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的電話在一周后的清晨打來，聲音透過聽筒，帶著雨天的靜電雜音，卻難掩興奮：“陳小子，趕緊來！有好東西給你看！”
陳嶼趕到時，秦伯正蹲在院子里，對著一個剛打開的舊鐵皮箱嘖嘖稱奇。箱子里不是照片，而是厚厚幾大本發黃的剪報冊和手稿，紙張脆弱，邊緣卷曲，散發著濃重的霉味和時光的氣息。
“哪兒來的？”陳嶼也蹲下身，小心地翻開一頁。上面是鋼筆手繪的植物圖譜，線條精細，旁邊用工整的小楷標注著名稱和習性，間或夾雜著一些詩文札記。
“老劉頭，就河邊收破爛那個，昨天冒雨拉來的，說是從要拆的老房子里清出來的。”秦伯指著最上面一本冊子的扉頁，“你看這落款。”
泛黃的紙頁上，墨跡依然清晰：“林城風土草木志-沈懷瑾輯錄-民國廿五年春”。
“沈懷瑾……”陳嶼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
“嘿，咱林城老一輩的文化人都知道！”秦伯一拍大腿，“有名的才女，寫詩作文，畫畫也厲害，最難得是懂植物，一輩子沒嫁人，就守著祖宅和滿院子花木過活。這些東西，怕是她的心血。”
陳嶼一頁頁翻看。里面不僅有細致入微的植物圖譜，還有沈懷瑾觀察草木四季變化的手記，文筆清麗，充滿對一草一木的深情感悟。他甚至找到幾頁關于如何用植物染料修復古籍紙張的筆記，方法獨特，見解精辟。
他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想到了蘇晴。
“秦伯，這些東西……能借我帶走嗎？就一天。”陳嶼抬頭，眼神急切，“蘇晴的項目正好遇到幾個關于古法修復材料的難題，這里面可能有線索！”
秦伯愣了一下，隨即大方地揮手：“拿去吧拿去吧！放我這兒也就是堆故紙，能給蘇姑娘派上用場，再好不過！沈先生在天之靈知道了，也肯定高興。”
陳嶼小心翼翼地將幾本冊子用油紙包好，塞進防水背包，冒雨趕回住處。
蘇晴那天回來得比平時晚些，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和沮喪。連日的難題讓她眉心擰成了結。
“還沒進展？”陳嶼接過她滴著水的傘。
蘇晴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試了幾種傳統方法，效果都不理想。那批蟲蛀得太厲害，現有的襯紙要么強度不夠，要么顏色不匹配。”她癱坐在沙發上，揉著額角，“有時候覺得，自己學的還是太少。”
陳嶼沒說話，只是走進書房，拿出了那個油紙包。
“秦伯今天得了些東西，我覺得你可能用得上。”
蘇晴疑惑地接過，解開油紙。當看到“林城風土草木志”那幾個字和里面精美的圖譜時，她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她幾乎是屏住呼吸，一頁頁小心翼翼地翻看，手指輕柔地拂過那些泛黃的紙頁和墨跡，仿佛觸碰的是易碎的夢境。
她看得極其專注，完全忘記了疲憊和時間。陳嶼沒有打擾，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
突然，蘇晴的手指停在一頁上，呼吸急促起來：“找到了！就是這個！”
陳嶼湊過去。那一頁上，沈懷瑾詳細記錄了一種本地生長的蓼科植物的特性，并備注了將其莖稈處理后制成修復用襯紙的方法，還附了小小的樣品粘貼處。旁邊娟秀的小字寫著：“此紙色近古宣，性柔韌，耐蟲蠹，甚佳。”
“這種植物……我好像在圖書館后面的荒坡見過！”蘇晴猛地站起來，激動得臉頰泛紅，“陳嶼！我們現在就去看看！”
雨還沒完全停，但已細如薄霧。陳嶼拿上傘，跟著蘇晴出了門。
圖書館后墻確實有一小片荒棄的坡地，雜草叢生。蘇晴憑著記憶和圖紙上的形態，仔細搜尋著。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肩膀，她也渾然不覺。
“在這里！”十幾分鐘后，她興奮地指著一叢其貌不揚的植物。葉片形態與圖譜上繪制的幾乎一模一樣。
她小心地采集了幾段莖稈，用手帕包好，像是捧著什么絕世珍寶。
回到住處，蘇晴立刻鉆進了臨時工作間。清洗、蒸煮、捶打、晾曬……她按照沈懷瑾記錄的方法，結合現代修復技術，開始嘗試制作這種古老的襯紙。陳嶼在一旁幫忙打下手，記錄過程。
過程并不順利，第一次嘗試做出的紙張厚薄不均。第二次又因為濕度控制不好而失敗。蘇晴卻絲毫不氣餒，眼神亮得驚人，全身心沉浸其中。
直到深夜，工作間的燈還亮著。陳嶼煮了夜宵端進去，看見蘇晴正對著一片剛剛成型的、微帶黃色的紙張露出笑容。那紙張看起來細膩而強韌。
“成功了？”陳嶼問。
“初步成功了！還要測試酸堿度和耐久性，但質感非常接近！”蘇晴拿起那片紙，對著光看，眼里滿是成就感和對前輩的敬佩，“這位沈先生，真是天才。”
她小心地將那片珍貴的自制襯紙收好，終于感覺到疲憊如山襲來。她靠在陳嶼肩上，輕聲說：“謝謝你和秦伯。感覺像是……得到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援助。”
陳嶼攬住她的肩膀，發現她的衣服還是半濕的：“快去洗個熱水澡，別著涼。”
等蘇晴從浴室出來，陳嶼已經鋪好了床。她鉆進被子，很快就被睡意席卷。在半夢半醒之間，她感覺到陳嶼溫熱的手掌習慣性地覆在她心口，耳邊是他低沉的嗓音：
“睡吧。”
這一次，她沒有絲毫僵硬，反而往他懷里靠了靠，尋找到一個更舒適的位置，沉沉睡去。
窗外，持續了多日的雨，不知在何時，悄然停了。
月光透過尚未完全散去的云層，朦朧地灑進房間，溫柔地籠罩著相擁而眠的兩人，以及工作臺上那片承載著過去與未來、凝聚著智慧與心血的，微黃的紙張。
雨幕暫時落下，但那些在雨中萌發的新知、建立的連接、獲得的力量，已然悄然改變著故事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