浮時,我們看到了它光滑發亮的背上附著霓虹色標記,于是我們歡呼了起來。那頭鯨在吸入最后一口氣之后,把它那寬得嚇人的尾葉伸出水面,然后和其他鯨一起潛入了翡翠綠的黑暗之中。阿里沖我咧嘴一笑,略帶得意地通過無線電回復“奧特柳斯號”:“打上標記了。”

給鯨打標記就有點像在鯨的背上粘一臺智能手機,當然了,首先你要有充足的條件能接近這頭40噸重的哺乳動物。就像你的手機一樣,標記也能錄視頻、追蹤地理位置、自動旋轉圖像,只是這些功能都被置于一個微小、實惠的裝置中,這個裝置能夠集錄像、GPS和加速度計為一體。如此與手機相似的技術,已經推動了一場認識動物如何在它們的世界遷移的革命。科學家們稱這是一種生物信標跟蹤記錄的新方法(4),這種方法已經引起了生態學家、行為生物學家和解剖學家的興趣,他們都對動物的空間和時間遷移細節好奇不已。生物信標跟蹤記錄對于揭示那些難以研究的動物每日、每月甚至每年的曲折路程來說十分重要。將標記粘在企鵝、海龜或是鯨身上,就有機會了解它們如何游泳、它們吃些什么,以及它們做的任何事情。畢竟海洋動物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水下,我們觀察不到。

研究鯨類的活動軌跡與研究陸地上或者海洋里的其他大型哺乳動物的活動軌跡完全不同。為了了解野外的鯨類,研究人員需要花大把的時間待在船上,把標記粘在它們的背上,在水下滑動攝影機,或是操縱無人機從它們的上方觀察——前提還是你足夠幸運能一開始就遇見它們。生物信標跟蹤記錄幫助我們克服了在野外遇不上這些動物的難題,通過標記,我們可以遠距離觀察這些動物的生活,我們的感官延伸得比長焦鏡頭更遠,能夠更親近、更細致地了解它們。以座頭鯨為例,標記記錄的數據展示了這些鯨如何沖向大規模的磷蝦群和其他獵物,大口吞食這些食物的場面,攝食過程還通常有伙伴協同(5)。對于以“溫柔海洋巨獸”著稱的座頭鯨來說,這種包圍捕食的形式似乎不太符合這一物種的設定。然而事實上須鯨都是嚴肅的捕食者,它們并不像吃海草的海牛,反而更像狼或獅子,攝食時要運用高超的策略和講究效率。千萬不要因為它們沒有牙齒,或是因為磷蝦在逃命時沒有驚恐地喊叫,就小瞧它們。

數小時后,“奧特柳斯號”在威廉敏娜灣小心翼翼地前行,兩束耀眼的聚光燈光打在船只前進的道路上,搜尋航道前方的冰山。在船頭外,我看著厚厚的雪花飄過錐形的光柱,而阿里正在打開無線電的金屬天線,追蹤我們安裝的標記。要獲得標記所收集的數據,我們必須將標記回收。我們得找到它們并把它們從水中撈出來,前提是它們已經從鯨背上脫落。按照設計,它們可以在被刮擦、碰撞或自行脫落之前,依靠吸盤的吸力在鯨背上支撐幾分鐘、幾個小時甚至幾天的時間。標記上具有浮力的霓虹色外罩可以使整個裝置浮在水面,直到我們對它進行三角定位。

在阿里的職業生涯中,他在任何場合、任何一座大洋中打過標記的鯨類物種數恐怕都比別人多。我們互為朋友和同事,具有共同的抱負和黑色幽默,除此之外,我們在南極共事時還建立了一座學科之間的橋梁——我負責古生物學,他負責生態學。這是因為,要探究鯨類如何在五千多萬年來演化成海洋生態系統的主人,需要以研究當今的鯨類為基礎。而隔行如隔山,要彌合學科之間的鴻溝,不同學科的研究人員有必要共同工作,如果是一起在野外工作,那就更好了。

阿里組裝的金屬天線看起來像裝飾在舊電視機上的一對精心制作的兔耳。他將天線插進一個帶有揚聲器的小型接收器里,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一串斷斷續續的嗶嗶聲?!皢魡袈暤拈g隔告訴我們這頭鯨正在睡覺,浮到水面上呼吸,然后又沉下去了。”阿里微笑道,“它打著瞌睡,肚子里裝滿了磷蝦。周六晚上這么消遣還挺不錯的?!蔽覀兊猛睃c再回來聽聽,當我們的標記脫落、浮在水面上的時候,發出的嗶嗶聲是連續不間斷的。

現存的大部分大型須鯨都屬于須鯨科,須鯨科的鯨在水下以獵捕磷蝦和其他小型動物為食。須鯨科是偶蹄目鯨下目下的一科,其成員更是廣為人知,包括座頭鯨、藍鯨、長須鯨和小須鯨。須鯨科動物也是這顆星球上體形演化得最大的脊椎動物(6)——它們比最大的恐龍還要重得多。即使是最小的須鯨科動物——小須鯨,其成年個體的體重也可達到10噸,大約是一頭成年雄性非洲象的兩倍重。須鯨科動物的外觀相比于其他須鯨(如灰鯨或弓頭鯨)有明顯的差異:它們從下頜到肚臍之間有長長皺皺的喉囊,喉囊里的褶皺叫“喉褶”(是的,鯨類也有肚臍眼兒,就像你我一樣)。這一特征將須鯨科動物與其他須鯨輕而易舉地區分開來,而喉褶也在須鯨科動物攝食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鯨穿越整座洋盆,挖掘記憶中曾經遷徙時到達的攝食場,依概率尋找食物。須鯨科動物隨著季節變化而遷徙,遷徙路線跨越整個半球(7)。一頭鯨自冬季在熱帶開始尋找配偶、生育幼崽,夏季則來到極地,在持續的陽光下覓食。須鯨體內還留有嗅葉(8),而與它們有親緣關系的齒鯨,例如虎鯨和寬吻海豚,嗅葉早已消失。須鯨可以在海水表面嗅到獵物的蹤跡,一旦嗅到些什么,它們可以立刻改進現場搜索獵物的路徑。一開始須鯨的嗅覺是為了感知在空氣中傳播的氣味而演化的,而不是水中的氣味,我們對鯨這一感官的了解連皮毛都沒達到。我們不知鯨以哪種方式,在適當的時機來到對的地方覓食。生物信標跟蹤記錄的研究結果告訴我們,一旦須鯨來到對的地方、看到獵物群時,它們可能是通過視覺接近獵物的。由于缺乏齒鯨的“回聲定位”能力,視覺很可能是須鯨在近距離場合下的主導感覺。

當獵物進入狩獵范圍后,須鯨會快速擺動尾葉,將自己的游速提到最快,開始進行神奇的沖刺捕食(9)。它們從海面下方沖出,在觸及磷蝦群或者魚群的前幾秒張開自己的血盆大口,鯨口之巨大甚至可能大過整頭鯨。當它把下頜張開時,一股強勁的海水立刻灌入它的口中,將它的舌頭向后壓去,直沖入它的喉囊中。在短短幾秒鐘之內,須鯨那皺成手風琴一般的喉囊像降落傘打開一樣鼓了起來。含入充滿獵物的海水之后,須鯨便減速至幾乎停了下來,此時它的喉囊鼓脹得很,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之前那頭長著翅膀般修長的動物。接下來幾分鐘,須鯨會慢慢地把嘴里的海水通過鯨須排出口腔,直至它的喉囊恢復至原始的樣子,再把過濾出的食物吞下。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死亡吞噬”,磷蝦和小魚部署了分散逃竄的防御戰術。結果就是,一頭成功的須鯨可以一口吃掉一個更大、更分散、更具活力的超級生物體。

沖刺捕食被人們描述為地球上最大的生物力學事件之一(10),這也不難理解,請你想象一下,一頭成年藍鯨在數秒內含下一口水的體積,就相當于它吞了一間大客廳。座頭鯨身上的標記告訴我們,在南極的其他地方,這些座頭鯨有時會成對地在海底覓食,它們相伴而游,步調一致地用它們的下頜蹭海底(11)。標記還告訴我們,須鯨科的動物和我們一樣,也有左撇子和右撇子,當它們在水下滾動身體進食時,有的喜歡向左邊滾(12),有的喜歡向右邊。

科學家們打上的標記越多,我們對鯨類缺乏認知的事實就越明顯??茖W家們發現,藍鯨在沖刺捕食之前有一個特定的行為。它們的頭部尖端會向著食物旋轉360度,這么做或許是為了將它的嘴巴精確地對準磷蝦群(13)。有一種帶倒刺的輕型標記,可以深深地鉤在鯨背鰭的皮膚之下,這種標記曾經追隨南極小須鯨在大洋遷徙了12800多千米遠,從南極半島一直到亞熱帶海域(14)。只要鯨一浮出水面,標記就會直接上傳數據給衛星,歷經數周到數月,直至標記脫落。這些標記對記錄罕見的鯨類物種也特別有用,例如喙鯨。附著在柯氏喙鯨身上連接著衛星的潛入式標記,精確地揭示了柯氏喙鯨令人驚異的潛水極限——它們為了捕食槍烏賊和硬骨魚,能屏住呼吸超過137.5分鐘,潛入2992米的深海,創造了哺乳動物的潛水深度新紀錄(15)。如果屏住呼吸超過兩個小時的畫面打動不了你的話,那就想象一下你追著你的晚飯游到海面下近3000米的深處的場景吧。

結合標記數據和活體采樣飛鏢所獲得的組織樣本(16),我們了解到,這些座頭鯨僅在南半球的夏季才到南極半島西部攝食。在南半球的初秋到來前,它們離開結冰的海灣,穿越包圍著南極洲的龐大的南極環流,沿著數千千米的不同路線到達溫、熱帶海域。在威廉敏娜灣出現的絕大多數座頭鯨,將會回到太平洋沿岸低緯的哥斯達黎加和巴拿馬海域交配、繁衍后代,并且在南半球的下一個夏季到來時,再次回到南大洋覓食(17)。

我們最終回收了標記,帶著標記與標記里的數據,繼續前往位于威廉敏娜灣另一側的庫佛維爾島。當“奧特柳斯號”駛出杰拉許海峽、開向庫佛維爾島時,我從船尾望向我們經過的冰山,這些冰山比我之前見過的任何冰山都要大。它們殘缺的側面有30米高,映襯出乳藍色和銀灰色的光。它們將海面的光反射回天空,以超自然的方式閃耀著,仿佛它們并不是在這顆星球上形成的一般。當然了,這些冰山的大部分都藏于水下,因此水下的環境對“奧特柳斯號”來說有點危險,它必須小心翼翼地與這些冰山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即使是如此宏偉壯麗的冰山也有令人不可思議的一面,它們的壽命有限:就算是最大的冰山,哪怕其平臺寬廣得堪比一座城市,這些冰山的冰層也會脫落,經歷千百年的消磨,最終成為海洋的一部分。

南極半島的周圍分散著若干座島嶼,就像我們正在接近的那座一樣,這些島嶼在20世紀初期和中期,被作為無法居住的、僅供捕鯨作業用的場所。如今,人類文明在這里留下的只有殘存的鯨骨以及偶爾出現的混凝土塔架。塔架上面掛著銅牌,表明此處是露天的文化遺址。我們把橡皮艇拖上巖石灘之后,我走向那些風化了的、被染綠了的鯨骨,這些骨頭就像建筑工地上的備用木材一樣散落地堆著。

解讀鯨骨——尋找、研究鯨骨就是我的工作,盡管有時我感覺是骨頭自己找到了我。我花了太多的時間尋找它們,為它們分類并進行思考,以至于我的大腦能夠立刻識別出來,哪怕是鯨骨上最細微的曲線和緯線。鯨的骨骼相對來說體積巨大,因此通常要找到它們需要先確定你就在對的地方附近——只要來到對的地方,那發現鯨骨就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了,特別是在一個廢棄的捕鯨站現場。在庫佛維爾島上,當只有30厘米高的巴布亞企鵝從我腳邊快速跑過時,我閃過身子,立刻在腦海里為我遇到的第一具鯨骨列清單:肋骨、部分肩胛骨、肱骨和顱骨的碎塊。很明顯,這些骨頭屬于須鯨科,從大小來看,這些骨頭的主人可能是座頭鯨,甚至也可能是長須鯨。一些更完整的椎骨在海岸線上巧妙地保持著平衡的直立姿態,這或許是來南極觀光的游客們擺的。成千上萬的游客在南半球的夏季穿過南極半島,試圖在此拍攝一張完美的照片。

如果這些鯨骨來自座頭鯨,那就沒什么好驚喜的了,畢竟現在生活在南極洲周邊海域的座頭鯨數量這么多。某些被我們打了標記的座頭鯨還可能是這些鯨骨主人的后代,與它們擁有相同的血脈。但是歷史告訴我們,倘若我們把時間調回一個世紀以前,生活在這里的可不只有座頭鯨:藍鯨和長須鯨在那時的數量沒有數千頭也有數百頭,小須鯨、喙鯨甚至南露脊鯨也是南極鯨群的一分子(18),而如今,阿里在此觀察鯨類已經超過15年了,他看過成千上萬頭的鯨,卻僅僅見過一頭南露脊鯨。南露脊鯨在過去兩百年的捕鯨史中遭到重創,其種群數量迄今難以恢復,我們對它們知之甚少,僅僅了解到它們的冬季繁殖場沿著澳大利亞、新西蘭、巴塔哥尼亞和南非受保護的海岸線分布。

消失的不只有南露脊鯨。關于曾經生活在南大洋的任一鯨類物種到底有多少頭,人類缺乏記憶或記錄,只知道在20世紀的捕鯨史中,僅僅在南半球,人類就已捕殺了超過200萬頭鯨(19)。然而,隨著南大洋鯨類的種群數量逐漸從這次大災難中恢復過來,我們開始還原此處的歷史場景。2009年的一次科考中,阿里和他的同事在威廉敏娜灣目睹了一次空前的景象,超過300頭的座頭鯨聚集到了一起,這可是有史以來記錄到的最高密度的須鯨聚集現象(20)?!斑@些鯨可沒有極限,畢竟這里有這么多磷蝦可以吃。理論上來說,它們在不得不離開之前,是怎么樣都吃不完的?!卑⒗锘貞浿敃r的場景說,“令人難以想象的食物資源基礎意味著鯨類的種群數量恢復只是時間問題——我認為我們那年在威廉敏娜灣看到的盛況正是捕鯨未發生前的南極海域的冰山一角?!笨傮w看來,盡管沿南極半島分布的座頭鯨數量已經恢復到接近20世紀初捕鯨前的最佳估計值,然而它們在南大洋的數量才恢復至捕鯨前數量的70%而已(21)

我在一塊沒有沾上鳥糞的礁石上停下來,在考察筆記里記下一些關于鯨骨風化程度和測量數據的信息。西南方的天空翻滾著暗灰色的云,預示著風和雪即將到來,我感覺到一股寒意爬向我潮濕的腳趾和指尖。我脫掉我的手套,將手伸向上衣口袋里的一次性暖手寶。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收據和糖果包裝紙中,我摸到了我兒子在家里的廚房柜臺上留給我的便條:

你去南及的時后
我會相你的

在我離開馬里蘭州的家的前一晚,我和兒子在一個塑料球上描繪考察的路線。他想知道12800千米有多遠,我沒有告訴他答案,我說“太遠了”。我向他再三保證,德雷克海峽很安全,我們也會注意保暖。“當我們喝著熱巧克力的時候,我會想你的?!蔽艺f道,并用微笑掩飾自己的擔憂。

當我們啟動橡皮艇,離開庫佛維爾島向著“奧特柳斯號”進發時,翻滾的云朵開始落雪,厚實而潮濕的雪花把我們覆蓋。橡皮艇狠狠地撞擊著浪花前行,此時我們看見遠處有座頭鯨上浮至水面,它們一呼氣,大風馬上就把它們呼出的噴潮吹向它們身后。在同一片視野里,既出現了那些鮮活的、正在呼吸的、攝食的鯨,也出現了島上那些擱置在海灘上的鯨骨,這一景象讓我感覺自己好像能同時看到現在和過去,而每段時間都在訴說各自的故事。無論是庫佛維爾島上的鯨骨,還是阿里在杰拉許海峽的生物標記工作都為研究南極的座頭鯨打開了獨有的窗口,即使我們透過這些窗口看見的事物十分不完整:過去的故事只能由散落在遙遠海岸的幾塊骨頭呈現,而現在的故事只能由搭乘在鯨背上數個小時或數天的記錄儀提供的數據訴說。

為了認識世界,科學家們歷經了數年的培訓和研究,最終卻大多把自己困于知識的谷倉(22)中,然而解決科學問題的最佳方法卻出現在學科的邊緣。阿里和我都想知道須鯨是如何、在何時以及為什么演化成了海洋中的巨獸——阿里想了解更多關于它們現在的生態優勢的內容,而我想知道它們在地質時期經歷了什么。要回答鯨的巨大化起源這一基本問題,需要從多門學科中提取數據和見解,換言之,我們需要不同學科的觀點與科學家來克服這些巨大的挑戰,以了解幾乎難以觸及的鯨的生活。這便是為什么像我這樣一名古生物學家正在地球的盡頭,站在船上給鯨打標記:我需要參與一線工作,才能確切地認識到我們可以從標記中獲得些什么。但是,最困擾我的鯨的問題,卻不是一個標記就能為我解答的。這意味著我還要做些別的工作,我還要抱著博物館的標本,拿著顯微鏡的玻片,翻閱幾個世紀以前的科學文獻,還要跋涉在及膝的鯨尸里。

風卷走了我潮濕的手套里的最后一點溫暖,從兜帽灌進了我的領口,此時我正緊緊地拽住橡皮艇邊的繩子。一百多年以前,首批科學家來到這里時(23),可沒有那么奢侈的一次性暖手寶。他們的遭遇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慘烈,能夠安全返回的確定性也更低。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他們必須克服野外工作的壓力:揭露未知事物的渴望打敗了在遠離文明的世界里生活的恐懼。我拍了拍兒子給我的便條,將它完好無損地放回我的上衣口袋里。熱巧克力聽起來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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