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迪烏斯被保羅近乎粗暴地“打包”塞進基列奴馬車的那一幕,成了布耶納村格雷拉特家生活的一道鮮明分水嶺。
車輪卷起的煙塵尚未落定,家中那股無形的、由魯迪烏斯旺盛精力攪動起的喧囂旋渦,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核心,驟然平息下來。空間肉眼可見地變得寬裕,連空氣的流動都沉靜、粘稠了幾分。
保羅那標志性的、帶著點粗豪底氣的笑聲似乎也短促了些,賽妮絲忙碌的身影里偶爾會泄露出一點空落落的怔忡,目光下意識地掃向二樓那個如今只屬于我的房間門口。
但這難得的清靜,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漣漪很快被更洶涌的浪潮吞沒。諾倫和愛夏,這兩個在哭嚎交響曲中茁壯成長的小祖宗,正以加倍的熱情和音量,宣告著她們存在感的全面升級。
她們如同最精密又最蠻橫的報時器,哭聲此起彼伏,精準地切割著每一天的晨昏,以絕對的優勢填補著魯迪留下的那片“安靜”。
濕透尿布的嚎啕,排泄后的尖銳抗議,饑餓時撕心裂肺的索求,甚至僅僅是風吹動了窗欞、光線在墻壁上挪移了一寸,都能成為她們引吭高哭、向世界宣告不滿的絕妙理由。
夜晚不再是休憩的代名詞,而成了父母耐力與意志的殘酷拉鋸戰場。
保羅和賽妮絲這對久經沙場的父母,眼下的烏青如同永不褪色的勛章,昭示著他們與兩個小暴君艱苦卓絕的斗爭。
唯有莉莉雅,這位經驗老到的育兒統帥,在嬰兒們永無止境的啼哭浪潮中反而顯出一種異樣的精神矍鑠。
她手腳麻利地穿梭在搖籃、熱水盆和晾衣繩之間,臉上帶著一種“這才對味兒”的篤定和滿足感。
在這種雞飛狗跳、奶香與哭聲交織的日常里,我那雷打不動的“自然醒”作息,在莉莉雅眼中無疑成了需要被重點糾正的“兄長失格”行為。
她的嘮叨如同背景音,精準地在每個我試圖賴床的清晨響起:“紫星少爺,身為兄長,當以身作則,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方能……”對此,我早已練就一身“左耳進右耳出”的絕頂神功,身體力行地詮釋著什么叫“巋然不動”,任爾東西南北風。
當然,我也并非完全置身事外。偶爾被賽妮絲或莉莉雅塞一個哭鬧不休、小臉憋得通紅的“燙手山芋”過來時,指尖便會悄然流轉一絲微不可察的魔力波動。那并非強制性的安眠咒語——剝奪嬰兒表達訴求的唯一武器,未免太過殘忍。
我的魔力更像是一陣溫和的清風,悄然拂過她們因莫名煩躁而緊繃的小小神經末梢,帶走那點無謂的焦灼,讓她們能夠稍微平靜地感受一下這個嘈雜卻溫暖的世界,哭聲的調門和頻率自然也就降了下來。
現在在家中我要么加入莉莉雅的“嬰兒情緒維穩工作組”(主要職責是用魔法偷懶),要么就跟在保羅屁股后面,去處理村里那些雞零狗碎、家長里短的雜事,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非常忙碌,為家庭分憂”。
然而,這份由嬰兒啼哭主導的“充實”與“愜意”,在不久后的一個清晨,被保羅干脆利落地打破了。
他放下喝得見底的麥粥碗,粗糙的手指在木桌面上不輕不重地敲了敲,發出篤篤的悶響。
目光越過正在賽妮絲懷里試圖把木勺當攻城錘揮舞的諾倫,落在我身上。
“紫星,”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通知般的口吻,簡潔得如同拔劍出鞘的指令,“從今天起,跟我去巡邏。”
我正慢條斯理地對付著盤子里最后一塊熏得恰到好處的鹿肉,聞言動作頓了頓,抬眼看他。
賽妮絲和莉莉雅也停下了動作,目光在我和保羅之間轉了個來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巡邏?”我咽下食物,語氣平淡無波,仿佛他說的只是去后院劈柴。
“嗯。”保羅抱起胳膊,下巴微抬,那姿態活像在宣布一項神圣的成人禮,“村子外圍,森林邊緣。最近林子里的動靜不太對勁,魔物的爪印和騷臭味都往村子這邊靠了。光靠村里那幾個老獵戶,巡不過來,也頂不住。”他頓了頓,視線如同實質般掃過我掛在墻邊的那對短劍——那把沉甸甸、開了刃的實心短劍,還有那把輕巧的木劍。
“你跟我學劍也有幾年了,是騾子是馬,該拉出去遛遛了。光在家里對著木頭樁子比劃,練不出真本事,也護不住你想護的東西。”最后一句,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賽妮絲懷里的諾倫和莉莉雅膝上正努力想把整個拳頭塞進嘴里的愛夏。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老子說了算”的家長式威嚴,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試探。那眼神我很熟悉,是他在劍術對練中被我逼得不得不全神貫注、如臨大敵時才有的狀態。他在期待,或者說,在評估。
賽妮絲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么,只是將懷里的諾倫抱得更緊了些,目光里交織著擔憂和不舍。
莉莉雅則沉默地加快了收拾餐具的動作,瓷碗相碰的聲音輕了許多。
我放下刀叉,拿起旁邊的粗布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目光掠過賽妮絲懷中咿咿呀呀的諾倫,莉莉雅膝上懵懂的愛夏,最后落回保羅那張寫滿“這事沒商量”的臉上。
“行。”我站起身,聲音沒什么波瀾,干脆得讓保羅都愣了一下,“我去拿劍。”
保羅明顯被我這過于爽快的態度噎住了,準備好的那套“男子漢就該頂天立地”、“保護家園是騎士天職”之類的長篇大論瞬間沒了用武之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迅速調整表情,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當作響:“好!這就對了!這才是我保羅的兒子!去,把真家伙帶上!”他指的是那把開了刃的短劍。
我點點頭,沒再多說,轉身上樓。
當我再次出現在院子里時,已經換上了一身便于活動的深色粗布短打。那把分量不輕的實心短劍并未掛在腰間,而是隨意地插在背后一個簡陋的皮鞘里。更惹眼的是我手中握著的那把東西——它甚至不能被稱之為“劍”。
那是一把匕首。長度不過比成年人的手掌略長,刃身狹窄,線條流暢而內斂,閃爍著冷硬的金屬啞光。
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更像一件被放大了的、用于精細切割或剝皮的工具。這是前些日子村里鐵匠鋪的老漢克打制農具時,我用幫他清理了三天爐灰和廢渣的“工錢”換來的邊角料,自己動手一點點磨出來的玩意兒。
保羅盯著我手里的匕首,濃眉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嘴角明顯向下撇著,滿臉的不認同和火氣。“臭小子!你就拿這個?”他指了指自己腰間那柄寒光閃閃、一看就飽飲過鮮血的長劍,又狠狠戳了戳我手中那短小得可憐的匕首,“這玩意兒捅兔子都嫌費勁!讓你帶的短劍呢?那才是爺們用的!”
“太重,礙事。”我言簡意賅,手指隨意地轉了個刀花,那細窄的刃口在晨光下劃出一道冰冷無聲的弧線,軌跡精準得如同用尺子量過。“這個,順手。”
保羅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額角青筋隱隱跳動,顯然被我這“不識好歹”的態度激怒了。
他剛想發作,我搶先一步,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意味,堵住了他所有訓斥:“真要撞上大家伙,有你在前面頂著,我拿什么有區別?這東西,”我再次揚了揚那輕若無物的匕首,“跑得快,不礙事。”
保羅被我噎得一滯,一口氣堵在胸口,臉都憋紅了幾分。他瞪著我,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只是重重地、從鼻子里哼出一股悶氣,像是把滔天的怒火強行壓回了肚子。
“隨你!到時候別嚇得尿褲子拖老子后腿就行!”他粗聲粗氣地撂下一句狠話,猛地轉身,帶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怒氣,大步流星地朝院外走去,背影都仿佛冒著火星。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將那把輕巧的木劍隨手丟在門廊的柴堆旁,仿佛丟棄一件無用的玩具,邁步跟上。
布耶納村如同一個安靜的楔子,嵌在廣袤幽深的森林與平緩丘陵的交界地帶。村子外圍用粗大的、帶著樹皮的圓木和削尖的木樁,勉強圍起了一圈聊勝于無的籬墻。
所謂的巡邏路線,其實就是沿著這圈籬墻外圍,以及靠近森林邊緣的幾條被獵人和野獸常年踩踏出來的、散發著泥土和腐葉氣息的獸徑走一遍。任務是查看是否有異常的足跡、糞便、啃噬痕跡,或是魔物破壞圍欄的跡象。
起初幾天,保羅明顯把我當成了需要嚴密保護的“拖油瓶”。他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堵移動的墻,總是有意無意地擋在我與森林方向之間。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每一片可疑的樹影,耳朵捕捉著林間最細微的、枯枝斷裂或鳥雀驚飛的異響。
他走得很快,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帶著一種急于證明什么的焦躁,時不時就要停下來,不耐煩地回頭低吼:“跟緊點!別東張西望!看好腳下!”
我則維持著自己的節奏,不緊不慢地綴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鋪滿落葉和苔蘚的地面、虬結的樹干根須、低矮的灌木叢,腳步輕盈得如同林間的風,踩在松軟的腐殖層上,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
空氣中的魔力如同無形的、滋養萬物的溪流,隨著我每一次悠長的呼吸,絲絲縷縷、源源不斷地匯入體內,悄無聲息地淬煉、滋養著這具還在緩慢成長、卻遠比同齡人堅韌得多的軀殼。
保羅那近乎窒息的過度保護并未持續太久。幾天后,當我們再次與村里的獵人小隊在森林邊緣一個簡陋的木質哨點匯合時,情況悄然發生了改變。
這支獵人小隊由三人組成:領頭的費恩老爹是村里的老獵戶,須發已然花白,臉上刻滿風霜與林間生涯的印記,背著一把磨得锃亮、弓臂油潤的硬木長弓;他的兒子小托姆,二十出頭,體格健壯得像頭小牛犢,腰間別著厚背獵刀,手里提著一桿用硬木削尖的長矛;還有一個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的中年漢子巴里,負責背著沉重的補給、繩索和可能捕獲的獵物。
“保羅大人!今天又帶小少爺出來歷練了?”費恩老爹看到我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熱情的笑容打招呼。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帶著點長輩看晚輩的溫和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嗯,帶這小子出來認認路,見見世面,聞聞林子里的味兒。”保羅點點頭,算是回應,語氣帶著點敷衍。
小托姆和巴里也朝我們點頭致意。小托姆的視線落在我背后那把與其身形極不相稱的短劍上,又看看我明顯還是個孩子的稚嫩臉龐,眼中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不以為然,但礙于保羅的面子,沒說什么。
保羅很快和費恩老爹湊到一邊,壓低了聲音交談起來,交換著各自巡邏區域的發現,神情都帶著幾分凝重。
我安靜地站在一旁,背靠著一棵粗糙的橡樹樹干。目光投向不遠處那片光線陡然變得幽暗的森林邊緣。
陽光艱難地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在地面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風掠過樹梢,帶來植物腐爛和濕潤泥土混合的、帶著涼意的氣息,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其淡薄的、令人鼻腔發癢的腥臊味,如同某種小型野獸巢穴散發的、不潔的味道。
“費恩老爹,”我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平靜無波,卻讓正在低聲交談的幾人都下意識地看了過來,“東南方向,大概三百步,那片長著鋸齒藤的灌木叢后面,有東西。”
費恩老爹和保羅同時一愣,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林木相對稀疏一些,一大片長著鋒利倒刺的鋸齒藤蔓如同天然的荊棘牢籠,糾纏著幾棵低矮的櫟樹,形成一片難以通行的屏障。
“小少爺,你……看到啥了?”費恩老爹瞇起他那雙飽經風霜、有些渾濁的老眼,努力分辨著那片藤蔓叢后的陰影,除了晃動扭曲的枝葉光影,什么也看不清。
“沒看清,”我搖搖頭,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感覺不對。有股味兒,很淡,混在風里,剛飄過來。”
保羅和費恩老爹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保羅的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淬火的刀鋒,銳利逼人。
他朝小托姆和巴里打了個極其簡潔的手勢。兩人立刻會意,小托姆握緊了長矛,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巴里則動作迅捷而無聲地解下背上的硬木盾牌,橫在身前,顯示出老練獵人的臨戰素質。
保羅反手拔出腰間的長劍,雪亮的劍刃在穿過林葉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他示意我留在原地別動,自己則和費恩老爹如同經驗最豐富的掠食者,一左一右,身形微弓,腳步放得極輕,悄無聲息地朝那片鋸齒藤蔓屏障包抄過去。
小托姆和巴里緊隨其后,呈一個松散的扇形,警惕地向前推進。
我站在原地沒動,身體甚至微微放松地靠著樹干,只有搭在腰后匕首柄上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位置。精神力如同無形的、極度敏感的蛛網,早已悄然向前方那片藤蔓區域延伸、覆蓋。
就在保羅距離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鋸齒藤蔓叢還有十幾步遠時,異變陡生!
“吱嘎——!嗚啦!”
幾聲尖銳刺耳、充滿了原始暴戾和貪婪的嘶鳴驟然撕裂了林間的相對寂靜!七八道矮小丑陋的身影猛地從藤蔓叢后如同被驚擾的毒蜂般竄了出來!它們皮膚呈現骯臟的灰綠色,布滿疣狀突起,佝僂著身體,尖耳朵支棱著,長著獠牙的嘴里滴著腥臭的涎水,手里揮舞著粗糙的石斧和削尖的木棍,猩紅的小眼睛里閃爍著殘忍與嗜血的光芒。
哥布林!最低等也最令人厭惡的魔物!
這些骯臟的家伙顯然被驚動了,目標明確地撲向離它們最近的、散發著強大威脅氣息的保羅!它們的動作迅捷而混亂,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如同腐肉堆在陰溝里發酵的惡臭。
“該死!”保羅低吼一聲,不退反進!長劍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匹練般的寒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橫掃而出!噗嗤!令人牙酸的利刃切入血肉骨骼的聲音響起!沖在最前面的兩只哥布林連慘叫都只發出一半,就被攔腰斬斷,污黑腥臭的血液和花花綠綠的內臟噴灑一地,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
幾乎在保羅揮劍的同時,費恩老爹的弓弦也發出了低沉有力的嗡鳴!一支羽箭如同長了眼睛,精準無比地撕裂空氣,噗地一聲釘入另一只正高舉石斧的哥布林的眼眶深處!那怪物如同被抽掉了骨頭,哼都沒哼一聲就軟倒在地。
小托姆的長矛帶著年輕人的狠勁,兇狠地捅穿了一只哥布林的胸膛,將其死死釘在地上。巴里的硬木盾牌則如同門板般狠狠拍出,砰地一聲悶響,將另一只撲上來的家伙拍得倒飛出去,撞在一棵樹上,發出骨骼碎裂的脆響。
戰斗在瞬間爆發,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濃烈得化不開。
然而,哥布林的數量占優,且天性狡詐兇殘。兩只被巴里盾牌拍飛、摔在灌木叢里的哥布林并未立刻喪失戰斗力。
它們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嘶叫著,猩紅的小眼睛卻在混亂中迅速鎖定了站在稍后方、看起來最弱小也最沒有防備的我!大概是將我這個落單的、稚嫩的人類幼崽當成了絕佳的突破口和唾手可得的美味點心!
“吱呀!”它們發出興奮而殘忍的嘶叫,忽略了身上的傷痛,一左一右,揮舞著沾滿同伴和自己血跡的石斧,丑陋扭曲的臉上帶著獰笑,如同兩道腥臭的灰色閃電,朝我猛撲過來!那速度對任何一個普通的七歲孩童而言,都絕對是致命的!
“紫星!小心!”保羅剛用劍格開一只哥布林的木棍劈砍,眼角余光瞥見這驚魂一幕,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狂吼著想回身救援,卻被另外兩只悍不畏死、瘋狂撲咬上來的哥布林死死纏住,一時竟脫身不得!
費恩老爹的箭已離弦,帶著尖嘯射向其中一只撲向我的哥布林,但另一只距離我實在太近了!那沾著腦漿和污血的石斧,帶著腥風,已經朝著我稚嫩的頭顱劈落!丑陋的臉在視野中急速放大!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我沒有后退。就在石斧帶著惡風即將觸及我發梢的剎那,我的身體動了!并非迎擊,而是以左腳為軸心,整個身體如同沒有重量的柳絮,又似流水般自然圓融,向右側極其靈巧地一旋!動作幅度極小,效率卻高得驚人!石斧帶著令人作嘔的腥風,擦著我的耳畔和肩膀劈了個空!哥布林因全力劈砍而用力過猛,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蹌,將脆弱的左側眼窩和脖頸完全暴露出來!
就是現在!
旋身的同時,我握在右手的匕首如同毒蛇從最刁鉆的角度彈出,由下而上,劃出一道精準、迅疾、沒有絲毫多余軌跡的冰冷銀線!角度、時機、力度,妙到毫巔!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熱刀切入牛油的輕響。
匕首那細窄冰冷的尖端,不偏不倚,精準無比地捅進了哥布林因前撲而完全暴露出來的、毫無防護的左眼窩!深及柄部!力量透過匕首精準地傳遞,瞬間攪碎了其后脆弱的腦組織!
“嗷嗚——!!!”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極致痛苦和絕望的凄厲慘嚎瞬間爆發!遠比之前的任何嘶叫都更加瘆人!那哥布林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直接捅進了腦子里,猛地向后彈跳、翻滾,雙手死死捂住如同噴泉般狂噴鮮血和渾濁液體的眼窩,身體劇烈地抽搐、扭曲著,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怪響,徹底失去了戰斗力。
而我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捅穿眼窩的匕首在它后跳的瞬間順勢拔出,帶出一蓬粘稠的血漿和渾濁的腦組織液。
身體借著旋轉的余勢,如同輕盈的落葉,又似精確計算的陀螺,滴溜溜一轉,恰好避開了另一只被費恩老爹射中肩膀、卻依舊兇悍、張開布滿獠牙的嘴想咬向我脖子的哥布林!
那只哥布林肩膀中箭,動作明顯變形遲滯,但兇性被徹底激發,獨眼里滿是瘋狂,腥臭的大嘴帶著惡風咬下!
我的眼神冰冷,毫無孩童應有的恐懼,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身體重心瞬間下沉,在它撲咬的瞬間不退反進,一個矮身,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鰍,從它張開的、散發著惡臭的臂膀下鉆了過去!
擦身而過的瞬間,反握在左手的匕首(不知何時已換手)如同死神的冰冷指尖,自下而上,沿著它毫無防護的腋下最脆弱的軟肋,迅如閃電般狠狠地向內一剜!精準無比地挑斷了那一片區域連接手臂發力的主要筋絡!
“呃啊!”哥布林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慘呼,撲咬的動作瞬間僵直、變形,整條手臂如同斷線的木偶般無力地垂落下來,石斧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我沒有回頭看一眼戰果,腳步不停,如同鬼魅般無聲地滑開幾步,徹底脫離了它所能觸及的范圍。那只哥布林踉蹌著,試圖用另一只手去抓我,卻因為腋下筋絡被徹底挑斷,動作徹底扭曲無力,只能徒勞地揮舞著,發出絕望而憤怒的嗬嗬聲。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得讓人目不暇接。從兩只哥布林兇悍撲向我,到一死一重傷徹底失去戰斗力,不過短短兩三個呼吸!
當保羅終于用一記兇狠的劈砍解決了纏住他的最后一只哥布林,帶著一身濃烈的血污和尚未散去的殺氣,心急如焚地沖到我身邊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極具沖擊力的景象:
那個被他認為需要嚴密保護的兒子,紫星·格雷拉特,正站在幾步開外。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如同山崖上扎根的小松,稚嫩的臉上濺上了幾點暗紅腥臭的污血,如同雪白宣紙上暈開的幾滴刺眼朱砂。
他微微喘息著,氣息卻悠長平穩,沒有絲毫紊亂。手中那把不起眼的細窄匕首,刃尖正緩緩滴落粘稠的、混合著腦漿的眼窩組織液和污血,在他腳邊的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深色的圓點。
而在紫星的身后,一只哥布林捂著臉在地上瘋狂打滾、抽搐,發出非人的慘嚎,指縫間鮮血和渾濁的液體汩汩涌出。
另一只則像被抽掉了脊梁的癩皮狗,拖拉著一條完全廢掉、軟綿綿的手臂,在原地痛苦而茫然地轉著圈,嘴里發出嗬嗬的絕望聲響,連逃跑的意志都被劇痛摧毀。
保羅的腳步硬生生釘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他張著嘴,喉嚨里那句“你沒事吧”的狂吼被一股巨大到窒息的力量死死卡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徹底凝固了,混合著極度的震驚、難以置信、后怕,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面對未知強大存在的茫然。
他握劍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劍尖滴落的血珠砸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滴答聲。
費恩老爹的箭還搭在弦上,忘了射出,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格雷拉特家的長子,那眼神如同在看一頭從神話里走出的幼獸。
小托姆和巴里更是如同兩尊被施了石化術的雕像,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握著武器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充滿了純粹的、如同目睹神跡般的駭然,大腦一片空白。
林間的風似乎都停滯了,只剩下那只瞎眼哥布林凄厲得如同地獄傳來的慘嚎,以及重傷同伴絕望的嗬嗬聲,如同詭異的背景音般單調地回響著,襯得這片剛剛結束短暫殺戮、彌漫著刺鼻血腥味的林地,死寂得令人心頭發毛。
保羅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如同吞咽著燒紅的炭塊,終于找回了自己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你……”
我抬起沒握匕首的左手,用袖子隨意地、甚至帶著點不耐煩地擦了擦濺到臉頰上的溫熱血點。
那動作自然得就像拂去一片不小心沾上的柳絮。
然后,我抬眼看向保羅,眼神平靜無波,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剛才那電光火石間行云流水般的殺戮與此刻擦臉的動作并無本質區別。
“解決了。”我淡淡地說,目光掃過地上那兩個還在垂死掙扎、制造噪音的哥布林,語氣平淡得像在詢問晚餐吃什么,“這兩個,要補刀嗎?”
保羅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如同被針扎到。他看著兒子那雙清澈見底、卻平靜得近乎漠然的黑眸,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從脊椎骨一路竄上后腦勺,頭皮陣陣發麻。
他想斥責這過于冷酷的態度,想質問這身法從何而來,想確認眼前這個孩子還是不是他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的兒子,但最終,所有翻騰的、混亂的情緒只化作了一聲粗重的、帶著濃濃疲憊、后怕和某種無力感的嘆息。
“……不用了。”他聲音沙啞地開口,眼神復雜地移開,不敢再看地上那兩個魔物扭曲掙扎的慘狀,更不敢再直視紫星那張濺著血點卻毫無波瀾的稚嫩臉龐。“費恩,巴里,清理掉。利索點。”
費恩老爹如夢初醒,連忙應了一聲,和小托姆、巴里一起,動作麻利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上前結束了那兩個哥布林的痛苦。處理魔物尸體時,他們三人的動作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敬畏,目光時不時偷偷瞟向那個安靜站在一旁、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身上塵埃的七歲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