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前言

李賀(790—816),字長吉,原籍隴西,生于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陽縣三鄉)。長吉宗室后裔,唐鄭王李亮之后。父李晉肅,大歷間曾任“邊上從事”,后遷陜縣縣令,約貞元末逝世。[1]李賀為唐代杰出詩人,時當元白樂府平易淺俗之詩,風行詩壇,賀詩以其奇峭、冷峻、深秀、含隱,異軍突起,輝映詩壇。韓愈高度評價之,并勸其舉進士,然長吉詩名卻為自身帶來不幸。元和三年(808)秋,長吉就河南府試獲雋,“爭名者”即以進士之“進”,與其父晉肅之“晉”音同犯諱,詆毀之。元和四年(809)春,張弘靖知貢舉,“不察”,且“和而唱之”,竟剝奪李賀參加禮部考試的資格。[2]從此詩人蝸居昌谷,抑郁憂憤,雖曾奉禮太常(804—807),并一度至潞州依友人張徹(814—816),但總計不足五年。長吉壯懷不伸,兼之家境貧寒,體弱多病,妻子早逝,未有子嗣,遂赍志而歿,身后惟留詩二百馀首,時年二十有七,歲在憲宗元和十一年(816)冬。

《舊唐書·李賀傳》:“(賀)手筆敏捷,尤長于歌篇。其文思體勢,如崇巖峭壁,萬仞崛起。當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仿佛者。其樂府詞數十篇,至于云韶樂工,無不諷誦。”《新唐書》本傳亦云:“辭尚奇詭,所得皆警邁,絕去翰墨畦徑,當時無能效者。樂府數十篇,云韶諸工皆合之弦管。”其詩“意新語麗,當時工于詞者,莫敢與賀齒,由是名聞天下”(《太平廣記》卷四十九)。是可見李賀詩在當世影響之巨大。然入宋以后似多言賀詩“無理”[3],“少理”[4],“多昧于理”[5],“無補于用”[6];或言其詩隨意“湊合”,“雖有佳句,而氣多不貫”[7],“有句無篇”[8]

長吉處貞元、元和間,當時藩鎮跋扈,外族侵擾;宦官專權,朝廷昏暗;吏治腐敗,百姓疾苦而民生凋敝,“賀于此不勝當代之悲,長吁遠悼”,而“泄其不忍言、不堪言之意”[9],故其詩多比興而含隱重旨。世之學人或有深解之偏,附會之處,而詩人之解則多浮泛,見其“奇詭”則斷其理不勝辭,無補世用;摘二三佳句,不味篇中內蘊,乃責其隨意“湊合”,“有句無篇”,實未深知李賀也。

按“無理”、“少理”之說,蓋源自對杜牧《李長吉歌詩敘》之誤解。小杜《敘》有云:“(賀詩)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又云:“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原牧之之意,實言賀詩比于屈賦,理雖未及,而言辭或有過楚騷之處。且“少(稍)加以理”,并非“無理”、“少理”之謂。《敘》中又云:“《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為,得無有是?”是小杜實以賀詩與《騷》之“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激發人意”相提并論矣。乃北宋孫光憲首倡賀詩“無理”之說。其《北夢瑣言》卷七云:“愚嘗覽《李賀歌詩》篇,慕其才逸奇險,雖然嘗疑其無理,未敢言于時輩。或于奇章公集中,見杜紫薇牧有言長吉‘稍加其理,即奴仆命騷人可也’(按原引如此),是知通論合符,不相遠也。”孫氏不惟錯解杜牧《敘》意,且杜撰“無理”之說。至張戒,則直謂“賀以詞為主,而失于少理”。至陸游則言賀詩“無補于用”。以今日時行之言說,則孫、張、陸之言長吉詩,雖辭采或有過人之處,而內容空泛怪誕,言不及理,未能“諷上化下”、反映當時之社會現實云。

長吉詩“辭理兼勝”,清人陳本禮已見及此。其《協律鉤玄序》云賀詩“冥心千古,夙慧天生,鑿險追幽,語多獨造,往往未經人道,以自寫其磊落郁積不平之氣”。此言賀詩之“辭”。又曰賀詩“感切當時,目擊心傷,不敢暴揚國政,總托于尋常詠物寫景,不使人易窺其意旨之所在。不善讀者,遂謂賀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更有謂賀當稍加以理者。嗟乎!以此意讀賀,使長爪生有知,寧不啞然地下乎”。此言賀詩之“理”也。長吉詩之“辭”,千百年來,殆無間然。所謂“辭”,當指賀詩總體之藝術形式,非只詩之語辭。此暫按下。關于“理”,即所謂反映現實之深度與廣度,竊以為較之白傅亦未必遜色。有反映官吏催科、農民破產之詩,如《感諷五首》其一,言吳蠶蠕蠕,桑芽尚小,官吏春催“夏稅”,怒喝獰色之后,“縣官踏飧去,簿吏復登堂”。有反映節使克扣軍餉、戍邊戰士苦于饑寒之詩,如《平城下》之為戍卒鳴悲抒怨。有嘲宦豎將兵,驅趕老弱,謊報請功之種種丑態,批判朝廷軍制廢弛,任用宦者為將,似同兒戲,鋒芒直指憲宗及宦官頭子,如《感諷六首》其三。有刺最高統治者之求仙佞道,妄求長生不死,如《仙人》、《昆侖使者》、《拂舞歌辭》、《古悠悠行》等,《官街鼓》且言“幾回天上葬神仙”,“柏陵飛燕埋香骨”。此外,抒宮人怨曠之悲,則有《宮娃歌》、《謠俗》、《三月過行宮》等;刺宮禁及貴家之淫樂,則有《上云樂》、《難忘曲》、《賈公閭貴婿曲》、《感諷六首》其四、《夜飲朝眠曲》、《秦宮詩》、《嘲少年》、《酬答二首》等。李賀一生極其短促,晚年至潞州依友人張徹,仍不忘關注現實,關注國家大事。有兩首詩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史載元和九年(814)六月三日,盜刺宰相武元衡,明年案破,知刺客為藩鎮所使。李賀作《走馬引》,借樂府古題刺劍客之為人所用,實刺藩鎮,能持劍殺人而不能為身家計。元和十一年八月,“黃洞蠻”起事抗擊官軍,時李賀在潞州當已臥病。[10]聞黃家洞被容、管兩道裴行立、陽旻率兵屠殺,死者十之七八,即作《黃家洞》詩,詳敘西原蠻族舉兵抗擊唐軍并取勝情況,詩末指摘唐兵敗亡卻屠殺容州平民以邀功。是詩人至疾病纏身仍不忘家國大事。至于憲宗貶逐“二王八司馬”事,賀詩亦多有反映,錢仲聯《李賀年譜會箋》對此多所發明,可以參閱,此不贅述。如此關注、反映當世時事,何可言其詩“無理”、“少理”、“無補世用”!白居易以其通俗淺切之新樂府,被目為“廣大教化主”;前此稱其為“偉大之現實主義詩人”,今仍視其為“杜甫寫時事創作道路的進一步發展”。[11]李賀詩同白傅一樣反映當世時事,只因詩風凄艷詭激,含蓄隱秀,盡反通俗平易,淺切直露,“不善讀者”(上引清人陳本禮語)如陸時雍,乃誣賀為“妖怪”,“不入于大道”。其《詩鏡總論》云:“妖怪惑人,藏其本相,異聲異色,極伎倆以為之,照入法眼,自立破耳。然則李賀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故鬼之有才者能妖,物之有靈者能妖。賀有異才,而不入于大道,惜乎其所之之迷也。”前此或稱其“唯美主義”,“詩歌內容空虛而無聊”,今仍言其詩“內容過于狹窄,情緒過于低沉,一意追求怪異,難免走向神秘晦澀和陰森恐怖”。[12]甚至以為長吉有“三個不滿:一對職事的辛勞勞累不滿;二對職位卑微不滿;三對受人驅使不滿。從不滿個人境遇,逐漸發展到不滿社會現實”。又云:長吉“無不圍繞著追求功名利祿,貪圖富貴享樂這樣的思想核心。這是他喜怒哀樂種種起落不定感情的生發點,也是支配他進退取舍的神經中樞”。[13]如此違背歷史主義,令人不能信服!是以賀詩“無理”說實乃不得不辨也。

然究其實,文學作品之是否有“理”,是否反映現實,或反映現實之深度、廣度如何,不應作為評價作品之標志,更非唯一之標志,抒情文學如詩詞,更是如此。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云:“夫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明李維楨《李賀詩解序》亦云:“詩有別才,不必盡出于理。請就《騷》論,朱子以屈原行過中庸,辭旨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不可為訓。”則朱文公亦以為屈賦“無理”、“少理”。此之所謂“理”,實是儒家傳統詩論所倡之“戀闕愛君”,“一飯不忘”;“諷上化下”,“憂國憂民”。以此衡鑒賀詩,若前者,其“理”或有未足;若指“諷上”、“憂民”,則賀詩之“理”已如上所述。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此等詩有何“理”在?有多少“諷上化下”、“憂國憂民”?其反映現實又有多少深度、廣度?然不失為千古佳構。研究文學,評價文學作品自當“立足于文學本位,重視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并具有藝術感染力的特點及其審美價值。當然,文學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反映現實的功能,這是沒有問題的”,但這“是借助語言這個工具以喚起讀者的美感而實現的。一些文學作品反映現實的廣度與深度未必超過史書的記載,如果以有‘詩史’之稱的杜詩和兩《唐書》、《資治通鑒》相比,以白居易的《賣炭翁》與《順宗實錄》里類似的記載相比,對此就不難理解了”[14]。因此,評價李賀詩,亦應以其詩之是否有藝術感染力,其反映現實是如何借助語言這個工具以喚起讀者的美感,引起讀者情感共鳴之內涵、特點及其審美價值來作為衡量的標志。

然則李賀是如何“借助語言這個工具以喚起讀者的美感”的呢?按詩之言“理”,有顯露詩中,有“理”在詩外。長吉詩比興含隱,理寄詩外,言在此而意在彼。即以本冊所選言神仙之詩,便可悟及于此。其《仙人》、《官街鼓》、《昆侖使者》、《古悠悠行》、《拂舞歌辭》等借神仙事,而諷佞道求仙、希企長生之妄,此非“理”乎!古之學者已見及賀詩之“理在言外”。劉辰翁《須溪集·評李長吉歌詩》云:“千古長吉,余甫知之耳,詩之難讀如此,而作者嘗嘔心,何也?樊川反復稱道形容,非不極至,獨惜理不及《騷》。不知賀所長正在理外……若眼前語,眾人意,則不待長吉能之,此長吉所以自成一家歟!”[15]按長吉詩之是否及《騷》,此當別論。然劉氏以為賀詩“理”在言外,則獨具只眼。《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指出:“賀之為詩,冥心孤詣,往往出筆墨蹊徑之外,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嚴羽所謂詩有別趣,非關于理者,以品賀詩,最得其似。”清人張佩綸則說得更加透徹,于長吉詩之如何言“理”,評曰:“董伯音亦云:‘長吉詩深在情,不在辭;奇在空,不在色。’至謂其理不及,則又非矣。詩者緣情之所,非談理之書。顯而言理則有《禮》,幽而言理則有《易》,不必依于理而不能自已,于情之所之則為詩。如以理為詩,直名為《易》與《禮》,不得名為詩……若《宮體謠》、《黃家洞》、《猛虎行》、《呂將軍》、《瑤華樂》、《假龍吟》、《龍夜吟》數十篇,皆隱約諷諭,指切當世,恨讀者之不深,殊不能知之矣。”[16]張氏所云直指“情”字,正是強調詩歌之審美特征及藝術感染力,而不必似《禮》、似《易》之言“理”。絕妙比照!

明馬炳然《錦囊集跋》云:“韓文公評李長吉詩,委曲纖悉,將謂當時人無出其右。比讀《雁門太守行》數篇,亦未全覺其所。近得抄本全集,盡讀之,始知韓之意蓋取篇中之句,非為全篇云爾。”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二十六則云:“賀未嘗先立題而為詩,每旦出,騎款段馬,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有所得,書投囊中,及暮歸,足成之,蓋出于湊合,而非出于自得也。故其詩雖有佳句,而氣多不貫。其七言,難者讀之十不得四五,易者十不得七八。”按馬氏云昌黎僅賞長吉句奇而非全篇,所言無據。而許氏則不解義山《長吉小傳》之所言,誤以“研墨疊紙足成之”為“湊合”,亦“想當然”耳。賀之騎驢覓詩,與多數詩人同為藝術構思過程的一種方式;佳句未得,宿構未成,心有所系,故騎驢覓句。此體味自然,移情于景,心物交契,靈心頓悟之舉,所謂“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17]。唐詩人李、杜、賈島等皆有騎驢之事,不獨李賀。《古今詩話》載:有人問鄭綮近為新詩否,答曰:“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18]可見騎驢覓句,亦唐人慣常,而許氏解為“湊合”,莫奈于古人為欺也!

作詩填詞,或先立題,或先得句;或成篇而后潤飾之,或得一句一聯,而后延展補苴而后足成之,蓋隨作者之靈心屬筆,慣常習用之法。然不管何種家數,“足成”之前,自有心中之意,胸中之情,眼中之景,境中之象,而后境完、神足、句佳、篇就。長吉詩二百三十馀篇,盡可證,未見不以意連而“湊合”之詩。至于“未嘗先立題”,亦古人作詩之習見。子曰《詩三百》,豈各有專題?即便《古詩十九》,亦未與分眉。遑論建安樂府,摘取篇中首句,何嘗先有立題!長吉作詩,自有長吉之法,或先立題,或先得句,毋以“湊合”責之焉。沈德潛《說詩晬語》云:“漢魏詩只是一氣轉旋,晉以下始有佳句可摘。”長吉詩佳句連篇,當亦有先得句而后足成,然后命題之詩。其實唐以后律絕(詞曲同),詩人每先得其中一聯,甚或一句,然后延展連貫,補苴成篇。賈島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然后成《題李凝幽居》,溫岐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而后有《商山早行》,此為人所共知。奈何以“湊合”而責長吉?

許氏自言賀詩“其七言,難者讀之十不得四五,易者十不得七八”,此未得讀賀詩之法而責以“雖有佳句,而氣多不貫”,亦無待辨矣。乃今學者仍秉持舊說而發揮之,言賀詩:“往往有句無章,從局部看不乏佳詞麗句,形象往往也很生動,但從整體看,瑕瑜互見,妍蚩雜陳,重復顛倒、互不連綴的現象處處可見……這種有句無章的作品,自然不能算是好的。李賀集子里這類作品并不少見。”[19]誠然,長吉詩非全是精品,個別或少數結構未臻完善,容或有之,然以為多數如此,則非事實,此又不能不辨也。

長吉處元和間,新題、舊題樂府平易淺俗,風靡詩壇,賀“絕去翰墨畦徑”[20],“嘔心不經人道語”[21],“不屑一作常語”[22]。其詩“骨勁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渾,有氣格,奇不入誕,麗不入纖”[23]。然何為初讀賀詩“固喜其才,亦厭其澀”[24]?竊以為長吉詩異于他家者有四端:其一,用字用詞多以生語替代習熟之辭;其二,多以冷僻奇詭之意象入詩,此二端常令讀者思慮之所不及。其三,詩句之間或離合跌宕,或翻轉跳躍,脈絡婉曲而不平直;其四,立意謀篇多比興暗示,故詩義常重旨復意。因此,若以讀他人詩之慣常讀法,則初讀自有“澀”、“隔”之感。這里限于體例、篇幅的要求,僅就生語替代熟詞,略一說之,庶幾為初讀賀詩者借鑒焉。

清人葉矯然引《筆精》曰:“李長吉詩本奇峭,而用字多替換字面。”[25]所謂“替換字面”,竊意以為即以生語而掉換習熟之辭;讀者習慣熟辭,而一變為生語,初讀常不知所云,或不知所出,如此則“生澀”生矣。選者通檢長吉歌詩,撮其要者,約略得二百馀例。茲略舉數例以見其概,如天子稱“紫皇”,王孫言“宗孫”,道士號“青霓”,書生名“書客”;妃嬪曰“青琴”,宮女言“長媚”,姬人作“黃娥”,湘妃稱“江娥”;白發曰“驚霜”,黑眉曰“新綠”,草芽曰“短絲”,綠草曰“綠塵”;桂樹曰“古香”,桂花曰“秋香”,松子曰“新香”,落花曰“枯香”;等等。其熟語使新,俯拾即是;以生代熟,詩家少有。此陳言之務去,如陳本禮所云“語多獨造,往往未經人道”[26]。且如白日、月亮、寶劍、良馬等詩中多次出現,賀之生語新詞則又不止一種稱代。言“日”,則“白景”、“飛光”,“紅鏡”、“籠晃”;言“月”,則“月輪”、“金鏡”、“白曉”、“碧華”、“寒蟾”、“老兔”;而“玉鉤”則稱缺月,“寒玉”則謂江月,至水中之月則言“淡娥”,等等。其他如“白屋”、“白蓋”代茅屋;“土花”、“紫錢”稱苔蘚,皆匠心獨運,絕不重復。

李賀詩以生語代熟詞,以新辭換陳言,使舊面化新,力求有變,《舊唐書》本傳所謂“辭尚奇詭”,“絕去翰墨畦徑”也。然于習慣熟詞、陳言之讀者,思維定勢已成惰性,初讀之未能適然,亦自情理中事。然未可始一捧讀,僅解十之四五如許學夷,即言長吉詩“氣多不貫”,隨意“湊合”,“有句無篇”。

然長吉用語亦非一味“棄熟就生”、“棄舊就新”,其渾厚不生奇之句亦盡多,不可一概而論。長吉詩之風格有此兩面,前人亦已見及于此。清人方以智《通雅》卷三云:“長吉好以險字作勢,然如‘漢武秦皇聽不得’,‘直是荊軻一片心’,原自渾老。老杜之‘馮夷擊鼓群龍趨,黑入太陰雷雨垂’,何嘗不作奇語嚇人!”方氏所云的是,惟賀之奇峭語于他人為多。以下略摘賀七言之“渾成”語數例,以見其多有平易雋秀,非皆奇詭也。如:“草暖云昏萬里春”,“宮花拂面送行人”,“桃花滿陌千里紅”,“花城柳暗愁殺人”,“寒鬢斜釵玉燕光”,“嫁與春風不用媒”,“吟詩一夜東方白”,“老去溪頭作釣翁”,“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雞一聲天下白”,“無情有恨何人見”,“人間酒暖春茫茫”,“花枝入簾白日長”,等等。是長吉詩在凄艷沉郁、生奇詭激之主體風格外,亦存渾成平易如行云流水之作。

沈子明《書》稱長吉詩手自刪訂,“離為四編,二百三十三首”。清王琦《匯解李長吉歌詩》卷一至卷四計二百一十九首,少一十四首;而“外集”二十二首,合計則又多出八首。其中當有偽托贗雜其間,然絕大部分當為長吉詩無可疑者;本冊所選即據王琦本。李賀詩多精品,本書選錄了一百零八首,約占全詩百分之四十五,比例較大。本書選詩主要以作品的傳誦度為主要依據,同時兼顧思想性和藝術性。

注釋力求通暢、簡潔,凡詩中用典,盡皆點出。各首“解讀”,不拘一格。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舉凡詩藝精彩之處,不論遣詞、造語,布局、謀篇,則多拈出以說明。

本書以征典為“注釋”,達意為“解讀”,此亦古人“征典為注,達意為箋”之通義也。

錢仲聯先生《李賀年譜會箋》、劉衍先生《李賀詩校箋證異》,多發前人之所未道。本書編年酌參二著而折中之,部分注釋亦得二位先生論著之啟發,特向二位先生深表謝忱。最后,要感謝責任編輯宋紅女史,對本書行文及誤注之處多所是正糾謬。

黃世中

2004年1月


[1] 李賀元和四年遭毀未就進士試,同年奉禮長安,有《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詩云“犬書曾去洛,鶴病悔游秦”。是其妻已臥病,時賀年二十。諸家《年譜》皆定賀年十八婚,在元和二年(807),則丁父艱不得晚于貞元、永貞間(805)。

[2] 韓愈《諱辯》:“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徐松《登科記考》:“(元和四年)知貢舉:戶部侍郎張弘靖。”注曰:“《舊(唐)書·郭承嘏傳》言為禮部侍郎,本傳言為戶部侍郎。按《憲宗紀》:‘元和三年九月,以戶部侍郎裴湜為中書侍郎。’‘四年十二月壬申朔,以戶部侍郎張弘靖為陜州長史。’蓋弘靖代裴湜為戶部侍郎,即權知貢舉,本傳是也。”又《舊唐書·李賀傳》:“父名晉肅,以士不應進士。韓愈為之作《諱辯》,賀竟不就試。”是賀未參加元和四年進士試。

[3] 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

[4] 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

[5] 史繩祖《學齋佔》:“唐人作詩雖巧麗,然直有不曉義理而淺陋可笑者,如李賀十二月詞……姑舉一例,如是者甚多。”又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二十六:“長吉樂府、五七言,調婉而詞艷,然詭幻多昧于理。”

[6] 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或問放翁曰:‘李賀樂府極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許之,何也?’放翁云:‘賀詞如百家錦衲,五色炫耀,光奪眼目,使人不敢熟視,求其補于用,無有也。’”

[7] 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二十六。

[8] 馬炳然刻本《錦囊集跋》。

[9] 明余光輯解《昌谷集》卷首。

[10] 李賀元和十一年(816)冬,自潞州歸昌谷,未久病逝。

[11] 參見袁行霈先生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第344頁。

[12] 參見袁行霈先生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第322頁。

[13] 《安徽大學學報》1980年第3期。

[14] 參見袁行霈先生主編《中國文學史·總緒論》,第一卷第3頁。

[15] 劉辰翁《須溪集》卷六。又見《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卷首。

[16] 張佩綸《澗于日記·壬辰下》。

[17] 《文心雕龍·物色》。

[18] 《唐詩紀事》卷五十六引。

[19] 《安徽大學學報》1980年第3期。

[20] 《新唐書·李賀傳》。

[21] 明劉淮《李長吉詩集后序》。

[22] 清陳六階《昌谷集句解定本》卷首。

[23] 清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

[24] 劉辰翁《須溪集》卷六《評李長吉詩》:“舊看長吉詩,固喜其才,亦厭其澀,落筆細讀,方知作者用心。料他人觀不到此也,是千年長吉猶無知己也。”

[25] 葉矯然《龍性堂詩話·續集》。

[26] 清陳本禮《協律鉤玄序》。

主站蜘蛛池模板: 迁安市| 西城区| 双辽市| 贵港市| 边坝县| 泾川县| 高邮市| 邛崃市| 铅山县| 佛坪县| 静安区| 富裕县| 汝南县| 图木舒克市| 历史| 浑源县| 宜兴市| 邹平县| 明光市| 山阴县| 平谷区| 交口县| 车致| 游戏| 开封县| 阿城市| 鄂托克旗| 巴彦县| 北海市| 灵寿县| 海盐县| 芮城县| 南投市| 广平县| 诸暨市| 洞口县| 镇远县| 克拉玛依市| 钟祥市| 万源市| 易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