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熱”與主動創造1
何兆武
不同民族的思想與文化之間的交流與影響從來都是相互的,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單方面的。聞道固然有先后,但是教學相長,“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古人即已明白此理。思想文化的影響最初是通過少數人之手,但逐漸而成為風氣之后,則其影響所及就不只是限于社會上的某一個小圈子了。就中西文化交流的研究領域而論,長期以來研究者們多習慣于把眼光緊緊盯在少數幾個傳教士的身上,致使自己的堂廡也被局限得和那批傳教士的落后的世界觀同樣狹隘,把自己的思想高度也自縛于那些傳教士的陳腐的視野之內。這應該說是我們學術界一種可悲的現象。最近拜讀許明龍先生新著《歐洲十八世紀中國熱》一書后,使自己感到耳目為之一新,欣然感受到我國的研究者也有了自己高水平的嚴肅的學術成果,從而一洗徒以萬千字數的假冒偽劣產品相炫耀、盜名欺世使得學術殿堂因之蒙羞的那種沉重感。作者是以自己嚴肅的工作在沖刷著、滌蕩著學術界的濁流。
明末清初的西方來華傳教士夤緣時會,只不過是文化交流最初的媒介者,并且還是極其蹩腳的媒介者。把這批人當作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無異于相信圣誕老人真的會送禮物來。近代文化的新傳統與中世紀文化的舊傳統各有其不同的精神和面貌。近代科學的經典體系在西方奠定于17世紀,但在中國則要等到19世紀下半葉才被中國的科學家介紹進來并得以確立。生產力畢竟是最積極、最活潑、最主動的因素,而科學又是第一生產力。舍此便談不到中國由中世紀過渡到近代化的階段上來。要奠定近代科學就必須有與之相配套的思想條件,即近代的思想體系。從培根和笛卡爾的思想方法論到洛克與盧梭的天賦人權論到休謨和亞當·斯密的人性論,在根本上都是與中世紀正宗的經學世界觀背道而馳的。當然,沒有近代思想也就沒有近代科學。而且除非我們把16至19世紀這一段中西文化交流的歷史定位在世界歷史的普遍近代化歷程這一坐標之上,否則我們將無從正確地評估這一歷史時期的中西文化交流史。須知中國思想文化近代化的歷程乃是由19世紀末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嚴復一輩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正式揭幕的,而不是西方傳教士所發動或鼓舞的。同樣地,西方之受到中國思想文化的影響而蔚然形成“中國熱”并從而深刻影響了西歐啟蒙運動的,乃是由于當時萊布尼茨、伏爾泰等一輩先進的科學家和思想家的工作,而非那一小批迂腐的來華傳教士。而且從這種意義上說,西方近代化的過程之受惠于中國思想文化者,恐怕不亞于中國思想文化的近代化之借助于西方的思想文化。假如我們的眼光能擺脫徒以炫奇為能事的一孔之見而放眼歷史主流開闔的大局,我們或可對這場中西文化交流史的認識更接近于歷史的真相。何況過去研究者的重點每每放在西學之東漸而極少著意于中學之西漸,似未免偏頗而有失歷史的公正。研究者的著眼點又往往只限于幾個并無真正重大歷史意義的傳教士的身上,則更未免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許先生此書正是能擺脫狹隘的目光而先立乎其大者。此書能放開眼界,高瞻遠矚,立足于世界史的大潮,故能別開生面,發前人之所未發,獨樹一幟。大抵上可以說,學術領域中凡富開創性的探索,其價值均應屬不可磨滅。作者高屋建瓴,獨具慧眼,既在闡明中國思想文化在世界歷史近代化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又能深入探究在這場文化的交流與沖撞之中,中國如何由先進轉化為落后的關鍵所在;故此本書既能超出一般教科書的描述式的(descriptive)羅列,又能擺脫人云亦云的流行見解,足以反映我國當今學術在這個領域的高度。
作者是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60年代初畢業于北京大學,數十年來始終孜孜于法國文史與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甚至一詞一字之微亦皆深入探索,務期求得其確解而后已,故對時下學術炒作之偷工減料、生搬硬造、欺世盜名之風每每深惡痛絕而不肯假以顏色。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于微觀探索之后又能以宏觀的世界歷史觀點深入探討史實背后的深層意義。作者曾譯有當代年鑒派代表人物勒華拉杜里(Le Roy Ladurie)的名著《蒙塔尤》(Montaillou),足以反映作者學力之深厚與態度之嚴謹,盡管這似乎并未迎合時下流行的某些學風。作者在其大作的序言(指前言——編者)中曾提出:
……送上門來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僅僅吹皺了一池死水,其影響始終沒有越出宮廷、高級官僚、知識分子和少數天主教徒的狹小圈子,并未在各個階層的中國人中間催發稍具規模的“西方熱”。
反觀歐洲,情形恰好與中國相反。中國并沒有派遣傳教士前往歐洲傳播華夏文明,但是歐洲人對中國的了解和認識,竟然遠遠超過了中國人對于歐洲的了解和認識。中國文化西傳歐洲后,掀起了波瀾壯闊的“中國熱”……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些條件并不是中國人為他們送上門去的,而是歐洲人自己主動創造的。
這一論斷可謂筆力千鈞直透紙背,實在足以發人深省,可惜許多研究者于此卻仿佛皆未曾夢見。謹祝本書的問世可以促進我國學術界在這一領域能有更深入一步的研究和掌握更高一級的視野。