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踐烏托邦:新城鎮運動思想史(歷史學堂)
- (美)羅斯瑪麗·魏克曼
- 3349字
- 2023-11-07 18:29:37
向當代重建過去,唯變化永恒不變
還記得,兒時我家樓下遍布攤鋪,人流如織,于陽臺上便能聽見買賣吆喝、討價還價。夜幕降臨,對面歌舞廳霓虹升起,滿屋紅亮,不禁令人遐想。偶爾,也會因樓下砂鍋米線和烤燒餅四溢的香味口里生津,盼著哪天能去解個饞……舊城生活在這鮮活的場景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直到河的對岸,高樓拔地而起,林立于山巒之間,新城鎮建設如火如荼地展開,這散發著濃郁生活氣息的巷陌鄰里開始直面時代浪潮的沖擊,最終走向落幕,那些舊城記憶的余溫也在而后的城市更新中逐漸消退。
這或許是中國改革開放后城市化進程的典型縮影,亦是我對“舊城”與“新城”以及城市環境新舊交替的初次印象。新城寬闊明亮的街道、打理整潔的綠地草坪、井然有序的建筑群落,無一不在昭示其作為現代新生活空間模式的閃亮登場,成為幾乎每個中國城市樂見其成的規劃產物。這份樂見其成不僅在于新城對地方政府引資增稅的政績貢獻,也在于其承載的上世紀國人對西方式現代生活的憧憬與向往。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城鎮開發與建設,城鎮化率從1980年的17%增長至2022年的65%。新城在這場城鎮化浪潮中功不可沒,影響甚至可以說改變了千千萬萬的城市家庭。然而,新城之“新”具有相對性,成長于改革浪潮的青年一代恐怕很難將規模化的單位制鄰里和工人新村與新城鎮聯系在一起,盡管這樣的集體主義形態在其父輩年輕時也曾是承載無數激昂奮斗青春的新城市空間。
想要對“新城”形成統一認知是不切實際的。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新城鎮呢?雖然對于這個問題,魏克曼教授拒絕給出終極定義,但全書已經對此做出了詳盡而豐富的解答:那些跨越國界、穿越時空,在不同政治制度和社會愿景下制訂的新城鎮計劃及其實踐,便是最好的注解。
當我們習慣所處時代造城運動的范式和敘事模式時,魏克曼教授的《實踐烏托邦:新城鎮運動思想史》一書為我們開啟了一扇了解新城的新窗口:從英美的花園城市暢想到法西斯式集鎮實驗,從東歐社會主義鋼鐵城鎮到北歐福利國家與環保主義模式,從以色列田園天堂式的定居點規劃到伊拉克與巴基斯坦地緣政治博弈下致力于安置的衛星城項目,從印度后殖民時代擁抱現代主義的建設熱潮到中東及非洲反烏托邦式的石油城開發……這些形形色色的新城鎮無論是為應對難民危機、過度擁擠,抑或是作為種族工程、社會實驗,都為戰后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既體現了權力機構開疆擴土的雄心壯志,也成為普通公民面對當下種種問題的現實出口,尤其是對國家穩定結構起著重要作用的年輕核心家庭,新城更承載了他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殷切期盼。
城市規劃研究者和實踐者總是對未來懷著無限期冀和暢想,對烏托邦(utopia)一詞想必頗為熟悉。它最早由英國人文主義者托馬斯·莫爾提出,在其1516年的著作《關于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簡稱《烏托邦》)中,他依據古希臘語臆造了這個詞。從詞源學來看,u來自希臘語,意為“不、無”,暗含否定、不可能;topia來自希臘語topus,意為“地方”;兩部分合起來,意為“不存在的地方”。但
也可以與希臘語
聯系起來,即utopia也可以理解為eutopia,
意為“好”,有完滿之意,因而烏托邦具有“無”與“美好”的雙重含義。但是,當烏托邦一詞的使用逐漸普遍,成為人文科學,尤其是政治學、社會學、歷史學描述理想社會的通用語時,“美好”之義卻在此過程中被逐漸淡忘,只剩下“不可能、不存在”的含義。
說到城市規劃中的烏托邦或者烏托邦主義,歐文和傅里葉不得不提。尤其是歐文,他的城市烏托邦理想實踐對社會改革影響深遠。最初,他嘗試在蘇格蘭紐蘭納克紡織廠工人住宅區中建造學校和各種福利設施并推行社會改革,取得一定成效后,又提出在農村地帶建造融合農業和制造業為一體的“互助居住單元”。1824年,他更是變賣家產遠赴美國,在印第安納州建立“新協和村”。雖然運行不久即告破產,但他對理想城孜孜不倦的探索在英美引起了巨大反響,其社會改革思想也被后人廣泛推崇并發揚,不斷指引爾后的新城規劃。歐文的規劃設計對當時大城市過度擁擠的問題開出一劑良方,堪為埃比尼澤·霍華德“田園城市”規劃理念的先聲。
“田園城市”是城市規劃的經典理論,寄希望于通過城鄉一體的新社會結構形態取代城鄉分離的傳統社會結構形態,雖具有一定的烏托邦空想性,但對后世的城市規劃思想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可謂新城鎮運動之雛形。不過,提出于19世紀末的“田園城市”理論針對的是初代機械化、電氣化工業革命背景下城市過度擁擠、環境惡化等問題。當今城市在資訊化、信息化、智能化深度工業革命進程下,已成為高度流動且精密的復雜系統,基于傳統“田園城市”等經典理論的規劃思路面對這樣的“城市巨構機器”不免有些捉襟見肘。好在,規劃工作中越來越不乏社會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家、法律專家的身影,城市規劃也融匯了越來越多的新理念、新思潮而展現出蓬勃生機。
一輪又一輪的新城建設和舊城改造重塑著我們所生存的地景風貌,當人們對破舊立新、面向未來習以為常,是否也意味著我們正在一路向前的狂奔中與初心漸行漸遠?幸而有魏克曼教授這樣的規劃史學家為我們徐徐展開新城鎮運動的歷史畫卷,以抽絲剝繭、細致入微的歷史學視角解讀新城,形成極富張力的敘事圖景,歷史學的魅力躍然紙上——向當代重建過去,以史明理。既然新城之“新”并無限定,那么與之相對的“舊”亦應各有不同。任何所謂的“舊”都曾以“新”面世,參與締造輝煌與榮耀。從這一點來看,洞悉舊城與理解新城或許并無二致,時代才是那把開啟智識的關鍵鑰匙。
本書有豐富多彩的案例,不僅有助于專業研究者進行深度探索與思考,亦可為非專業愛好者帶來豐富充盈的國際化閱讀體驗。這些案例涉及世界各地不同的地理人文,亦涵蓋了催生其發展興起的各種對立思潮。書中對近現代城市發展史和規劃思想流變的深入反思,得益于魏克曼教授深厚的歷史學積淀,其在美國西岸和歐洲大陸的教育經歷本身就是一場新舊世界的對話,而對歐洲歷史的熟知,更有助于追溯新城現象的本質與原初面貌。
不過,如果僅將本書視作一部關于新城的百科讀物,而忽略其廣博涉獵的社會、經濟、人文、政治史實與深度探討,將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局限。全書立足新城,卻又不止于新城。作者透過新城鎮運動,以歷史主義視角和插敘的事件展示了戰后全球的城市建設圖景,更借此揭示了世界格局的分化演進,以及城市規劃在其中的角色和作用;參與新城締造的規劃師、建筑師、藝術家、哲學家、社會學家、社會改革者、夢想家、政治家等悉數登場,亦讓讀者真切感受到這場運動背后鮮活的人類力量。
如果將其視作一本思維啟發性讀物,書中對不同意識形態下新城作為烏托邦空間的層層追問將頗為引人深思,這些追問貫穿全書,透露出對戰后秩序長遠而冷靜的思考。當然,新城鎮的烏托邦氣質除了源于戰后重獲新生的世界對理想社會的寄托,還因航天技術的爆炸性發展增添了諸多太空時代的幻想色彩。上世紀中葉對太空探索的飛速進展激發了人類對太空生活的遐想,隨著加加林進入太空宣告這一新時代的來臨,新城鎮也成為這場遐想中的試驗場,踐行著人類對自身未來命運的關切。
太空新城的暢想不由讓人想起科幻電影《戰斗天使阿麗塔》(Battle Angel Alita)中的空中都市“薩雷姆(Salem)”——看似擁有完美秩序的烏托邦,其實是一臺高度智能的主控電腦系統,生活其中的是大腦經芯片改造的“非人類”,高度發達的技術面前,人類淪為附庸;而鋼鐵城看似破敗不堪、混亂無序,卻生活著具有人類大腦和自主意識的居民,技術能修復軀體,卻無法控制或改造人類思想,前提是接受現實秩序的不完美。技術并非構筑理想城市的萬靈藥。作品中夢想之城與人間煉獄的對比固然是一種藝術的夸張,卻透露著對所謂烏托邦生活的審慎反思。完美秩序的真相可能是黑暗深淵,這樣的解讀或許有些悲觀,但獲知真相依然抱有戰斗破局的勇氣才是作品希望傳達的精神,才是希望所在。這種戰斗或許永遠不會也不能停止,因為新的希望是相對的,唯有變化永恒不變。
正如書中所言,“每個社會都值得擁有自己的烏托邦”,它說的不是一勞永逸經設計改造的完美社會,而是時時保持的對未來更好社會的信心和奮斗動力。時至今日,新城鎮已紛紛走過青年時期,太空探索的相對停滯,使得未來試驗場的巨構建筑已有諸多降級為商業或娛樂中心。我們已然再次站在新時代的路口,這一次,新的希望和選擇又會是什么?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副教授 李凌月
202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