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耶納村的平靜,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終會消散。我的生活也從徹底的“家里蹲”,變成了偶爾出門指導魯迪烏斯和希露菲魔法的“半勤快”狀態。
村邊那棵老樹成了據點,我常躺在粗壯的枝椏上假寐或發呆,任由下方傳來魯迪烏斯興奮的施法聲和希露菲偶爾沮喪的嘆息。
魯迪烏斯在魔法上的天賦確實耀眼,我拋出的那些“魔法造物”理念,他總能磕磕絆絆地抓住核心,進步神速。希露菲則顯得吃力許多,基礎魔法都未能完全掌握,更遑論更高階的東西。并非我藏私,而是我的“點撥”方式——直指本源、近乎玄奧——對基礎薄弱的她如同天書,連魯迪也常聽得云里霧里。既然認了她當妹妹,便不能不管,但犧牲寶貴的午覺時間?絕無可能。于是,“希露菲補習班”的重任,被我心安理得地甩給了魯迪烏斯。
然而,這份由魔法教學帶來的“活躍”并未持續太久。一個新的消息如同投入湖中的巨石,徹底打破了格雷拉特家的寧靜——賽妮絲懷孕了。
消息宣布的那一刻,小小的木屋里仿佛炸開了鍋。保羅激動得手舞足蹈,賽妮絲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暈。起名字、騰房間、翻找我和魯迪的舊衣物……話題熱烈而瑣碎,笑聲幾乎掀翻了屋頂。作為名義上的長子,我也被賦予了新的“責任”——跟隨保羅出門辦事,甚至進入森林邊緣參與簡單的狩獵。家中彌漫著一種迎接新生命的、井井有條的喜悅。
但命運的轉折總是猝不及防。就在大家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中時,一個平靜卻足以凍結空氣的聲音在晚餐桌上響起:
“非常抱歉,我懷孕了。”
莉莉雅低著頭,語氣平淡得像在報告天氣。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刀叉停在半空,咀嚼的動作僵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總是安靜忙碌的女仆身上。
(對方是誰……?)
這個疑問幾乎要脫口而出,卻被更深的寒意堵了回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莉莉雅的生活軌跡簡單到透明:工作、寄錢回家,兩點一線。她幾乎從不踏出家門,更無與任何外人親近的傳聞。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那個答案,即便再荒謬,也成了唯一的可能。一道道目光,帶著無聲的質問,緩緩轉向了餐桌另一頭的男主人。
保羅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賽妮絲的眼神則徹底冷了下來,像淬了冰的審判之刃,牢牢釘在他身上。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終于,在妻子那無聲的威壓下,保羅的心理防線崩潰了,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對、對不起!大、大概……是、是我的孩子……”
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喊,賽妮絲異常平靜。她放下餐具,站起身,走到保羅面前。那平靜之下醞釀的風暴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她抬起右手,干脆利落地揮下。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死寂的屋內炸開,保羅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一個清晰的掌印。賽妮絲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到主位坐下,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如寒潭般掃過眾人。
“莉莉雅,坐過來。”她的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莉莉雅身體微顫,怯生生地看了看賽妮絲,又瞥了眼捂著臉、失魂落魄的保羅,最后目光掠過我和魯迪烏斯,充滿了無助與羞愧。她慢慢挪到賽妮絲旁邊的次座,垂著頭坐下,雙手緊緊絞著圍裙邊緣。
壓抑的沉默籠罩著屋子,只剩下壁爐里柴火偶爾的噼啪聲。三個成年人各自沉浸在巨大的沖擊和痛苦中。
最終,賽妮絲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是受害者,也是此刻唯一有資格主導局面的人。
“那么,你打算怎么辦?”她的聲音依舊冰冷,但細聽之下,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在幫助太太生產后……請允許我辭去工作。”莉莉雅的聲音細若蚊蠅,始終不敢抬頭。
“孩子呢?”
“我打算在菲托亞領生下后……帶回故鄉撫養。”
“你的故鄉在王國南方邊境。”賽妮絲陳述著事實,語氣聽不出情緒,“剛生產完,身體虛弱,你撐不過那一個月的長途跋涉。路上也不太平。”
“……也許吧,可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莉莉雅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哽咽。我腦海中閃過書上的記載:菲托亞領地處偏僻,路途遙遠,盜匪橫行。一個帶著新生兒的虛弱女子獨自上路,結局可想而知。人心的貪婪與險惡,我早已看透。
“那個,孩子他媽,這樣實在……”保羅囁嚅著想開口。
“你給我閉嘴!!”賽妮絲一聲厲喝,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氣里。保羅嚇得一縮脖子,徹底蔫了。在這場風暴里,他失去了所有話語權。
賽妮絲痛苦地咬住了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的內心在激烈交戰:對背叛的憤怒、對多年情誼的不舍、對莉莉雅處境的憐憫……復雜的情感幾乎要將她撕裂。她并不想置莉莉雅于死地,甚至可以說,在保羅出事前,她們情同姐妹。
我和魯迪烏斯交換了一個眼神,無聲地用表情交流著:
魯迪烏斯(挑眉):怎么辦?
我(撇嘴):勸媽。
魯迪烏斯(翻白眼):爸的鍋,難搞。
我(眼神示意保羅):甩鍋。
魯迪烏斯(點頭):好主意,你去。
我(閉眼裝死):不去。
魯迪烏斯(瞪眼):你是哥!
我(眼神狡黠):你小,會裝可愛。
魯迪烏斯(無語):同歲!
我(眼神威脅):不去?以后別想學新魔法。
魯迪烏斯(咬牙):……算你狠!
魯迪烏斯深吸一口氣,瞬間切換成天真無邪模式,小跑到賽妮絲身邊,輕輕拉住她的衣角,仰起小臉,用最純真的聲音問道:“母親,為什么大家不開心呀?我一次能有兩個弟弟或妹妹,不是應該高興嗎?”
賽妮絲疲憊地嘆了口氣,聲音里壓抑著深沉的怒火:“因為你父親……做了不可饒恕的錯事。”那怒火并非指向莉莉雅,她心里清楚,罪魁禍首是誰。
“這樣啊。可是……”魯迪烏斯歪著頭,故作不解,“莉莉雅能反抗父親嗎?她不是……被父親威脅了嗎?”
“威脅?”賽妮絲一怔,看向莉莉雅,“怎么回事?”
莉莉雅身體一顫,抬起頭,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劇烈波動了一下。保羅則猛地抬頭,一臉“你在胡說什么”的震驚。
“我知道的!”魯迪烏斯聲音清脆,帶著孩童特有的“篤信”,“父親握住了莉莉雅的把柄!有天晚上我起來,聽到父親在莉莉雅房間門口說:‘不想那件事被曝光的話,就乖乖聽話……’之類的話……”他故意說得含糊又驚悚。
“什……魯迪!你胡說八……”保羅急得跳腳。
“你給我閉嘴!!”賽妮絲的尖喝再次打斷了他。她緊緊盯著莉莉雅:“莉莉雅,他說的是真的嗎?”
“不……這種事情……”莉莉雅想否認,但眼神閃爍,似乎在回憶什么,又像被觸及了什么隱秘的傷痛,最終只是無力地垂下眼簾。
“也是……從你口中,大概也是說不出來的吧……”賽妮絲自行解讀了莉莉雅的沉默,眼中的憤怒更盛,但對象徹底鎖定了保羅。保羅徹底石化,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母親,我覺得莉莉雅沒有錯。”魯迪烏斯乘勝追擊。
“是啊……”賽妮絲喃喃。
“錯的是父親。”
“……是啊。”
“錯的是父親,卻要莉莉雅承擔后果,太不公平了。”
“……是啊……”賽妮絲的語氣開始松動。
“我和希露菲一起玩很開心,哥哥也很喜歡希露菲這個妹妹。如果莉莉雅的孩子出生,我們就有更多年齡相仿的伙伴了,哥哥也會保護他們的,對吧哥哥?”魯迪烏斯適時把我拉下水。
(這小子……)我躺在角落的椅子上,懶洋洋地“嗯”了一聲,算是默認。
“而且,母親,”魯迪烏斯的聲音充滿真摯,“對我來說,無論是您生的,還是莉莉雅生的,都是我的弟弟妹妹啊!”
“……我知道啦。”賽妮絲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伸手揉了揉魯迪烏斯的頭發,露出一絲疲憊又釋然的苦笑,“哎,我真是……敵不過你呢,魯迪。”
她轉向莉莉雅,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莉莉雅,留下來。從今以后,你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不允許你離開!”
如同最終宣判,塵埃落定。
保羅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莉莉雅一直強忍的淚水終于決堤,無聲地滑落她依舊沒什么表情的臉龐,她捂住嘴,肩膀微微聳動。
魯迪烏斯回頭,沖我得意地眨眨眼。一場家庭風暴,以所有罪責歸于保羅而平息。
賽妮絲最后投向保羅的目光,冰冷得如同看著待宰的牲畜。她一言不發,獨自起身回了臥室。魯迪烏斯立刻跟了上去,大概是去解釋(或者說圓謊),畢竟米里斯教的一夫一妻教義是賽妮絲的信仰根基,需要一個她能接受的臺階。
莉莉雅仍在無聲流淚。保羅猶豫著,最終沒敢上前安慰,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第二日,家中氣氛依舊微妙。保羅顯然將昨日威信掃地的怨氣發泄在了劍術訓練上。當輪到魯迪烏斯時,他的指導變得格外嚴苛,動作要求近乎刁鉆。至于我?他倒是想遷怒,可惜在我面前,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稍有松懈就可能被我這“妖孽”兒子反制,只會讓他更沒面子。
接下來的幾個月,生活重歸一種緊繃的平靜。希露菲在魯迪的“補習”下進步顯著,已能無詠唱施展中級魔法,操控也精細了不少,甚至開始嘗試最簡單的巖土塑性。莉莉雅對我們的態度也悄然改變,那份恪守本分的疏離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家人般的、帶著感激的關切。后來,她私下向我們講述了與保羅的過往——在同一個劍術道場,天才卻懶散的保羅,以及那個不幸在睡夢中被他玷污的少女。保羅畏罪潛逃,留下她獨自面對流言蜚語。
(強奸犯……)我心中冷笑,對保羅的評價更添鄙夷。不過,這家伙的本性倒也沒壞到骨子里,更像是個沒長大的熊孩子,自由散漫,容易激發女人的母性,并且在孩子面前,他確實在努力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雖然效果常常適得其反。這大概是他僅存的、聊勝于無的優點。
時光流轉,賽妮絲的分娩日終于到來。
過程異常兇險——倒產。莉莉雅自身也臨近產期,行動不便,只能由保羅匆匆請來村里的老產婆。然而,面對倒產的復雜情況,經驗豐富的老太太也束手無策,急得滿頭大汗。
我無法再置身事外。在產婆焦急的呼喊和賽妮絲痛苦的呻吟中,我悄然靠近,指尖凝聚起微不可察的魔力光芒。治愈的暖流、穩定心神的安撫、強化體能的微光……這些凡人難以察覺的祝福,如同無形的護盾,悄然籠罩在賽妮絲和她腹中掙扎的小生命身上。我能做的,只是吊住她們的性命,給予她們堅持下去的力量。真正的難關,仍需賽妮絲自己用意志去闖。
在眾人的努力和我的暗中守護下,一聲嘹亮的啼哭終于劃破了緊張的氣氛。一個健康的女嬰降臨人世。
是妹妹。諾倫·格雷拉特。
就在眾人剛松下一口氣,準備稍事喘息時,莉莉雅突然捂著肚子,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臉色瞬間煞白——早產!
剛剛經歷了一場鏖戰的眾人神經再次繃緊。保羅手忙腳亂地將莉莉雅抱到魯迪烏斯的房間。魯迪烏斯反應極快,立刻施展魔法制造出大量熱水,又指揮著找來干凈的布匹。我緊隨其后,故技重施,將同樣的守護魔法悄然覆蓋在莉莉雅身上。
這一次,過程相對順利。很快,又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響起。
又是一個妹妹。愛夏·格雷拉特。
“都是女兒啊……”保羅抱著兩個襁褓,看著兩張皺巴巴的小臉,咧著嘴,露出了那種劫后余生又傻氣十足的、今天已經是第二次出現的笑容。
夜深人靜,我和魯迪烏斯回到房間。家中彌漫著新生兒的奶香和疲憊的寧靜。
“魯迪,”我望著天花板,輕聲說,“擔子更重了。”
“是啊。”魯迪烏斯的聲音帶著一絲初為人兄的鄭重。
“你得快點變強,才能保護好她們。”我提醒道。
“誒?不是還有哥哥你嘛!”魯迪烏斯理所當然地說。
“我也會有……不在身邊的時候吧。”我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飄忽。
“……”魯迪烏斯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這句話的份量,“好像……也是哦。”
“不過,”我閉上眼,仿佛在對自己承諾,“我會盡我所能,護你們周全。”
“哥哥,”魯迪烏斯側過身,黑暗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你今天……感覺有點不一樣。”
“有嗎?”我語氣平淡。
“有。”他肯定地說。
“可能是你感覺錯了。”我翻了個身,“睡吧,明天還要收拾家里,兩個小家伙可有的忙。”
“……嗯,好吧。”魯迪烏斯應道,房間陷入了寂靜,只有窗外細微的蟲鳴,和遠處偶爾傳來的嬰兒細弱的哭聲。新的篇章,已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